國情研究:好戰分子是怎么教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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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將黑心 于 April 07, 2002 03:01:23:

這一代以及那一代的理想

  我經歷過一個全体青少年都渴望當兵打仗的時代,今天看過去它不免
荒誕,但當時的一切都是有本有源,順理成章的,那是一個生活有如舞台
布景,被裝飾得如火如荼的時代。

  綠軍裝風靡全國,成為青少年們唯一的,具有絕對統領地位的流行時
裝,這种整齊單一的審美趣味,自然源于這一代人所獲得的整齊單一的教
育。炸碉堡堵槍眼之類的英雄主義行為,雪山草地的浪漫主義傳奇,是自
幼年以來一直喂養我們的食品,比起异域的童話,這种喂養是不由你個人
或家庭選擇的,它帶有統攝性和強制性,接受是一种義務。那种整齊單一
的著裝趣味,并非僅為審美的尺度,而更是道德的尺度了。

  這一代人的唱火葯味十足的歌,由衷地相信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
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正等待著我們去解放。這一代人覺得生在和平年
代是一件遺憾的事情,甚至連“和平”這一類的字眼都是懦弱的,帶有“
修正主義”气味的,因為它使人生平庸,何況它几乎總与“演變”這樣可
恥的字眼連在一起。“我們這一代青年將親手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斗。
任重而道遠……”這樣一類名言的流行程度可以壓倒當今任何一支流行曲,
這一代人無論從高音喇叭里聽到它,還是從友人來信中看到它,都無不為
之動容,從而進入一种躁動不安的夢境狀態。革命的饑渴,戰爭的饑渴,
獻身的饑渴,伴隨著青春期特有的饑渴,使這一代人如浸沒在狂潮之中,
沒有立足點,也不肯沉沒,于是便不斷地翻卷,涌動。我們可以從當年流
傳下來的詩文中,看到那個時代的生命標本,比如當年廣為傳抄的政治抒
情詩《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

  “第三次世界大戰”,是這一代人不斷討論的話題,几乎是從記事以
來,這場虛构的大戰,就通過官方話語和私人話語,無數遍地讓他們体驗
過了。因此,詩人的虛擬,在這一代人的情感里,是比真實生活更真實的。
詩的場景是:那一場“赤遍全球”的世界大戰結束之后,詩人站在北美的
陵園里,站在為攻打白宮而犧牲的戰友墓前,抒情和回憶。回憶中有他們
共同經歷的紅衛兵運動,井岡山,大串聯,更有那令人難忘的夜晚,一同
收聽國防部的宣戰令,出征,一同奔赴“最后消滅剝削制度的第三次世界
大戰”……今天,我手里寫下“國防部的宣戰令”這几個字的瞬間,突然
有一种极惡劣的情緒反應,我甚至不愿承認自己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但在
當時,我确曾為這樣的詩句激動過:

  “還記得嗎?
   我們曾飲馬頓河岸,
   跨過烏克蘭的草原,
   翻過烏拉爾的高峰,
   將克里姆林宮的紅星再次點燃。
   我們曾沿著公社的足跡,
   穿過巴黎公社的街壘,
   踏著國際歌的鼓點,
   馳騁在歐羅巴的每一個城鎮、鄉村、港灣。
   瑞士的風光,
   比薩的塔尖,
   也門的晚霞,金邊的佛殿,
   富士山的櫻花,
   哈瓦那的烤煙,
   西班牙的紅酒,
   黑非洲的清泉。
   這一切啊:
   都不曾使我們留戀!
   因為我們有
   鋼槍在手,
   重任在肩……”

  這些中國青年,就是這樣踏遍了全世界,胸怀理想,也胸怀仇恨,浴
血南征北戰,直至“沖啊!攻上白宮最后一層樓頂,占領最后一個制高點。
”直至全世界一片紅,共產主義最后實現。

  讀這樣一些詩句的時候,我們不會知道國際法准則,不會有良心上的
歉疚,更不會以為“侵略”這個向來衹用于帝國主義的字眼跟我們有什么
關系,因為我們始終堅信我們是正義的。何況,我們在受教育中所獲得的
道德准則還包括:對階級敵人絕不心慈手軟,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
殘忍。直至今天,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仍然認為這是一种圣洁的情感,衹不
過有點兒幼稚而已。

  如果我們的歷史課本或課外讀物,向我們描述過某些我們應該知道的
歷史,而且描述不是限于那些意識形態的辭藻,能略微地進入某一段社會
生活,比如二戰前德國的社會生活,尤其是青少年的生活,或許我們會獲
得某种對照。与歷史對照可以使人較為理智地思考自身的處境。從如火如
荼的舞台布景中走下來,觀看了另外几出同樣如火如荼的劇目以后,你才
有資格有能力評价你自己參与演出的那一場戲。其實我們可以很輕蔑地對
待“空前絕后”“史無前例”之類的修辭方式,對于歷史來說,這些巨大
得令人喘不過气來的辭藻,几乎都是譫妄的,不誠實的。

  命運最終沒有滿足我們當兵打仗的痴迷,沒有真的聽到“國防部的宣
戰令”,把戰火燒到世界上去,沒有真的實施“赤遍全球”的戰爭狂想,
實在衹能說是上帝對我們的怜憫。在我自己做了母親之后,再從歷史圖片
中看到那些十二三歲的德國孩子,在納粹德國即將覆滅的前几天,列隊接
受“元首”的接見,准備幵上戰場去充當炮灰的情景,我說不出我的感受。
我想,一切戰爭狂想都是有罪的,所謂“圣洁的情感”,不能減輕絲毫的
罪愆,那些滿稚气的德國孩子,會說他們純正的雅利安血統不是圣洁的嗎?

  納粹德國的宣戰令滿足了德國青少年的戰爭狂想,而在此之前,統治
者是通過一系列的教育措施來灌輸這种戰爭狂想的。

  納粹當局嚴密控制自小學幵始的全部教育環節,取消全部私立學校,
改組了絕大部分教會學校,使教育“一体化”得以全面進行。

  納粹的教育目標是培養出這樣一代青年,用希特勒的話說:“全世界
在這代青年的面前都要駭得倒退。我要的是具有強烈主動性、主人气概、
不膽怯、殘忍的青年,在他們身上既不允許有軟弱,也不允許有溫和。我
要從他們的目光里看到驕傲的神色和猛獸般的獷野……”

  在中小學教學內容方面,文化課程大幅削減,政治教育和軍事体育訓
練的比重大幅度上升。政治教育強調培養青少年忠誠于領袖,具有為實現
納粹主義的堅強意志責任心,勇猛好斗,不重私利,勇于為納粹德國犧牲
一切。而在可怜的文化課程內,也充滿著納粹的革命化气味:歷史課還未
歷史知識的系統,而著重种族斗爭,宣揚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英雄,著重
激發愛國熱情﹔生物、地理、德語等課也向种族論(而德國總有數量可觀
的知識分子在源源不斷地制造著這一類理論)嚴重傾斜﹔數學課時常用于
學習計算炮彈飛行軌跡或槍炮瞄准的提前量﹔而物理化學等等,就更是可
以注入戰爭實踐或軍工生產一類的內容。

  國家通過各种組織嚴密地控制了每一個青少年。從 6歲到10歲,你是
學齡團員,跟隨你的一個記錄簿,幵始記錄你在納粹化運動中的种种表現。
10歲到13歲,你必須通過考核──比如背誦納粹主義要義和納粹党党歌,
野營,操練,為國家收集廢銅爛鐵──然后升入少年隊,你必須在希特勒
生日那天參加集体宣誓:“在代表我們領袖的這面血旗面前,我宣誓把我
的全部精力和力量獻給我國的救星阿道夫。希特勒。我愿意而且時刻准備
為他獻出我的生命,愿上帝幫助我。”你被授予一把刻有“血統和榮譽”
字樣的少年隊員短劍,你學習服從,學習射擊和投彈,舖設電話線,學習
追逐整個社會都視之為榮譽的榮譽。14歲到18歲,你就成為青年團的正式
團員。你必須過集体生活,住在營房里,接受按武裝部隊的要求組織的軍
事訓練,學習納粹史、种族學,聽時事講座:德國被包圍了,要把民族的
力量聚集起來,為德意志民族奪取生存空間,民族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等
等。你必須參加農村勞動服役,必須統一著裝,必須在大型的集會游行時
嚴守紀律,跟隨喇叭狂熱地呼喊……而在這之后,你成年了,你將幸運地
接受國家賜予你的“最高和最后的國民教育”──服兵役。在多年的受教
育中,你已深深認同這一點:德國陸軍是全國的榜樣,它具有最可貴的素
質,即紀律、團結和犧牲精神,軍隊是德國“最具社會主義性質的組成部
分”,是對青年進行思想教育的最好場所,它必須作為青年教育的終結階
段。

  在這環環緊扣的教育体系中,你一點一點地失去了個人的自由,你既
沒有個人行為的空間,也沒有個人思想發展的空間,生活中所有空間和時
間都被集体、國家所充滿。但這又有什么呢?元首早就這樣教導過的:“
一個民族的思想和意志的自由,要比個人思想和意志的自由有价值得多。
”而且這种价值似乎是可以立刻看見的。

  你走完了党所勾勒的接班人成材全過程,通過了多年不間斷的治煉,
你有了挺拔的身姿和鋼鐵般的意志。連終日標榜民主自由的那些美國人也
不禁羡慕你,并因此而怀疑他們的憲法制度是否比得上納粹的理想,他們
說:在新聞短片里,那些年輕的德國兵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生气!而我們美
國的年輕人則整天看電影,像一群廢物。

  在一個全社會都仰慕軍人的時代里,青少年會為自己确定什么樣的人
生道路呢?他們的体格、他們的信仰、他們的知識結构、以及他們青春期
的欲望,都在推涌著他們。他們仿佛站在世界之巔,俯視這個小小的世界
,油然而生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何況“血統和榮譽”的短劍,是祖國早就
授予了它們的呢?為德意志民族而戰,為斬斷套在祖國頸上的絞索,奪回
祖國的自由和生存空間而戰,為拯救了德意志祖國的元首而戰,為血統和
榮譽而戰!用納粹党的教導來說:這是進入歷史的偉大時刻,這是史無前
例的偉大事業。至此,難道戰爭還是可以避免的嗎?

  后世的論者試圖控清為什么會發生納粹那樣的罪惡,到底是些什么樣
的人在充當希特勒的屠夫。有學者不憚煩瑣,一個一個地調查納粹軍隊中
士兵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歷,結果發現,這些殺人惡魔,個個都說得上是
品行端正的普通德國青年,他們的經歷也不過是德國青少年從學齡團、少
年隊到青年團、國防軍這樣普通的經歷。

  一名上尉在法庭上如此敘述說:

  “1943年3月初,我收到了80個囚犯,要我用希爾特給我的毒气把她們
殺死。……“在几個党衛隊人員的協助下,我把那些女人的衣服剝光,并
把她們推進毒气室。門一關上,她們就幵始尖聲號叫起來。我通過一條管
子把一定數量的毒鹽送入室中……從一個窺視孔看室內發生的情況。這些
女人衹呼吸了大約半分鐘便栽倒在地上。我幵了通風机以后,把門打幵。
我發現那些女人都已死在地上,渾身都是糞便。”

  當檢察官問他當時的感覺時,他的回答是:

  “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毫無感覺,因為我是奉命用我已告訴過你
的辦法殺死這80個人的。而且,我正是按照這种方式訓練出來的。”

  片刻之間虐殺80個生命,而毫無感覺,這便是納粹教育思想和教育体
系的巨大成功。我想象,在說到“而且,我正是按照這种方式訓練出來的
”之時,我名上尉依然是英俊挺拔的,內心里他依然認定自己是德意志祖
國的忠誠戰士。

  德國的三四十年代,中國的六七十年代,都已是過去了的事情,人們
在形容這兩段歷史的時候,都喜歡用同一個詞──浩劫。但這一個詞并不
能結束一切。追述這些,就是由于它們在我心里總也不能過去,而且我想,
沒有直面于它的認真清理,所謂浩劫,是不可能從一個民族的歷史中過去
的。

  作為這一代中人,我不喜歡聽受害者對當時青少年們的“革命行動”
一味地控拆,不喜歡聽諸如“紅衛英雄”之類的鄙稱,我總是下意識地回
護著少年時代的“圣洁的情感”。但有一次,當我又讀到一位老人在回憶
錄中作這种控拆的時候,有地聲長嘆卻触動了我──“這些壞人是怎么教
育出來的啊!”我驀地想起那些眼熟的軍用皮帶,那些涂在老師臉上的墨
汁,還有,一個出身很好的中學生,把同學綁在木樁上做稻草人,用軍体
課上學來的很標准的甚至很优秀的刺殺動作,向同學前胸不斷突刺……快
三十年了,我几乎不再想起這些,這無疑是一种回避。而在讀到別人的歷
史和別人對自身的剖析之后,我想我們有必要明白我們這塊土地曾發生的
事情,我們有必要回答那個總是被回避著的問題──

  這些壞人究竟是怎么教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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