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之06


軍事文摘主頁

送交者: famous 于 September 28, 2002 22:59:00:

◆第三章(上)◆

●中國大衛﹒裸像

也許,作這樣的稱謂是多余的。大衛是大衛,你們是你們。

將你們比作大衛,或以大衛比你們,實在是出于無奈,中國暫時還沒有与業績相近又裝束相同的英雄豪杰,更不要說這類英雄豪杰的高大雕象了。神州的偶像們穿戴太多,多到成了文化遺產。牧羊少年大衛,原本是穿著衣服拋出克敵的石頭,但米幵朗基羅給剝去了,于是,這尊大衛供后人瞻仰并留給世界藝術史的,便是他裸露出來的深邃內涵。在這里,請允許我們為你們塑一座赤裸的群雕。

應該塑上他。

他靠著洞壁半躺半坐,似睡非睡。他是你們中的一員,他和你們都一絲不挂。不光是熱。潮啊,潮得厲害,防潮被能擰出兩斤水,何況衣服。洞底的積水剛剛退去,南國的雷聲又通知迎接一場更大的暴雨。地面精滑,上行的老鼠進兩步退一步,人也能發霉,譬如你們中的他。他耳輪長了層綠苔,面帶菜色的頭顱象一件春秋戰國的青銅器。襠爛了,腳丫也爛了。腳趾泡得糟白,一揭一塊皮肉,如同浸了水的脹饅頭。腳趾間白皮的裂隙深處,能窺到粉紅的底蘊。老鼠用發霉的鼻頭碰碰他的腳,找不到一片堅韌的茧皮可供磨牙。他用手摳摳褲襠,指甲也是軟的。爛襠這詞不如爛腳丫來得具体,襠太籠統,就象把爛腳丫說成爛下肢,爛運動系統。爛襠,是彌漫在陰囊根部的潰爛,痛癢交替,要多受罪有多受罪。坐,臥,和走,都要支叉幵雙腿,仿著一架合不攏的圓規。腳怎么辦?遍地的水漬,腳一沾地就犯疼,穿鞋更受不了,再說也沒鞋,解放鞋的橡膠底部分全讓老鼠當茧子嗑了。他有辦法,沒辦法就不是他了。人到沒辦法時就有辦法了,所謂沒辦法是逼得還不夠。你們不有的是編織袋嗎?同尿素化肥袋的區別僅是顏色,軍綠色,裝上土封堵洞口用的。這就行。

他動了。搬起左腿,套上一衹編織袋。搬起右腿,套上一衹編織袋。拔起身体,立穩,兩腿分成八字,兩手提編織袋口。你們漠然注視著,誰也不上去幫他一把,目送他搖動鴨步向洞口挪。他的瘦屁股泡得挺白,你們想,也就看到了自己。他嘩嘩嘩嘩地辦完事,轉身向回搖,提著那無襠的褲腿,不,過膝的筒靴,不,活動的地毯,會享福呢。

又突地,洞外槍響。轟!手榴彈。你們,他,一群裸人,全沒了痛苦,抓武器,扑到洞口,表情嚴峻得讓人掉淚。

至于他,塑不塑都無所謂。

有戰斗英雄的稱號,不等于是老前線。他看你們奇怪,你們看他也稀罕。待到他不奇怪了,他就進入了英雄行列。

向小平衣冠齊整向一線走,路過一個炮陣地,炮手們全部赤身操作。他惊訝地問:“你們怎么連個褲頭也不穿?”炮手們瞅瞅汗水常駐透軍衣的向小平,象看穿棉衣棉褲進澡池子的傻二哥。

他又來到你們的一部分人當中。在小水坑邊,他遇到本連的第一位裸人是軍醫。

軍醫的雄性美相當充分,瀑布般的絡腮胡挂下半尺多長,寬闊的胸膛生滿奶油小生們妒羡的胸毛,又有貓耳洞給慫恿出來的汗毛,乍一看,向小平差點叫你們“野人”。

向小平問:“怎么褲頭也不穿,都光著屁股?”

軍醫以你們裸体人的自豪說了你們的一句名言:“這就是光屁股蛋兒的地方。”

聽聽,屁股蛋兒,衹有你們老前線對臀部才叫得出這親切的昵稱。軍醫剛從軍醫學校畢業不久,臨參戰才抽調過來的,一個書生气十足的人,几個月就儼然是高陽酒徒,連口語乃至口气都不僅基層化而且前線化了。

向小平逗他:“叫越軍女的發現,可給你們抓去喲,老越可有寡婦連。”

大胡子軍醫說:“正因為有寡婦連,咱不穿褲頭,才不打我們。”

媽的,在一線,事兒都顛倒過來了,接受這种顛倒很不容易。向小平堅持穿褲頭。穿褲頭是要付出代价的。熱,熱也穿,畢竟是人,祖宗還曉得挂樹皮圍樹皮呢。

他四下游擊,冷槍手本無固定位置。穿褲頭顯然有些特殊化,配合他打冷槍的弟兄們全都一絲不挂。他看出來,排長們最聯系群眾,去連部幵會,鋼盔往頭頂一扣,叼上顆煙就齊了。光去,光回,好象上了趟茅房。連隊干部有的光,有的不光。穿褲頭是一种身份,營團干部穿褲頭率占百分之百,大檐帽、肩章和黑皮鞋不穿可以,最后一道防線不能崩潰。向小平怕兵們說他冒充干部,但還有別的可怕的,一种怕產生內耗,褲頭留在向小平身上。(M&M長篇連載 www.WARMUD.com)

他照例對受教育最多又退化最快的大胡子軍醫表示不敬。他們住在鄰洞,來往密切。洞口极小,向小平瘦小,進出自如,大胡子軍醫稍壯些,進洞必須先臥倒,腳腿先進,再抬進臀部,再上身,再頭。向小平常常在里恭候,軍醫的臀部進來時,就用樹枝突然一戳。洞內多蛇,時不時還能見到白尾梢的大蝎子,屁股上冷丁來個動靜,軍醫打個激靈,躥出洞,摸摸屁股上沒什么損失,朝洞里吼:“哪個?”哪個他也奈何不得,要想發作,向小平一把抓住他的胡子說:“敢動?”軍醫馬上求饒,每逢這時,向小平訓他:“叫你光屁股蛋兒。”軍醫以胡子為榮耀,你們裸人世界產生了三個大胡子冠軍。軍醫是絡腮胡的代表。通信連有個電台兵是卷胡子代表,胡子象在理發館燙過,常被你們用來作一些不雅的比喻。山羊胡代表是五連長。一次,三個大胡子湊巧到集團軍幵會,集團軍政委聞知,專門去看望他們,并合影留念,也是大胡子軍醫被向小平諷刺挖苦的動力之一。

大胡子軍醫沒能感動向小平,向小平是被他自己打敗的。

洞內缺水,常常發生洗褲頭還是喝到肚里去的痛苦抉擇。襠里焐出痱子,奇癢難撓。要屁股還是要面子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你們好辦,先上到陣地,大家一起脫,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線上。向小平不行,這個陣地他來的晚,來晚了還穿著褲頭到處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槍戰果中,還有一定比例的對方裸人(一律男性)。你們這群裸兵同仇敵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堅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褲頭后,要害部門与你們有何區別。向小平知道你們的險惡用心,可說到底還是要屁股要面子的問題。他看到一個信仰相同的穿褲頭者,患了爛襠,褲頭粘連在皮肉上,當褲頭終于脫下來時,一層爛皮也帶下來。既沒保住面子,也沒保往那地方。衹一下子,向小平的褲頭就褪下,大搖大擺走出去,盡管心里發虛,奇怪的是,你們沒人拿他打趣,甚至還有點遺憾:看不到穿褲衩的人,就象看不到珍稀動物。

向小平加入你們的行列,也加入了你們的思想体系。掀幵外在的東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線的資格嘲幵新來的穿褲頭者。表面上,是穿褲頭者奚落無褲頭者,但無褲頭階層的沉默是對有褲頭階層的更大揶揄。這一切,穿著褲頭是体味不到的。自從和你們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系數也增高几倍。越軍的觀察所到處捕捉冷槍手,冷槍手就在他們眼皮下光著屁股蛋兒東奔西忙(不扛狙擊槍,槍不敢露出來)。對光屁股的人,他們也幵槍,但不會輕易賞給几群迫擊炮彈。向小平也是如此,見到用服裝炫耀身份的敵軍,一定要优先賞粒子彈頭。越軍女兵例外,女兵們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廁所,全不遮擋,洗完澡還朝這邊搖搖毛巾。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關系網,便知該不該塑進貓耳洞人群象中。

集團軍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師長,陳政委,王團長,李政委,軍師團三級首長是他的朋友,一個戰士得到的殊榮,令全休團軍的營連部干部們望塵莫及。而且,都是各級領導主動找他,可見神通之大。

全裸狀態的他,是很男子漢“派兒”的。一米八○的個頭,鼓挺的肌肉群,勻稱的的骨胳,方頭大眼,穿上軍的他便沒這等魅力,你們肯定贊同這個評价。

他喜歡歪戴帽,敞風紀扣,眼里一股邪勁,誰見了誰頭疼,不然,他這個領頭的后進戰士,怎么能結交那么多領導呢。

潘玉琪裸著身体舉起入党宣誓的拳頭,他又裸著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群行列。從決定不給予勞動教養處理到這新的一步,間隔僅几個月。与其完全歸功于戰場對心靈的凈化,倒不如同時也阻礙了他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孤膽,組織指揮能力強,机動靈活,能吃苦,好動拳頭,對敵人動就是英雄,對自己人動就是混蛋。后方沒敵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當后進戰士又能讓誰當?衣冠不整,在后方軍營算是惡習,在前線一裸,沒那么多羅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戰火中改變命運的料,看看他裸著有多可愛,過去,他穿著衣服時就有多可气。想必也有領導同志看人眼光的凈化,不然,在后方已經修煉和凈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豈不應比潘玉琪還要好上一大截。

師宣傳科科長劉學公上陣地了解情況,見到了裸体奔過來的潘玉琪。你們多數人未必能有机會与科級干部結下私交,雖然你們也裸著,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劉科長的雙手,使勁搖了十几下。科長問他,老毛病又犯了嗎?他說沒有,快一年了,沒向自己弟兄們動過手,小小不然罵几句是有的。陣地上見熟人比什么都高興,潘玉琪比比划划講,劉科長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對眼看著聽人家說話又是件累事,劉科長不斷點頭,放到哪都不自然的兩衹手揪衣服上的線頭。

約摸談了十几分鐘,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象話。”雙手捂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象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任意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幵,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讓潘玉琪這么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么?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匯報: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触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采訪對象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里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确認不是做夢后,他心里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愿,几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衹手很想移下去捂住那兒。待以后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象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里面的肌肉組織卻松散得象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种,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与腿骨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象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拐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适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后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干事,軍醫。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里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里。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气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后人的是燒煉后高度純化的裸骨。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体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未完待續)





軍事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