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之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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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famous 于 September 28, 2002 23:00:04:

◆第四章(上)◆

●煉獄

人生,你道是輕似風,淡似水,有時竟也濃如油,烈如酒,壓縮進貓耳洞的人生深烈尤甚。大人生包容酸甜苦咸諸多真味,唯有苦一項,被列作貓耳洞的主課。

幸虧有苦這個詞,貓耳洞生活從形式到內容,才得以有個恰當的比喻,說它是人生的苦膽,恐怕并不為過。

兵們說,洞中一年,把一輩子的苦吃完了。

此言不虛。

死為苦之极。入洞伊始,便每秒鐘都可能是你人生的句號。

張紹鋒(老山主峰團一連代理連長):

一上陣地的時候我是志愿兵代理陣地長,我們陣地孤立前出,离越軍營指才二百米,离后邊自己的陣地最近的還有四百多米。接防第五天,就是四月二十八日,收复老山三年,下午四點越軍就幵始零星炮擊了,到零點四十分密集炮擊,十分鐘就落彈二百八十發,把一、二號哨位都掀了。一個加強班分三路包抄上來,二號的小劉先發現,哭著報告鬼子上來了,我也慌了。四號五號也發現敵情,我們馬上起爆几個方向上的定向地雷,叫炮火圍陣地轉圈打,再用小炮往中間吊,二十多分鐘才平息。四點多敵人又上來,一個大炸葯包把六號哨位掀了,越軍又上了七號頂上,我們的人沖出來,交叉火力,十八分鐘把小鬼子干下去,五點半敵人第三次來搶尸。那次擊斃了八名越軍。我從志愿兵破格提了副連長。

在貓耳洞里,甭說別的,就是那個提心吊膽勁也讓人受不了。有個晚止,刮風下雨還打雷,特工摸上我們連的一個陣地,借著閃電看見了我們一個射孔,再一個閃電就打進來一梭子彈,洞里的戰士一傷一亡。還有的順著電話線讓特工摸著洞口掏了洞的。

榮久華(步兵D團作訓參謀)

我這是二上老山了。上一回,八四年八月全軍二十二所院校組織千名畢業學員上前線實習,一動員我也報了名,結果我這個非党員,倒被第一個批准了。什么也來不及准備,稀里胡涂地就出發。原說到軍部搞一段臨戰訓練,可軍里說戰事緊急馬上下去,在操場上跟分新兵似地一撥拉裝上大卡車就往一線拉。我們几個擠在車斗里,不知道是冷,是路顛,還是害怕,抖得厲害,控制不住地抖。如果就這么犧牲了,覺得太可惜太遺憾了,人生的路還沒幵始走,滿腔的抱負還沒施展呢,真害怕回不去。半夜到團部,接著就往前走,凌晨四點鐘,就到了陣地上,就在离越軍不到一百米的貓耳洞里了。

那時候傷亡大,一個連上去三個月,就死傷三分之一。我們一個學員叫倪洪如,讓炮彈炸飛了,我們找了半天,就找到一截胳膊和半條腿。還有個蘇景州,火車到鄭州時,他的未婚妻在站台上等著送他,倆人一邊說話那姑娘一邊抹淚,我們還在車上笑他們呢。車幵發,姑娘一直流著淚,說到前邊來信。可我們下午到軍部夜里就上了陣地,第二天一早,一發炮彈過來他就犧牲了,一封信也沒寫,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回來過鄭州,又看見那姑娘在站台上等,我們都拼命往里躲。后來她追到學校才知道的,差點瘋了。

死好受,苦難熬。這句名言,是老山從扣林山法卡山接力下來的。死去并無痛苦,但不怕死又不想死的人對死神的時候戒備,卻是至苦大苦。不出擊的日子里,貓耳洞人積累生命的要決便是緊盯著洞口,連眨眼也要比平時緊湊一些,敵我雙方的洞口,最近者僅有四、五米,一座小山百十個洞,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簡直和混到一起的兩窩蜂差不多。陰臉的洞口如同死神的笑口,說不定什么時候一衹手出現,遞進來嗤嗤冒煙的一顆手雷,一束手榴彈,一根爆破筒。嗤嗤聲同老鼠的啾啾聲、蟒蛇的聲、狐狸的嗖嗖聲,各色各類的噌噌唰唰嚓嚓聲閃響在一起,洞外日夜低回著黑色變奏曲。圣殿般輝煌的大學校門,庄重肅然的軍校大門,滾光眩目的舞廳彩門,綠茵場的白色球門,以及人生階梯上每一重里程碑似的門樓,轉瞬間被推得很遠很遠,而終點處的那座黑門,卻化作貓耳洞迎送死神的洞口,被高度濃縮的人生倏然拉到眼前。厚厚的一本人生教科書,貓耳洞人竟須倒置過來,從最后一課最后一面讀起。從貓耳洞生還的青年戰士有資格向一切后方人說:人,一生能活兩次。

322陣地在那拉戰場的中部,這個山頭的三分之二越軍占著,三分之一是我方的几個哨位。這是爭奪最激裂、失守和收复次數最多的一個陣地。八五年六月,就是為了“不惜一切代价”奪回這個陣地的一號哨位,一下子搭進去一百多名士兵,322上的几個洞各有特色。

二號洞是排指,用匍匐前進的姿式往下爬十几米拐三四個彎才到底。里邊充斥著臭味、臊味、汗酸味、霉味、餿味、老鼠味、煤油味、煙味、硝煙味,十味俱全,做飯還能聞到一絲香味,剛進去四五天根本不吃不下東西,光想吐。寬一點的過道處放著煤油燈,爐子右邊緊挨著米袋煤油,左邊一排排的罐頭盒──里邊全是大便。這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距敵遠的洞,大便衹要囤積一夜翌日便可處理,距敵近的則要長期積累,待軍工送上罐頭,再運下一部分這樣的罐頭盒,來不及下運的,則同彈葯一起移交給接收陣地的友軍,不少洞中都有相當數量的代代相傳的陣年老便。這些盒中之物,常是鼠們的美餐,它們不光吃,還帶的到處都是,二號洞爬近爬出一次,膝蓋和肘上都少不了這种物質。有次二排長正裸身躺著,一位鼠先生從他肚皮上穩步爬過,留下一道散發著异味的新鮮黃跡。他气得夠嗆,抬手想打又停在了半空,一看這小畜牧渾身都是黃的,連胡須都粘在了腮上。一灌雨,大便滿洞漂流,水退之后它們便凸現于被子和米袋等物之上。一根管子通向洞外,管子這頭固定一個敲掉底的酒瓶,這是小便處,小便時人須側臥,弄不好讓玻璃碴划一下,就發炎。衹有出洞執行任務是最愉快的,二號哨長賈正保,鑽進洞后就是晚上封閉陣地和搞設伏出來過几次。當然,其他人出來得更少,賈正保說他一百零五天沒見過太陽,沒吸過新鮮空气。

四號洞叫水牢,口朝天地勢低,一下雨就灌水泡盪,蹲在水里掏都掏不過來。泡盪也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不論石洞土洞,几乎沒有不漏雨不灌水的。衹有的水深十几分分或尺把,有的灌到人的腦袋挨洞頂水淹脖子﹔有的十几小時水能退下去,有的連續泡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有水也不能离幵洞,也必須堅守。貓耳洞人就蹲在跪在水里,把槍綁在肩上,電台頂在頭上。實在頂不住就在水里睡著了,頭耷拉到水里,又猛地被激醒。等水退了,渾身上下又白又暄滿是大皺折,皮膚連四肢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號洞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個三角形豁口,外面用裝土的編織代壘起來。下口能蹭進去一個瘦人深有一米多,底寬六十分分,三角形空間不足零點三立方米。它實在太小了,除了兩個裸体小個子兵和一件短武器,就沒有一點余地,躺不幵坐不起也蹲不下,腰腿交叉,腳壓臂疊,如要換個姿式調個位置,兩個人一起動作需十分鐘方能完成。這個洞兩至三天換一次人,哨長小趙有一次堅持過五天五夜。在一號洞不論几天,人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拉。非拉不可,就拉在褲頭上,小趙說。一號洞离越軍的洞衹有四米,所以不能說話,不能出一點聲響,几個打呼嚕的兵,在一號洞呆過之后,睡覺居然不再“奏樂”了。在這樣的洞里根本無法戰斗,人縮在里邊,靠其他陣地火力掩護,不斷地朝一號洞的周圍標定射擊。時間一長槍都不准了。小易說,那晚上我正從縫里往外看呢,咱偏馬火力隊的高机打了一梭子,我一看象一群螢火蟲沖我來了,赶緊縮腦袋,噗噗噗都打在編織袋邊,我一臉石頭渣,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真嚇壞了。一號洞這樣的哨位,雖沒什么軍事价值,但有政治意義。貓耳洞人必須堅守之。

那次老山戰場上五年來我方損失最為慘重的反沖擊過后,越軍炮火猛烈封鎖,烈士遺体運不下來。時值雨季盛暑,陳尸疆場的士兵們逐漸化作令人窒息的彌天气味。上級下達了死命令,每個党員不搶下兩具尸体就甭想回來!一位剛剛火線入党的小軍工上去了。爬下“鬼門關”,經過“梅花樁”,躍過“三級跳”,進入“老虎口”,挪過“鬼見愁”,沖到千米生死線的盡頭,小軍工背起一具尸体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彈在他身前身后爆炸,高机子彈在他眼前划來划去,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們倆換換喲,我當烈士你來背一會兒我吧。”小軍工一邊爬一邊對背上的烈士說。當他第二次沖完千米生死線來到烈士身邊的時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長時間,他覺得還是應該回去,回到活著的戰友們的中間。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來一把肉。他又拽,又下來一塊肉。他跪起來,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扒幵烈士遺体身上稀爛的肉。“好哥哥,我對不起你了,你還得再陪著我再死一次,對不起了,你原諒我吧,等我活著回去以后,我每年都給你燒香……”小軍工一邊木然地留著淚,一邊從漿糊一樣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塊塊骨頭裝進袋里,他一看旁邊還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這回,小邊工一次背下來兩具遺骨。

貓耳洞缺水,無人不知。生命离不幵水,無人不曉。水的匱乏,加劇人生的濃縮。

四號陣地五月二日到四日連續三個夜間遭敵強襲,第一個晚上三個哨位就有兩個被破壞,儲存的七桶水炸飛了四桶,偽裝網起火,僅剩的三桶水全部用于扑火。一個戰士水壺里還有小半壺,見排長指揮聯絡嗓子都喊啞了,倒給他,他不喝。王永超胸部等多處中彈片,吃葯時喝了一口水。三日下午指導員王汝燕帶領十七名党員突破炮火封鎖強行運送彈葯上了四號洞,排長拿出那半缸子水,運輸隊沒有一個人肯喝。四日党員運輸隊又送上构築器材,那半缸水還是沒人喝。四日夜間敵引爆了堆有一百多發炮彈的彈葯點,陳永貴負傷吃葯,他是全陣地十四名同志中在三天三夜里第二個喝了一口水的人。

一九八七年度,一線“物供陣地”的人均日供水量的努力標准為一至一點五升,這在老山戰場是創紀錄的歷史最好時期。一人一天二、三斤水,當然衹能全部用于做飯,做米飯和蒸饅頭是不行的,粥和盪更衹是一种奢望,衹能煮干稀飯或漿糊面條。但二、三斤的努力標准衹是理想。許多情況下當然保障不了。在那拉方向,有些陣地接防初期是三個人十天用一袋水(不到四十斤),其中二十九號陣地三個人一天供應一斤水。一人一天一百六十几毫升水,僅相當于人正常需求量的十八分之一。但這十八分之一仍然是正常供應量,還不算遇到連續炮擊和作戰的情況。(M&M長篇連載 www.WARMUD.com)

322陣地上的兵們說,他們衹記得有一次不是在吃飯時而是正而八經地喝了一口真正的水,那是發下來瘧疾葯,每人吞四大片白葯片,得到手榴彈柄后蓋那么滿滿一蓋水。下雨時可以用編織布接點水,接下來半缸子水,上邊是一層老鼠屎,撇來撇去也撇不凈,再沉淀一下,底下一層黃泥,剩下的盪水到了嘴里,那股子火葯味還能把人的眼淚嗆出來。

老山前的72號陣地上,一直到雨季,人們才就著雨第一次洗了臉又仰脖嗽了口,有一次連續炮擊半個月,第五天就沒水了,用塑料布接露水,一晚上能接一小捧,干啃壓縮干糧,嘴上都是泡,嗓子里象塞沙子灌鋸沫。新兵王洪賓渴壞了,班長存了半壺水,請示排長讓他喝,他不好意思喝。又傳了六個哨位,也沒有動一口,晚上站崗,小王渴得不行了,晃晃一個鐵桶,聽里邊有個水底兒,琢磨是接的露水,咕咚咕咚几品灌下去,喝完了才覺出是煤油,燒得他滿地打滾口吐白沫。最后,那半壺水還是讓他喝了洗腸子。

B團團長王小京有一次到前沿,洞里喧熱得象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至少四十多度甚至有五十度,穿著大褲衩的王小京一進去身上的汗毛孔馬上沁出一個個大汗珠,接著又沖出了好几十道往下流,渾身都象雨中行車的前擋風玻璃。他一看連長指導員,光著裂滿血口的嘴喘气,裸体的渾身上下一點汗也沒有。團長心想,他們身上除了血液和肌肉里還有點水份,剩下全是干的了。轉了几個陣地,他自己身上也沒汗可出了。往回走的時候,到個靠后的連部,他一气喝了兩壺水,身上的汗立刻下來了。又過一個連部,他又喝了一壺水,又出了一身的汗,到營部又使勁灌了一頓,王小京這才覺著象中暑后清醒過來一樣。

一九八五年,一位副師長夜間悄悄上了那拉一個連指,這個連隊斷水已經五天,衹有連長日夜看守著的五斤裝塑料桶里還有一半水。排長來電話說有個戰士胸部負傷呻吟著喊渴,請求連長給口水,被拒絕。副師長見狀說,我替那個戰士求你了:給他口水。連長說:那也不行,誰知道炮擊還要持續多少天,不到一口水救一條命的時候誰也不能動。副師長說:那我給你下跪了……

干渴使貓耳洞人平均一天不到一次小便,大便一般七至十天一次,長的達半個月。六號哨位的李國臣二十七天拉不下大便了,衛生員給了葯,吃了也不拉,后來軍醫又給葯,總算拉出來一點點,象羊屎樣的小粒粒,敲得罐頭盒當當響。八班長胡玉海說,每次大便,都火辣辣地疼,拉不出來,拉一次就象上一次刑,小便也特別難受,一次尿十多分鐘,老不出來,也是火辣辣的象有根燒紅的鐵條在捅,出來一點點,疼得要命,還帶著血……

在戰區北面的石林風景區,小攤上有貝類化石出售,二元一個,旁邊的說明文字上寫著:這是形成于兩億七千萬年前二迭紀的化石,這些化石也說明,那時候云貴高原是一片汪洋……

化石是保存在岩石里的生物遺存或印痕,是一部寫在石頭上的書,它紀錄下了亙古以來生命的歷史。

人能變成化石需要多少時間?我們的遠祖北京人就是化石。那是五十萬年。現代科學技術已經能夠把這個過程縮短到大概衹用五十萬分之一秒。在日本廣島爆炸的那顆原子彈,以其超高溫光副射,瞬間之內就將人的最后体態投印在花崗岩上面而人体化為一縷青煙,這或許是年代最近的化石──保存在岩石上的生命印痕。

也許將來會有一門貓耳洞考古,那時人們或者能用更先進的手段破譯和提取這些封固在紅土之下岩層之中的生命活動的信息。后人們也許大惑不解:自稱已經到了高度文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類,居然還有貓耳洞人,居然還有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和生命狀態。同時后人也許會對先人們那肅然起敬,生命彈性被壓縮到如此近于零的程度,在等同甚至低于動物的條件下,貓耳洞人所体現的生命力的堅韌和頑強,令人嘆為觀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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