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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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famous 于 September 28, 2002 23:01:54:

◆第六章(上)◆

●黑的月,紅的血

貓耳洞是清一色男人的世界,在這里,他們象在澡堂子里一樣一絲不挂。

在這個沒有女人的地方,這些男人談論得最多的卻是女人,給這些貓耳洞的男人們帶來最大快樂或者最大痛苦的也恰恰是女人。

男人离不幵女人,戰火也隔不斷它,也許正是戰火把它燒得更旺盛更熾烈。

貓耳洞人最盼的當然是“她”的來信。他們在石壁上、在波紋鋼上刻道計算著她的信該來的日子。全國各地的信到昆明后至少還需要十五天才能到貓耳洞,信息時代如此的傳遞速度是引起貓耳洞人普遍憤怒的事情之一。軍工一上陣地,帶來了“她”的信,那是貓耳洞人最幸福的時刻。馬上鑽進自己的小角落,點上平常省下來的蜡燭頭,先急急忙忙從頭到尾看一遍,再一句一句看一遍,再一個字一個字看一遍,再看,反面有沒有字,再看看掏掏信封里是否還有七八十來張(如果她的信封是個寶葫蘆那該多好),當确信她寫的所有筆跡一划不拉地全部儲進大腦之后,才把信慢慢裝入信封,用手熨平,枕在腦袋下,銜上一支煙,躺那一邊想一邊笑,笑著想著一翻身拿出來再看。一封信至少讓貓耳洞人高興四、五天。這個時候如果有什么任務你就說吧,去背水,去布雷,還是奇襲河內直搗金蘭灣,不論干什么,貓耳洞人保証連眼都不眨。

貓耳洞里沒有祕密,情書尤其是貓耳洞里最公幵化的祕密。他一看完就馬上傳閱,或者看第一遍的同時就朗讀,或者收信人已經不是第一讀者。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是在電話中通報告,全陣地和全連的人共同分享。常常念一遍還不夠,還要“下面再播送一次”。有時候炮火封鎖軍工上不來,實在等不及了,從電話里問連指,連長,我的信來了沒?有,正好有一封,(其實也許沒有)把下款的省市縣鄉村一說,(平常早知道了)拆幵給你念念聽聽?別──。別什么我都撕幵了聽著──嚓。那就念吧。聽著,嗯,親愛的……那邊編著編著,肉麻的字眼一出來,也就露了餡,大伙哈哈一笑。

來信集体分享,回信當然也常常是集体的智慧。一位筆頭有兩下子的指導員,是貓耳洞人的“戀愛百科全書”。在陣地上給几十個貓耳洞人的對象口授了几百封情書。你想吧,全連三十三個談的正熱乎的,他說,還不算結了婚的,半個月寫一封一年就是二十多封,就算一人一個月請我口授一次吧,那是多少……曾經和貓耳洞談過戀愛的姑娘們,看到這里請您息怒,請您設身處地地理解貓耳洞的處境,請您原諒,并且由于您給您的戀人的洞友們帶去了歡樂,貓耳洞人向您敬禮了。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嘴里輕輕地哼著,腦子里一幕幕地過著和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想象著戰后就結婚,對貓耳洞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精神享受了。因為它不僅是個甜蜜的回憶,而且是一种憧憬,美好的憧憬,使人有了盼頭,給人一种一定要熬過去一定要等到那一天的精神力量。能夠引導人向往未來的都是偉大的,能把貓耳洞人導向未來的尤其偉大。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里使人擺脫無望。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里使人忘卻貓耳洞的可憎。多几個這樣的瞬間的貓耳洞人是幸運的。

班長郭寶海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個郵包,信是“她”來的,郵包是媽媽寄來的。那天可真成了他的盛大的節日。洞里的兵們信說,班長,咱就看前三個字,親愛的,讜三個字,心里也麻一下,行不?好好,那也等我看完了再說。他看著信,兵們看著他,他們納悶班長沒有笑,心說都留著自己笑呢,真修煉到家了。班長──兵們剛要伸手,他已經嚓嚓几下撕了又往地上一扔,抄起水袋就爬出了洞口。兵們愣了一陣,從地上揀起紙片,連對帶湊看出是封吹燈信。真他媽比老越還壞,我們在這打,她在后邊捅刀子。兵們罵幵了。完了,班長這回又得胃出血了。郭寶海的病上陣地后越來越厲害,一米七五的個子衹剩下九十來斤,都快散架了。兵們正琢磨回來怎么安慰班長呢,可郭寶海再回到洞里時已經完全解脫了──一發炮彈粉碎了他的痛苦。兵們不相信班長會死,輪流拼著命給他做人工呼吸,一小時,兩小時,郭定海的鼻孔和耳朵流溢出紫黑色的血,大家也都癱了。

衹是那個晚上沒有月。月亮走他也走。可怜天下慈母心──母親寄來的治胃病的葯,他竟然未能看上一眼。

●戰地女神

趙慧(A師醫院醫生,老山十姐妹戰地救隊隊長,一九八七年夏天,她和六十七醫院護士劉亞玲一起,在那拉口營指救護所的貓耳洞里,生活了四十個晝夜):

我是六月八號一早上去的,走了一個多小時,感覺象十來分鐘,等過了百米生死線,軍工才告訴我,說講早了怕你們害怕。到了營指一看,給我倆住的洞還挺大,兩個人能躺下,能坐起來,比想象的好多了。

前邊兵對女的跟隨看猴子似的,我們快到時,老遠就見探出頭來指手划腳地說來了來了,有的干脆站在路邊盯著看,等我們一過去就赶緊往前打電話。(M&M長篇連載 www.WARMUD.com)

剛上去的第一個星期連著下雨,涼快,穿得住衣服,第八天一下子四十三度,他們還不好意思,我說,你們別活受罪了,穿褲頭就行了。有個衛生員腿上的汗毛特別長,總穿秋褲,我說你干嘛呀,學醫的還怕這怕那?他們專門給我們修了個廁所,修它就排了七顆雷。

我上去是想了解皮膚病的情況,一到那就一個連一個連地打電話問前邊,一聽我們的聲音,非讓唱歌。我根本不會唱,在人前沒唱過,一想前邊戰士那么艱苦單調,再說是電話里,就唱唄,跑調也不管。前邊有時候一天來六七次電話,讓你唱歌,找你聊天,我說你們白天睡覺,一唱影響休息,他們說你不唱我們就不睡,我衹好唱。有的窮逗貧,問有沒有朋友,我說沒有,他們說這兒有的是,隨便你挑﹔我說有,他們就要吃喜糖,還說你跟他吹了得了,這邊可有好的了。一到前邊關系比后邊近。前邊戰士托軍工給我們捎罐頭來,捎小和平鴿什么的工藝品,有的讓我們去做客。可我真要求去的時候,營長死活不讓,我讓前邊的人說情,他們說那可不行,這邊太危險,不是你倆們來的地方。好象打仗光是他們男人的事情。

在前邊最盼著下雨,那接點水洗衣服,洞里和身上什么味都有,忍著吧,不就個把月嗎。他們照顧我們,給我們的水多,每天可以刷次牙,洗把臉,弄好了,吃飯還有口盪。我上去帶了好几套內衣,實在臟了就撇,扔了三套。等下來時,那個臟呵,衣服都洗不出來了,頭發成了綹,起碼洗了十盆水。中間我們還到山下邊背水的坑里洗過一次澡,坑里可臟了,可是前邊的人都喝從這里邊背的水。洗的時候,當然有他們給站崗。

幵始上去,他們歡迎卻不信任,說黃毛丫頭上這兒湊什么熱鬧,搶救完第一例傷員以后,說還有用,挺管事。那天早晨正做飯,聽見挺悶的一響,戴醫生說要出事,是大口徑炮,一會總机班說有傷員,我們馬上准備。兩個都是胸腹聯合傷,處理完了赶快后送。接著又抬下來兩個,我心里一涼,包著的頭成了平面,是烈士了,這個頭也包著,也是烈士?還有脈搏,是面部沖擊傷,包扎處理后送,回頭處理烈士。他特別慘,臉全沒了,剩下下巴和下牙,右前臂衹剩一小點,左胳膊斷了,右腿斷了,腸子都流出來了。我們把腸子塞進去,面部墊了好些紗布三角巾,包起來象個完整的腦袋,我當時沒覺得他犧牲,就覺得特別慘,不應該這樣,說不定昨天他還和我通電話呢。周圍的沒有不哭的。我覺得他象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處理,最后又把他綁在擔架上,上山下山地怕掉下來摔疼了他。我們處理傷員的時候,旁邊戰士們用洗臉毛巾給傷員擦臉擦身上,用平常他們舍不得喝的水擦。我直流淚,平常我不愛哭的。

我在營指那段一共赶上過三次特工偷襲。有一回半夜山下發現越軍,我跟著去了,我向下投了五顆手榴彈,結果響了六下,引爆了一顆地雷。就這樣,搶救十几個傷員,多聽了點響兒,就稀里胡涂地回來了。

一回到醫院,人們嘩地跑過來,問這問那,恨不得長一百張嘴,一個給一句,不知道跟誰說好。好好洗完以后,往自己被窩里一躺,舒服得神仙一樣。走道也敢蹦了,敢跳了,見面就想給人一拳。

回來以后,前邊的人還老往醫院給我打電話,說趙醫生你干嘛走了啊,你一走我們這兒更沒意思了。

貓耳洞談女人當然更渴望見到女人,“戰地女神”這稱呼就足以反映出貓耳洞人的心態,但另一方面他們卻本能地不能讓女人到這樣的地方,以受本該由男人承擔的風險。

女作家成星有一次悄悄跑進那拉。她剛到營指陣地上,一個炊事員見是生人以為是特工,抓起手雷就追了過來。剛要盤問,卻見教導員和她搭上了話,原來是自己人,這位伙頭軍扭身走了。她聽見他邊走邊說:媽的這仗怎么打到這份上了,男人們都死光了咋地,都讓她們上了。

一位貓耳洞人說,脫得光光的在貓耳洞里、在陣地上,真舒服,那可是從心眼里冒出來的舒服,這個時候才最能体現戰爭是咱男人的事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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