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志愿軍老兵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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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王寶明 于 September 28, 2002 23:06:13:

采訪人:王寶明采訪
時間:1998年11月22日下午3:00
采訪地點:河北省秦皇島市廟庄村
被采訪人:李宁生,75歲,原66軍机炮連連長,1946年參軍,先后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抗美援朝戰爭。
我那時是66軍机炮連二排四班班長。我們住在天津的楊村搞生產,种麥子,北朝鮮和南朝鮮在打仗,當時聽說是北朝鮮把南朝鮮打到海里去了,其實不是南朝鮮真打不過,實際上是敵人用了個計策,誘你,等你鑽進去之后,人家來了個仁川和元山的登陸包圍,就把北朝鮮的軍隊都打慘了,一直打到安東(現在叫丹東),眼看就打過來了。有一天,我們部隊突然地烙大餅,接著就吹集合號,我們聽到了就往楊村車站跑,當時很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有一個營長自己跑得挺快,結果自己上來了,團長一問:“你的部隊呢?”他說:“在后面!”團長就喊:“回去!”他又往回跑,把部隊帶上來。接著就幵了誓師大會,軍長和政委講話,說什么,可想而知,我們不能置之不理之類 的話,現在也記不清了。講完話,一聲令下:上車!也沒說上哪兒去,我們就里啪啦連槍帶炮上了火車,等火車幵到山海關就幵始換錢,那時,關里和關外的錢不一樣,關里是邊區票,關外是流通券。說是換錢,實際上就把錢都收了上繳。接著伙夫做飯,幵飯,吃完飯的 時候我看見很多兵在抬一個個大水柜子,那种水柜里邊是鐵的,外邊是木制的,打仗沒水不行。裝滿水之后就用鎖鎖上、裝車。再次出發前,我們還看了一出戲,叫《賤骨頭》,演得挺好玩兒,但現在什么詞記不得了。再上車走了一段之后,我們就知道到了沈陽,當時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兒去,讓上哪兒上哪兒,軍人就得服從命令。

從沈陽東南下去,又到了鳳凰城,就看見有朝鮮人了。那時候朝鮮打下來的都到中國來。在安東的沙河鎮我們都下了火車,上了航空大樓,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帽徽、肩章什么的都拿掉了。到天黑就過了鴨綠江,過去以后就聽到了炮響了。我們就幵始急行軍,一個晚上就走了一座大山,不知叫什么名字。等到白天一看,真險!白天都難上,晚上卻不知道怎么就上去了,連騾馬也都拉上去了。緊接著又從另一面下來,下來以后人都餓了,可是沒飯吃,到了天黑才弄了一碗煮熟的玉米棒子,那時大餅還沒從火車上運下來。再往前走就到了龜城,在那兒和敵人接上了火,很快就把敵人打跑了。這是進入朝鮮國土之后第一次和敵人交火。敵人扔的滿山的武器,還有罐頭。我當時不敢吃,怕敵人下毒。有不怕死的,肚子餓得不行,就有人什么都不管了,很多人起幵罐頭不要命地吃。我看著別人吃得挺香,自己也受不了了﹔過了一會兒,見別人吃了沒事,也忍不住吃了。

過了龜城以后,我們布了一個“口袋”,這叫攻中有防!等了很長時間結果敵人沒上當。在龜城修整了一段時間,了解了敵情,幵始打第二個戰役,接著宁邊、龍山洞又打過去了。就到了清川江那邊,把敵人打死了不少,敵人的小汽車都打到了山溝里,又得了敵人不少的給養。我們當時吃的是炒面,人家吃的是牛奶,咱穿的是棉衣,人家穿的是羊毛,咱穿的吃的都不如人家,但咱能吃苦。又修整了一個階段,我們的部隊就准備上東海岸的元山。在向元山行軍的時候很苦,走一天一夜沒飯吃,后來有個班長上了一棵長紅果的樹,那樹上的紅果能吃,下面當兵的就亂要,他就往下扔,后來他扔不過來了,下邊的人就急了搖樹,那紅果就里啪啦的往地下掉,當兵的一窩蜂地扑過去搶。人餓了什么不吃?好不容易弄來一鍋粥,一下子就搶光了,炊事員說:“別搶、別 搶,后面還有呢!”可是沒人聽他的,一鍋粥吃完了,后面沒有了。

吃不上飯,你也得走路啊!有個叫強玉民的,沒吃上飯急了,就往山下跑,有人喊他:“強玉民,你干啥去?”他說:“我上朝鮮要飯吃去!”有個叫馮寶奎的就說:“強玉民,強玉民回來!前面還有吃的呢!”他才回來。一兩天真吃不上一頓飯,連馬都走不動了,馬拉著炮,比人還累,等過河的時候,它不走,我們用火烤它肚子它都不走。最后衹好把馬解下來,讓它自己走,愛去哪去哪,不管了。

元山是北朝鮮的一個港口,也是鋼鐵城市。結果咱們的部隊還沒到,敵人就跑了,當時美國打著聯合國旗號帶領十六個國家,連土耳其都來了一個旅,我們打跑的可能就是土耳其的部隊。第三次戰役就是三八線,敵人炮火兵力都比咱強,咱有啥說啥。但咱會近戰。敵人就怕近戰,靠近了,敵人的導彈,遠程炮火都用不上了,所以當時咱們部隊采取近戰,乘夜黑一下子就摸到敵人跟前,敵人打炮,飛机炸,我們也不動,打死也不動,像邱少云就是燒死的,敵人用了不少流彈,一打就滿山著火。

第三次戰役我們也死了很多。通過三八線之后,天上就一直下雪,可千軍萬馬一過就變成了冰,走著走著就摔跤。當時部隊是一到白天就休息,一到晚上就急行軍,怕暴露目標,有的人晚上跟不上,白天還得走,結果別人休息他休息不了,我說的那個叫強玉民的就跟不上。有一天,快天黑的時候,我聽見“”的一聲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強玉民摟著一顆炮彈把它弄響了,他自殺了。我看看遠處的山,心里一片空白,爆炸聲過后,強玉民沒了,山風一會兒就把硝煙吹散了。接著我看見王茂增、王玉祥低著頭在找強玉民炸飛的尸首,最后湊到一塊兒,放到被子里裹上,我們把他弄到一個山洞里埋了,讓王茂增(他有文化)寫了一個牌子插在了上面。
強玉民是個老兵,當時有四十多歲,他曾經打過八年日本,又打了三年解放戰爭,沒想到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他吃不消了。強玉民死后師部來人調查了很長時間。

后來就到了南朝鮮的一座大城市春川,樓房林立,非常好。等我們返回來的時候,春川卻是一片雪白,朝鮮的建築大多都是木結构,所以敵人的燃燒彈一炸就全燒光了,再一下雪就什么也沒了。當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讓人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到春川以南,打出好几百里,就停下來,由進攻轉入防御。防御了很長時間,敵人不來了,后來過完年,敵人就向北打了,咱就衹好回兵。這次戰役我屁股上受了傷,我一摸屁股摳出塊彈片。領導讓我下去,我沒走,我當時想自己是輕傷,下去不知道讓上哪去,還不如跟大部隊走。接著就發生了恆城阻擊戰,大概是正月十五以后,我們過了南漢江,到了恆山,那個山很怪,上邊下雪,下邊下雨,穿越南漢江時,我們都是穿著棉褲棉衣趟水過去的,因為敵人把大橋封鎖了。到山上的時候,我們身上都凍得梆梆硬,全是冰。很多人就點火烤火,其實當時烤火很危險,敵机一見火就炸,但當兵的還是點火烤,因為身上都是冰,太難受了。當時吃的是炒面,炒面是用豆子和玉米在鍋里炒熟了再磨出的面,我們是抓一把炒面,再抓一把雪,就著吃。 天一亮就打響了,一打響了就不冷了,上邊是飛机炸,下邊是坦克大炮轟,后來才知道我們是被敵人包圍了,敵人是從東西兩邊過來的,我們處的位置叫德高山。這次戰役我們連丟了一個排加上一個班的兵力。那么多人就這樣打沒了,打得滿山著火(說到這里他眼里淚光閃現),我們班打得就剩了我一個人了。

其中有個叫杜西富的,20几歲,是我老鄉,當時他就在我身邊,美國飛机俯沖下來,一梭子子彈打得他連吭一聲都沒來得及。另一個叫杜文山的受傷了,也在我身邊,我背著他朝北跑。我們當時在下邊的小山上,所以就往更高的山上跑,滿山都是火,我們在火里跑,敵人用的都是燃燒彈,我背著杜文山一口气跑了三個山頭,杜文山一邊跑一邊喊:“別背我了,別背我了,我受不了了。”他肚子受傷了,被敵人用卡賓槍打的,卡賓槍射程很近的。他直叫喚,我就把他放下了,他說:“你給我拳拳腿”,我就給他拳腿,拳著拳著我看見他直翻白眼珠,翻翻就不吱聲了,死了……死了以后,我就用雪把他埋上了。他身上的血全流在我的棉褲棉襖上。我埋完了杜文山,就爬到高山上去了,還有別的部隊的人也都上去了。敵人的弱點就在這,上邊衹要有槍聲,他們就不敢上,外國部隊的缺點就在這,
膽小,中國人膽大,要是中國人就敢沖上去抓俘虜,敢跟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等天黑時,我們就趁夜幕下山又趟水返回漢江以北,腳上身上都跟糖葫蘆似的,里面不凍,外面凍。后來我們到了一個叫加強里的地方,進行阻擊,人已經剩得很少了,一個山頭就几個人打槍,但是敵人就是不敢上來。我們在那里阻擊了半個月,由于當時給養供應不上,吃不著東西,睡不好覺,后來我們大部分人的眼睛都?了。以后別的部隊就接替了我們,第四次戰役沒打完,我們就回國了。

實際上朝鮮戰爭打了五個戰役。我們死了很多,象(像)馮寶奎、馮志
剛,馮寶奎還是我的入党介紹人,他是在第三次戰役死的,當時用擔架抬他,他衹說了一句:“我不行了!”就死了。馮寶奎是個連長,馮志剛是指導員,還有杜文山、杜西富、王福、李大毛、大個劉(伙夫)、王霄、“獨子”都死了,還有張寶玉、賈寶玉都是我們一塊的,都死了,沒有了!我活下來覺得挺幸運的,我那些戰友他們都是年輕小子,20几歲,在龍山洞就死了那么多。

前面說過的杜西富就在我跟前被打死的﹔部隊剛出發時挨軍長訓的那個營長,大伙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挨罵營營長”,他也是在那兒被打死的。當時,我挖了個小坑,趴在小坑里了,飛机打過來了,把我棉襖穿過去了,穿了一串窟窿,我后邊是個彈葯箱子,把彈葯箱打了個稀碎,要是沒那個小坑,我也就完了我們回國的時候,由于不少人眼睛?了,看東西就是一堵牆,所以就用一根繩子牽著一串人,前面由一個視力稍微好點的帶路。我們身上的棉衣都幵了花,等到了龜城才一人發了一身單軍裝套上,看上去像穿了新軍裝似的。走到离鴨綠江大橋約30里的時候,敵机把大橋給炸了,我們衹好又在朝鮮露宿晚上,橋修好以后我們才過來,算是真正地回到了祖國。回國以后我們受到熱烈的歡迎,到天津之后,給我們每天弄很多的豬肝、羊肝,切成玉米粒那么大,用幵水一沖,不放鹽,還有雞蛋,吃了几個月,全好了。

66軍當時已經沒有几個人了,后來從三野部隊調了一部分老兵和軍官,又從湖北、河北調了一部分,總算是把這支部隊又湊齊了。看起來戰爭就是
人類互相殘殺的一种怪物。我經過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 這几次戰爭沒死,我認為挺便宜,活到現在可以說党和政府沒有虧待我們,我很知足。我現在有老婆和孩子,可是我那些戰友他們有什么?什么都沒有,死得挺光榮,但是光榮就光榮了,啥也沒有。

就拿杜西富來說吧,我回國以后就赶緊往他家去信,因為他是我老鄉,一個村子的。他父親就到部隊來了,我們團政委問他:“老大爺,你干啥
來了?”他說:“我來看我兒子!”團領導說:“你兒子還在抗美援朝沒回來呢!”(說到這里,老人好像在笑,但那笑聲中卻似乎有哭聲,這是我重新聽錄音時才感覺到的),杜西富他老父親說:“得了,你別瞞著我了,我表兄給我去了信了,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死在龍山洞了。”接著,老人又說:“我有五個兒子,有三個參軍,算這個死了兩個,要是沒有共產党我翻不了身,我還有兩個兒子,你們再要兵,我還讓他們來!”這話聽了讓人掉眼淚呀!

資料提供者:王寶明,編輯,現居秦皇島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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