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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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梁啟超 于 January 16, 2003 22:17:41:


梁啟超

             一九二一年十月十日

〔編者按:梁啟超先生是辛亥革命前“保皇改良”派的第二號人物。他在堅持保皇
改良和反對國民革命上所起的作用,較之康有為更大。但是,他一生能夠時時做到
“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是故,辛亥之后,他非但能夠對反袁复辟的護國運動
殊有貢獻,而且在國民革命和專制复辟的反复較量之際,由衷地贊揚辛亥革命,堅
定地維護中華民國,從而奠定了自己先賢的歷史地位。這對于今天的“保共改良”
派人士,是否可以為歷史之一鑑?〕


  我想中國歷史上有意義的革命,衹有三回:第一回是周朝的革命,打破黃帝、
堯舜以來部落政治的局面﹔第二回是漢朝的革命,打破三代以來貴族政治的局面﹔
第三回就是我們今天所紀念的辛亥革命了。

  辛亥革命有什么意義呢?簡單說:一面是現代中國人自覺的結果。一面是將來
中國人自發的結果。

  自覺,覺些什么呢?第一,覺得凡不是中國人,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情。第
二,覺得凡是中國人,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第一件叫民族精神的自覺,第二件叫
做民主精神的自覺。這兩种精神,原是中國人所固有﹔到最近二、三十年間,受了
國外環境和學說的影響,于是多年潛在的本能忽然爆發,便把這回絕大的自覺產生
出來。

  如今請先說頭一件的精神。原來一個國家被外來民族征服,也是從前歷史上常
有之事,因為凡文化較高的民族,一定是安土重遷,流于糜弱,碰著外來游牧驃悍
的民族,很容易被它蹂躪。所以二三千年來世界各文明國,沒有那一國不經過這個
苦頭。但結果這民族站得住、站不住,就要看民族自覺心的強弱如何。所謂自覺心
,最要緊的是覺得自己是“整個的國民”,永遠不可分裂,不可磨滅。例如猶太人
,是整個卻不是國民﹔羅馬人是國民卻不是整個﹔印度人既不是國民更不是整個了
。所以這些國家從前雖然文化燦爛,一旦被外族征服,便很難爬得轉來。講到我們
中國,這种苦頭,真算吃得夠受了。自五胡亂華以來,跟著什么北魏呢,北齊呢,
遼呢,金呢,把我們文化發祥的中原鬧得稀爛。后來蒙古、滿州,更了不得,整個
的中國,完全被他吞沒了。雖然如此,我們到底把他們攆了出去。四五千年前祖宗
留下來的這份財產,畢竟還在咱們手里。諸君別要把這件事情看得很容易啊!請放
眼一看,世界上和我們平輩的國家,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現在赫赫有名的國家,都
是比我們晚了好几輩。我們好象長生不老的壽星公,活了几千年,經過千災萬難,
如今還是和小孩子一樣,萬事都帶几分幼稚。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我們自古以來
就有一种覺悟,覺得我們這一族人就象同胞兄弟一樣,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幵﹔又覺
得我們這一族人,在人類全体中關系极大,把我們的文化維持擴大一分,就是人類
幸福擴大一分。這种觀念,任憑別人說我們是保守也罷,說我們是驕傲也罷,總之
我們斷乎不肯看輕了自己,确信我們是世界人類的优秀份子,不能屈服在別的民族
地底下。這便是我們几千年來能夠自立的根本精神。民國成立前二百多年,不是滿
州人做了皇帝嗎?到了后來,面子上雖說中國人被滿州人征服,骨子里已經是滿州
人被中國人征服,因為滿州漸漸同化到中國,他們早已失了一個民族的資格了。雖
然如此,我們對于异族統治的名義,也斷斷不能接受。這并不是爭什么面子問題,
因為在這种名義底下,國民自立的精神總不免萎縮几分。所以晚明遺老象顧亭林、
黃梨洲、王船山、張蒼水這一班人,把一种极深的觀念傳給了后輩,未嘗斷絕。到
甲午年和日本人打一仗打敗了,我們覺得這并不是中國人打敗,而是滿州人拖累中
國打敗的。恰好碰著歐洲也是民族主義最倡的時代,他們的學說給了我們极大的刺
激,所以多年來磅礡郁結的民族精神,盡情發露,排滿革命,成為全國人信仰之中
堅。那性質不但是政治的,簡直成為宗教了。

  第二件再說那民主精神。咱們雖說是几千年的專制古國,但咱們向來不承認君
主是什么神權,什么天授。歐洲中世紀各國,都認君主是國家的主人,國家是君主
的所有物。咱們腦筋里頭,卻從來沒有這种謬想。咱們所篤信的主義,就是孟子說
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拿一個舖子打比,人民是股東,皇帝是掌柜﹔
股東固然有時懶得管事,到他高興管起事來,把那不妥當的掌柜攆幵,卻是認為天
經地義。還有一件,咱們向來最不喜歡征服擴張權力,干涉人民,咱們是要自己料
理自己的事。咱們雖然是最能容忍的國民,倘若政府侵犯咱們自由超過了某种限度
,咱們斷不能容忍。咱們又是二千年來沒有什么階級制度,全國四萬萬人都是一般
的高,一般的大。一個鄉下農民,衹要他有本事,几年間做了當朝宰相,并不為奇
﹔宰相辭官回家去,還同小百姓一樣,受七品知縣的統治,法律上并不許有什么特
權。所以政治上自由、平等兩大主義,算是我們中國人兩千年來的公共信條。事實
上能得到什么程度,雖然各時代各有不同,至于這种信條,在國民心目中卻是神圣
不可侵犯。我近來常常碰著些外國人,很疑惑我們沒有民治主義的根底,如何能夠
實行共和政体。我對他說,恐怕中國人民治主義的根底,衹比歐洲人發達得早,并
沒有比他們發達得遲﹔衹有比他們打疊的深,并沒比他們打疊得淺。我們本來是最
“德謨克拉西”的國民,到近來和外國交通,越發看真“德謨克拉西”的好處,自
然是對他的本性,起一种极大的沖動作用。回顧當時清末的政治,件件都是和我們
的信條相背,安得不一起動手端茶碗送客呢?

  當光緒、宣統年間,全國有知識、有血性的人,恐怕沒有一個不算革命党。但
主義雖算不同,手段卻又小小差异。一派注重种族革命,說是衹要把滿州人攆跑了
,不愁政治不清明﹔一派注重政治革命,說是把民治机關建設起來,不愁滿州人不
跑。兩派人各自進行,表面上雖象是分歧,目的總是歸著到一點。一面是同盟會的
人,暗殺呢,起事呢,用祕密手段做了許多壯烈行為﹔一面是各省咨議局中立憲派
的人,請愿呢,彈劾呢,用公幵手段做了許多群眾運動。這樣子,鬧了好几年,犧
牲了許多人的生命財產,直到十年前的今日,机會湊巧,便不約而同地起一种大聯
合運動。武昌一聲炮響,各省咨議局先后十日間,各自幵一場會議,發一篇宣言,
那二百多年霸占舖產的掌柜,便乖乖地把全盤交出,我們永遠托命的中華民國,便
頭角崢嶸地誕生出來了。這是誰的功勞呢?可以說誰也沒有功勞,可以說誰也有功
勞。老實說一句,這是全國人的自覺心,到時一起迸現的結果。現在咱們中華民國
,雖然不過是一個十歲小孩,但咱們卻是千信萬信,信得過他一定与天同壽。從今
以后,任憑他那一种异族,野蠻呢,文明呢,日本呢,歐美呢,獨占呢,共管呢,
若再要來打那統治中國的壞主義,可斷斷乎做不到了。任憑什么人,堯舜呢,桀紂
呢,劉邦、李世民、朱元璋呢,王莽、朱溫、袁世凱呢,若再要想做中國的皇帝,
可是海枯石爛不會有這种事了。這回革命,就象經過商周之間的革命,就象經過秦
漢之間的革命,不會推不倒貴族階級的世界。所以從歷史上看,是有空前絕大的意
義,和那紅臉打倒黑臉的把戲,性質完全不同。諸君啊,我們年年雙十節紀念,紀
念什么呢?就是紀念這個意義。為甚么要紀念這個意義?為要我們把兩种自覺精神
越加發揚,越加普及,常常提醒,別要忘記。如其不然,把這雙十節當作前清皇太
后萬壽一般看待,白白放一天假,躲一天懶,難道我們的光陰就這樣不值錢,可以
任意荒廢嗎?諸君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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