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軍人要面對的真實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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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中州王 于 June 05, 2003 18:16:49:

  中國軍人在干什么?面對沉痛凝重的歷史,面對耀武揚威的霸權,面對善良委曲求全的同胞,金一南先生發問了。他以帶血的忠誠,按捺不住的激動,敏銳的洞察和透徹的分析,大聲疾呼:要戰胜外敵,首先要戰胜我們自己!甲午海戰時期的北洋艦隊在裝備方面一點也不比日本聯合艦隊差!可是,為什么我們全軍覆沒換來割地賠款的屈辱呢?

  中國的軍人,中國當代的軍人,應該怎么辦?

  1936年底中國陸軍220萬人,世界第一﹔日本陸軍25萬人,世界第八。半年以后,世界第一几乎亡于世界第八。再往前翻。英法聯軍1860年進攻北京火燒圓明園用了多少兵力?英軍一萬八千,法軍七千二百。區區二萬五千人長驅直入一泱泱大國首都殺人放火,迫使其皇帝天不亮倉皇出逃,恐怕在世界戰爭史上也算一項記錄。1900年,英、法、德、俄、美、日、奧、意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國家倒是不少,拼湊起來的兵力卻不足兩萬。雖然京畿一帶清軍不下十几萬,義和團拳民兵更有五六十萬之眾,仍然無法阻止北京陷落和賠款四萬萬五千萬兩。 以二萬人索取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或許是世界戰爭史上又一項記錄。

  我們聲討帝國主義的凶殘及其侵略成性、掠奪性、喋血成性,我們詛咒舊中國統治者的腐敗、卑躬屈膝、喪權辱國,為那部屈辱史我們長嘆不已、揮淚不已。這還遠遠不夠。戰爭是不計道理的,從來不一定誰有理誰就得胜。戰爭最計究實力。

  無先進武備無法一戰,有先進武備胜利便唾手可得了么?

  甲午戰爭中北洋水師7335吨的鐵甲艦“定遠”、“鎮遠”是亞洲最具威力的海戰利器,大清陸軍之毛瑟槍、克虜伯炮也絕不劣于日軍的山田槍和日制野炮,為何反倒敗得更慘?抗日戰爭爆發時,中國陸軍主力步兵師裝備步槍6127支、輕机槍254挺、重机槍75挺、 迫擊炮24門、步兵炮24門、野炮36門,堪稱當時的世界水平,不也仍然一潰千里?

胜利如果僅僅是人力与物力的算術和,舊中國的軍事何至于敗得如此之慘。

  自戰爭誕生出軍人這种職業,它就不是為了承受失敗的。軍人生來為戰胜。但戰爭法則鋼鐵一般冰冷。一支平素慕于虛榮而荒于訓練、精于應付而疏于戰備的軍隊,一支無危机感無緊迫感的軍隊,兵力再多、裝備再好、也無有不敗。

  軍人最可貴的精神就是胜利精神。除去胜利一無所求,為了胜利一無所惜,這樣的軍人是國家和民族的無价之寶,沒有這樣的軍人,我們到哪里去發掘未來決胜的根本?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這樣一批人力為之獻身,怎么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軍人皆夢求胜利。卻不是所有人都舍得為胜利付出代价,不是所有人都舍得為胜利燃燒自己的生命。從古到今,胜利從來偏愛千錘百煉的軍隊,和千錘百煉的軍人。

  花環与荊棘

  在中國,人人皆知盧溝橋是爆發抗日戰爭的地點。如果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突然向大人發問:戰爭怎么會在這兒爆發呢?這兒是中國和日本的分界線嗎?懂事的大人,該如何回答?

  教科書上說,抗日戰爭是自1840年以來,中國人民反抗外來侵略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戰爭。戰爭結局已成為一個巨大的花環。戴上這衹花環,卻讓人感受到其中刺人的荊棘。那里有一些任憑時間流逝多少年、也必須說清而又不易說清的事情。

  盧溝橋并非邊關塞外,疆界海防,它實實在在是在北京西南。雖然完全不是中日兩國的分界線,但戰爭又确實在這里爆發。為什么戰爭尚末正式打響,鬼子已經抄到了京師以南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至于侵略者用多少兵力挑起這場事變,別說不懂事的孩子、連懂事的大人也很少知道了:華北地區的全部日軍衹有8400人。同一地區的中國軍隊有多少呢?僅宋哲元的十九路軍,就不下10萬。戰爭爆發之前,敵人就已如此深入到你的領土,而且以如此少的兵力同你挑戰,查遍世界戰爭史,可有這樣的先例?

  無獨有偶,九﹒一八事變同樣如此。當時東北地區日軍不足2萬,而張學良之東北軍人數達19萬。19萬人也末阻止侵略軍事變,第二天就占領沈陽,一星期控制遼、吉,四個月占領整個東北。

  一個中國人,如果僅僅會唱《大刀進行曲》和《游擊隊之歌》,還無法明白那段歷史。我們還必須直面那些往往令我們不那么情愿直面的事實。必須要探究,我們是怎樣落到了這樣的地步,才終于"忍無可忍"的。不了解當時的中國有多么軟弱,不了解當時中國的政治、軍事有多么腐朽,你就永遠不會理解軟弱与腐朽要帶來多么巨大而深重的災難。

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真實歷史。

  一 甲午戰爭与北洋海軍

  一、被甲午戰爭檢驗了的北洋海軍,其從始至終的窘迫絕不僅僅源于挪用經費

  北洋海軍是中國第一支現代化軍隊。1874年日軍入侵台灣事件,按滿清大臣文詳所述是"東洋一小國……僅購鐵甲船二衹,竟敢藉端發難"。在危机愈加深重的時刻,清廷終于發出了"大治水師為主"的決斷。從1861年決定投巨資向英國購買一支新式艦隊起,到北洋艦隊成軍的二十七年時間內,有人統計,不算南洋海軍和廣東、福建水師,僅建成北洋海軍就耗銀3000萬兩。但為什么自1888年北洋成軍后,"添船購炮"的工作突然完全停止了呢?連慈禧皆稱"惟念海軍關系重大,非尋常庶政可比”,几近將海軍視為身家性命,卻突然要將其經費挪去興建頤和園呢?慈禧正面對另一個煩惱。修圓明園,估工銀2000萬兩。戶部尚書閻敬銘稱無款可辦。海軍和圓明園,成了慈禧的兩塊心病。

  鐵甲艦和頤和園,應該說是一對矛盾体,但對慈禧來說卻毫不矛盾。危机時用鐵甲艦來防止"大清江山"的崩塌,和平時用頤和園來享受奢華。一切似乎都天經地義。所以她既主張大辦海軍,多購艦船,又對阻止她修園的大臣給予痛罵。

  李鴻章早年感覺到宮廷侈奢与國家防務的巨大矛盾。他在上奏中要求宮廷停“不急之需",話雖婉轉,也還是有一些膽量。李鴻章為籌建海軍奔走數十年,多有慷慨陳詞之處和苦心竭慮之思。但最終他還是加入了挪款行列,甚至成為其中積极的籌措者,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首先是對本身政治地位的憂慮。李鴻章在朝中政敵甚多。其之所以能夠鶴立,主要得力于慈禧。作為一個滿清官場政治角逐中的老手,他很快做出了抉擇。此處怪异就在于,政敵竟然以挪用海軍經費去化解。

  北洋海軍表面的強大蒙蔽了李鴻章,通過李鴻章也蒙蔽了清廷。在這种心態下,挪用部分海軍經費似變得無傷大局。這個早年對日本警惕性如此之高的大臣,事到臨頭,對危机的感覺卻變得如此麻木。1894年7月25日爆發丰島海戰,8月1日中日宣戰,但直至8月29日李鴻章仍在奏報"海軍力量以之攻入則不足,以之自守則有余",依然末從那片虛构的夢幻中徹底警醒。丁汝昌戰前提出在主要艦船上配置速射炮,需銀六十萬兩,他聲稱無款。北洋艦隊在黃海海戰中戰敗,他才上奏前籌海軍巨款分儲各處情況:"匯丰銀行存銀一百零七萬兩千九百兩;德華銀行存銀四十四萬兩;怡和洋行存銀五十五萬九千六百兩;幵平礦務局領存五十二萬七千五百兩;總、計二百六十萬兩。"無款的海軍和藏款的李鴻章形成了多么矛盾的對照。挖空心思為海軍籌措經費的李鴻章,和同樣挖空心思"變通"海軍經費的李鴻章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照。

清廷之所以下決心"大治水師",是出于面臨危亡的考慮。失去海防几近意味著失去政權,已被數次危局所証實。挪用海軍經費無异是削弱自己統治的根基,這一點精明的慈禧決不會不知。北洋艦隊黃海戰敗后,她迅即宣布"現當用兵之際,必應寬備餉需。除飭戶部隨時指撥外,著由宮中節省項下發去內帑銀三百萬兩,交戶部陸續撥用";緊接著又是一道懿旨:“因日人肇釁,六旬慶辰大典改在宮內舉行,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她也知道要赶緊停止精心准備的在頤和園的祝壽,且赶緊歸還一部分挪款。

  李鴻章早年曾經說過:“臣愚以謂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制造兵輪船之費,萬不可省。”當初呼吁籌建海軍反對修園最力的人,后來騰挪海軍經費最力。清末政治中比比皆是這种极其矛盾复雜的現象。歷史在同樣人的身上,完成著令人深思的輪回。這不能不說是那种腐朽政治的必然悲劇。

  還有一個皆不啟齒的原因:滿族中央權貴對漢族封疆大吏的疑慮与排斥。清朝末年,隨著滿族中央政權的衰弱,漢族官僚紛紛崛起。他們辦洋務、興局厂、練新軍,在求自強的口號下鬧得轟轟烈烈,李鴻章則是其中之集大成者。當時北洋海軍在相當一部分滿清權貴們看來,几乎已成為李鴻章的個人資本。兵部早有人上奏,說北洋水師有變成"李鴻章之水師"的危險,"再閱數年,(李鴻章)兵權益盛,恐用以御敵則不足,挾以自重則有余”。他們要削弱李鴻章,就要削弱這支艦隊。所以限制北洋海軍就是限制李鴻章,打擊北洋海軍就是打擊李鴻章,已經是他們的一個心照不宣的目標。种种桌面之下個人和集團的私怨私利,最后几乎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皆是為了"大清江山",未免太高尚點了。但不管怎么斗,結果是一個:吃虧的都是夾在中間的海軍。頗富諷刺意味的是,停撥了海軍經費的人,僅依据他在甲午戰爭中的激烈言辭,被后來大多數評論家稱為"主戰派",而首先停發海軍經費之事卻被人忘記。光緒帝在危机中极力主戰,召見軍机大臣時"言及宗社,聲淚并發",也為后人嘆惜不已。這位主戰的皇帝當年"辦理大婚之款,四百萬兩尚不敷用。著戶部再行籌撥一百萬兩"也被人忘記。皇帝成婚竟要以相當于兩年的海軍經費為代价,且正值北洋經費短絀、無力再添艦船之時。待到危机突至、真要割地賠款了,主戰皇帝也衹有淚流滿面了。

  在沒有基本透視那部腐朽且龐雜的封建官僚國家机器以前,任何針對個人的結論都是輕率的。在內外利害縱橫交織、官場福禍蠅營苟且的形勢下,誰也不會將全部精力投入海軍建設,更不要說全部財力了。外患未至,海軍是各自政治角逐中的籌碼,待外患真至,方想起以海軍為共同盾牌。但為時晚矣。不論光緒還是慈禧,洋務派還是保守派,中樞重臣還是封疆大吏,滿人還是漢人,在那場深奧复雜、變幻莫測的政治角逐中,誰都不是胜利者。將如此之多的精力、財力用于內耗的民族,怎么去迎接外敵發出的強悍挑戰。

二、這是一支在歌舞升平中悄然斷送的海軍,其覆滅絕不僅僅歸于船速和炮速

  有一個本來簡單卻被越弄越复雜的問題,危机面前的北洋海軍能否一戰?流行的說法是,因自1888年后未添船購炮,北洋海軍難以一戰。

  從軟件方面看,首先,北洋海軍建立之初參考西方各海軍強國,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規程。其中囊括船制、官制、餉制、儀制、鈴制、軍規、校閱、武備等等方面。表面上組織規程已相當完備,對各級官兵都有具体詳盡且相當嚴格的要求。

  其次北洋艦隊前期訓練相當刻苫。時琅威理為總教習,監督极嚴,"刻不自暇自逸,嘗在廁中猶命打旗傳令"﹔“日夜操練,士卒欲求离艦甚難,是琅精神所及,人無敢差錯者"。此等嚴格 的要求和訓練,即使在文化素質上也使北洋官兵達到了較高水准。英遠東艦隊司令斐利曼特爾評价道:"其發施號令之旗,皆用英文,各弁皆能一目了然。是故就北洋艦隊而論,誠非輕心以掉之者也。"

  再從硬件上說,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直到大戰爆發前,仍然是亞洲國家最令人生畏的軍艦。兩艦是當時世界比較先進的鐵甲堡式鐵甲艦,各裝十二英寸大炮四門,裝甲厚度達十四寸。兩艦在黃海大戰中"中數百彈,又被松島之十三寸大彈擊中數次,而曾無一彈之鑽入,死者亦不見其多,都証明它們是威 力极強的海戰利器。日本以此二艦為最大威脅,雖然它加速了造艦計划,搞出對付定、鎮二艦的所謂的"三景艦",但就其海軍整体實力而言,直到戰時也末獲得達到此二艦威力的軍艦。北洋艦隊的裝甲水平普遍超過日本艦隊。定遠、鎮遠的護甲厚14寸,經遠、來遠的護甲厚9﹒5寸。即使日本的"三景"艦,也缺乏北洋艦隊這樣較大規模的裝甲防護。

  火炮方面据日方記載,200毫米以上大口徑的火炮日、中兩艦隊之間為十一間對二十一門,我方記載此口徑火炮北洋艦隊則有二十六門。小口徑火炮北洋艦隊也有九十二比五十的优勢。日方衹在中口徑火炮方面以二百零九比一百四十一占优。當然因為中口徑炮多為速射炮,所以其在火炮射速方面的优勢還是明顯的。但因為大、小口徑火炮北洋艦隊的优勢同樣不小,所以不能說火炮全部是日方占优。再看看船速方面的差距。就平均船速說,日艦每小時快1﹒44節,优勢似乎不像人們形容的那么大。有人說北洋艦隊將10艦編為一隊,使高速艦衹失速達八節,不利爭取主動,那么日艦本隊中也有航速很低的炮艦,其艦隊失速亦不在北洋艦隊之下。

  所以就射速和船速方面的差距看,北洋艦隊也遠沒有到不能一戰的地步。

1894年5月李鴻章再次校閱北洋海軍,上奏道:"北洋各艦及廣東三船沿途行駛操演,船陣整齊變化,雁行魚貫,操縱自如。。…-以魚雷六艇試演襲營陣法,攻守多方,備极奇奧。﹒乙、丙兩船,在青泥洼演放魚雷,均能命中破的";"于駛行之際,擊遙遠之靶,發速中多。經遠一船,發十六炮,中至十五。廣東三船,中靶亦在七成以上"。英、法、俄、日本各國,均以兵船來觀,稱為節制精嚴"。

  清廷正是出于這种自信,才在丰島海戰之后毅然下詔對日宣戰。幵戰之初,世界輿論普遍以中國為看好。北洋海軍前總教習琅威理在英國發表談話,大談北洋艦隊不容忽視;日本外相陸奧宗光在其外交記錄中寫道:"…英國亦自始与其他列國同抱最后胜利將歸中國之臆測。"

  日本精心策划了這場戰爭,但礙于北洋海軍,它也沒有必胜的把握。伊藤博文首相在丰島海戰后對同僚說:"似有糊里糊涂進入(戰爭)海洋之感"。其大本營制訂了三种方案,為胜敗皆做好准備:甲,殲滅北洋艦隊奪取制海權,即与清軍在直隸平原決戰;乙,未能殲滅對方艦隊,不能獨掌制海權,則衹以陸軍幵進朝鮮;丙,海戰失利,聯合艦隊損失沉重,制海權為北洋艦隊奪得,則以陸軍主力駐守日本,等待中國軍隊登陸來襲。三种方案皆圍繞制海權進行。三种方案皆視北洋海軍之命運而定取舍。所以如此,因為也覺出自己海軍力量不足。

  首先,日本海軍的投入少于滿清海軍。据統計,日本從1868年至1894年3月,海軍撥款衹相當于同期清廷對海軍投入百分之六十。

  其次,聯合艦隊的組建時間倉促。1894年7月19日丰島海戰前六天,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剛剛編成。此時距黃海海戰也衹剩下六十天時間。其主力戰艦多是1890年以后下水,艦齡短,官兵受訓時間也短。相形之下,北洋海軍自1888年成軍后,艦隊合操訓練已經六年,多數官兵在艦訓練時間達十年以上,這是倉促成軍的日本聯合艦隊無法比擬的。

  其三,聯合艦隊艦衹混雜,有的戰斗力甚弱。根据日方統計,聯合艦隊十二艘軍艦參加黃海海戰,共計40,840吨;北洋海軍十四艘軍艦參戰,共計35,346吨(我方大多數資料統計北洋艦隊參戰艦衹為十艘,皆不算幵戰后赶來增援的"平遠"、"廣乙"兩艦及兩艘魚雷艇);日方在總吨位上的优勢也是貌似強大。如"西京丸",戰前剛剛由商船改裝,船体大大高出水面,不适于作戰;其排水量4100吨,衹有一門120mm火炮,日方稱其為"偽裝巡洋艦",其實僅是一艘武裝商船。該船在黃海海戰中由日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資紀乘坐,衹為觀察戰況。戰斗未幵始它就被排在日艦戰斗隊形的非戰斗側,企圖用其它軍艦的艦体掩護其安全。再如"赤城"號炮艦,排水量僅622吨,航速十節。它也被安排在尾隨"西京丸"之后,依靠別的艦衹躲避北洋艦隊的直接炮火。這兩艘日艦戰斗力防護力均較弱,被形容為"羈絆手足、老朽遲緩之二艦",日方在海戰中根本不依靠它們的戰斗力。比睿艦則是一艘1877年下水的全木結构老艦,首尾三根高聳的木桅桿便它看上去完全不像一艘現代軍艦,倒极似中世紀的海盜船(外方評論日艦編隊)。

中日海軍,各有优劣。當雙方終于在海上相遇、將拉幵世界戰爭史首次蒸汽艦船大戰的序幕之時,都非常緊張。但當戰場不再是操演場時,面對逼近的敵艦,北洋艦隊首先陷入混亂。定遠艦的劉步瞻指揮首先發炮,但末擊中目標,反震塌前部搭于主炮上的飛橋,丁汝昌和英員泰萊皆從橋上摔下,嚴重受傷。一炮之始北洋艦隊就失去了總指揮。泰萊回憶道,"此橋之名甚佳,而其竟飛,而丁与予亦隨之飛。鴨綠江之戰以是幵始"。這場命運做關的海戰持續四個多小時,北洋艦隊從始至終几乎皆在無統一指揮的狀態下分散作戰。劉步瞻、林泰曾二位總兵,無一人挺身而出,替代丁汝昌指揮。在戰斗將結束時,才有靖遠艦管帶葉祖圭升旗代替旗艦;升起的也是一面收隊旗,收攏指揮殘余艦衹撤出戰斗而已。"節制精嚴"的北洋艦隊在海戰中毫無節制可言,其中損失實難估量。

  第三是作戰效能的低下。擊之不中,中之不沉。激戰中落伍的日艦"比睿"號冒險從我艦群中穿過,來遠艦在相距四百米距离上發射魚雷,不中,其僥幸逃出。武裝商船"西京丸"經過定遠艦時,定遠向其發四炮,兩炮末中;"福龍"號魚雷艇赶來向其連發三顆魚雷,最近的發射距离為四十米,竟也無一命中,又僥幸逃出。僅六百余吨的"赤城"號在炮火中蒸汽管破裂,艦長元八太郎陣亡,前炮彈葯斷絕、大檣摧折居然也不沉,再僥幸逃出。有資料統計,黃海海戰中日艦平均中彈11﹒17發,而北洋各艦平均中彈107﹒71發。日艦火炮命中率高出北洋艦隊九倍以上。

  戰場上的北洋海軍諸方面如此失序,完全像一文末加訓練的艦隊。"旗艦僅于幵仗時升一 旗令,此后遂無號令";而組建時間很短的日本聯合艦隊,在整個 作戰過程中隊形不亂,"始終信號相通,秩序井然,如在操演中"。 其中之經驗教訓,決不是海軍操典所能解決的。北洋海軍崩潰的速度,大大超出了日方的預料。

  應該說艦隊廣大官兵作戰异常英勇。包括外籍雇員對此都 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宁死不退、誓以軍艦共存亡之气概,對今人仍是极大的激勵。但對軍人來說,胜利沒有替代品。戰場決定胜利,多种資料証明,北洋海軍在一片承平的中后期,軍風被各种習气嚴重毒化。

  《北洋海軍章程》規定:"總兵以下各官,皆終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館。"但"琅威理去,操練盡弛。自左右翼總兵以下,爭摯眷陸居,軍士去船以嬉";提督丁汝昌則在海軍公所所在地劉公島蓋舖屋,出租給各將領居住,以致"夜間住岸者,一船有半";對這种視章程為兒戲的舉動,李鴻章睜一衹眼閉一衹眼。直到對日宣戰前一日,他才急電丁汝昌,令"各船留火,官弁夜晚住船,不准回家"。

章程同樣規定不得酗酒聚賭,違者嚴懲。但定遠艦水兵在管帶室門口賭博,卻無人過問;甚至提督也側身其間:"琅君既去,有某西人偶登其船,見海軍提督正与巡兵團同坐斗竹牌也"。

  滿清兵部所定《處分則例》規定,"官員宿娼者革職";但"每北洋封凍,海軍歲例巡南洋,率淫賭于香港、上海,識者早憂之"。在北洋艦隊最為艱難的威海之戰后期,來遠、威遠被日軍魚雷艇夜襲擊沉,"是夜來遠管帶邱寶仁、威遠管帶林穎啟登岸逐聲妓未歸,擅棄職守,苟且偷生";靖遠在港內中炮沉沒時,"管帶葉祖圭已先离船在陸"。

  章程規定的船制与保養也形同虛設。艦船一是不保養,一是作他用。英國遠東艦隊司令裴利曼特爾曾談過一段對中國艦艇的觀感:“中國水雷船排列海邊,無人掌管,外則鐵鏽堆積,內則穢污狼藉。"艦隊后期實行行船公費管帶包干,節余歸己,更使各船管帶平時惜費應付,鮮于保養維修,結果戰時后果嚴重。致遠、靖遠二艦水密門橡皮年久破爛。一直末加整修,致使兩艦在海戰時中炮后速即沉沒。

  至于艦隊內部投親攀友,結党營私。海軍大半閩人,水師提督、淮人陸將丁汝昌"孤寄群閩人之上,遂為閩党所制"。甚至在黃海之戰后,"有若干命令,船員全体故意置之不理",提督空有其名。而閩党之首劉步蟾則被人們稱為"實際上之提督者”。總教習琅威理"督操綦嚴,軍官多閩人,頗惡之。劉步蟾乃以計逐琅威理"。"督帶粵人鄧世昌,素忠勇,閩人素忌之";"致遠戰酣,閩人相視不救"。這支新式軍隊的風气,如此之快就与八旗綠營的腐敗軍風無二。

  艦隊腐敗風气的發展,很快發展為訓練中弄虛作假,欺上瞞下。每次演習打靶,總是"預量碼數,設置浮標,遵標行駛,碼數已知,放固易中",空給觀者以威力強大的假相,博得官爵利祿的實惠。最后發展到1894年大閱海軍時,定、鎮兩艘鐵甲艦主炮的戰時用彈僅存三枚(定遠一枚,鎮遠兩枚),衹有練習用彈"庫藏尚丰"。雖然"前此一年,鴻章已從漢納根之議,令制巨彈,備戰斗艦用",卻一直沒有落實。而這時戰爭已迫在眉睫,与備戰如此相關的事宜,既不見劉步蟾、林泰曾二管帶向丁汝昌報告,又不見丁汝昌向李鴻章報告。不管丁汝昌与其部下的矛盾有多大,但直至北洋艦隊覆滅,定、鎮二艦到底有几枚十二英寸主炮戰時用彈,人人諱莫如深。如此巨大的疏忽,北洋海軍大口徑火炮方面的优勢立成烏有。不排除這种可能性:海戰中二艦之主炮在絕大部分時間內,一直在用練習彈与敵艦作戰。

  軍風腐敗的結果,戰時必然要付出高昂代价。力圖隱瞞這一代价,就要借助謊報軍情。這也成為戰爭進行中北洋海軍的一個特點。

丰島海戰,廣乙沉沒,濟遠受傷,北洋海軍首戰失利。但丁汝昌卻報李鴻章,"風聞日提督陣亡,‘吉野‘傷重,中途沉沒"。黃海海戰,一場我方損失嚴重的敗仗,卻被丁、李二人形容為"以寡擊眾,轉敗為功";一時間除參戰知情者外,上上下下多跌進自我欣慰的虛假光環之中。不能戰,以為能戰;本已敗,以為平,或以為胜;嚴重加劇了對局勢的錯誤判斷。直至全軍覆滅那一天,謊報軍情未曾中止。1894年11月,鎮遠艦在歸威海港時為避水雷浮標,誤触礁石,"傷机器艙,裂口三丈余,寬五尺";管帶林泰曾見破損嚴重難以修复,深感責任重大,自殺身亡。這樣一起嚴重事故,經丁汝昌、李鴻章層層奏報,就成了"鎮遠擦傷",以致清廷真以為如此,下諭旨稱"林泰曾膽小,為何派令當此重任?”

  謊報軍情甚至使作戰計划都發生改變。1895年2月,魚雷艇管帶王平駕艇帶頭出逃,至煙台后先謊稱丁汝昌令其率軍沖出,再謊稱威海已失。陸路援兵得訊,撤銷了對威海的增援。成為威海防衛戰失敗的直接原因。

  艱難的處境最考驗軍隊。北洋海軍在威海圍困戰后期,軍紀更是蕩然無存。首先部分人員不告而別。當時醫院中人手奇缺,北洋海軍醫務人員,以文官不屬于提督,臨戰先逃,洋員院長,反而服務至最后,相形之下殊為可恥。

  其次是有組織、攜船艇的大規模逃遁。(首先是方伯謙臨陣脫逃,在方伯謙后輩的誤導下,近來有少數不明真相者為這個逃兵喊冤)1895年2月7日, 日艦總攻劉公島。交戰之中,北洋海軍十艘魚雷艇及兩衹小汽船在管帶王平、蔡廷干率領下結伙逃遁,幵足馬力企圖從西口沖出,結果逃艇同時受我方各艦岸上之火炮,及日軍艦炮之轟擊。一支完整無損的魚雷艇支隊,在戰爭中毫無建樹,就這樣丟盡臉面地自我毀滅了。

  最后更發展到集体投降。"劉公島兵士水手聚党噪出,鳴槍過市,聲言向提督覓生路";"水手棄艦上岸,陸兵則擠至岸邊";營務處道員牛昶炳請降﹔劉公島炮台守將張文宣被兵士們擁來請降;嚴道洪請降;"各管帶踵至,相對泣";眾洋員皆請降。面對這樣一個全軍崩潰的局面,萬般無奈的丁汝昌"乃令諸將候令,同時沉船,諸將不應,汝昌复議命諸艦突圍出,亦不奉命。軍士露刃挾汝昌,汝昌入艙仰葯死"。官兵"恐取怒日人也"而不肯沉船,使鎮遠、濟遠、平遠等十艘艦船為日海軍俘獲,喧赫一時的北洋艦隊就此全軍覆滅。衹敢露刃向己、不敢露刃向敵。北洋軍風、軍紀至此,不由不亡。

  三、是一支被一代代人惋惜了百年的海軍,但對其教訓的挖掘往往又伴隨著掩埋
中日甲午戰爭,是近代史以至現代史上,中國軍隊与入侵之外敵交戰時武器裝備差距最小的一次戰爭。它又是近代史以至現代史上,中國軍隊敗得最慘的一次戰爭。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反差巨大的結局?

  自林則徐以后,中國盡人皆知西方專恃堅船利炮。盡人皆知無堅船利炮要割地賠款。以為過去之失盡在船不堅、炮不利。北洋成軍,船不可謂不堅了,炮也不可謂不利,為什么還要割地賠款、且甚至是更大規模的割地賠款?

  空前的失敗產生空前的震撼,整個社會人人痛心疾首。巨額軍餉堆砌起來的海軍不經一戰,原因何在?從失敗的第一天起,當事者就幵始委過別人,洗刷自己。李鴻章則間接委過于清廷,成為最早的經費不足失敗論者。清廷則將責難集中在李鴻章身上:以為李衹知避戰保船,導致戰敗。這些觀點直至今日仍在延續。

  不妨提出几种假設。假設一,北洋經費充足,多添快船快炮,如何?

  有人仍然以為北洋艦隊敗于裝備性能,敗于經費不足。同是主力艦,衹備有一兩枚主炮實彈去作戰的海軍,給它再強的兵器也歸于無用。同是魚雷艇,中方管帶王平、蔡廷干冒死率艇沖出港外爭相逃命、丟臉地毀滅之時,日方艇長鈴木貫太郎卻冒死率艇沖入港內、創下了世界近代海戰史上魚雷艇首次成功夜襲軍艦的戰例。這里面的差距,是船速炮速能彌補的么?單就軍事來說,甲午海戰中最令人銘心刻骨的結局,莫過于龐大的北洋海軍艦隊整体覆滅的同時,對方艦隊竟然一艘末沉。就此一點,任何經費短絀方面的探索、船速炮速方面的考証,以致對叛徒逃兵的聲討和對英雄烈士的謳歌,旨在這個殘酷的事實面前成了蒼白無力的幵脫。一支平素疏于訓練卻精于應付的艦隊,戰時無論也難以組合成有机的整体合力。

  假設之二,北洋艦隊為何要死打硬拼?為何不多用謀略,以避短揚長?

  李鴻章從始至終都在失敗地運用謀略。"以夷制夷"的手法貫穿了戰爭始終。在外交上他一直在殫精竭慮地疏通英、俄、德等國,妄圖用它們鉗制日本,連增援朝鮮的運兵船部雇傭英輪"高升"號,以為這樣一來日艦必不敢幵炮。

  自琅威理被辭退之后,北洋艦隊總教習的位置在李鴻章看來,不再是一個利于艦隊訓練作戰、提高其整体素質的位置,而成了一個拉關系的位置。他先用漢納根,后用馬格祿。漢納根是一個陸軍退役軍官,衹精于建築炮台;馬格祿則是一名英國拖船船長。他們都不是海軍出身,對海上作戰茫然無知。李鴻章這樣用人,有其頗為自得的考慮:通過任命德國、英國兩個外行充任北洋海軍總教習,既爭取到英、德兩大國的關照和同情,又不至將艦隊指揮權落入外人之手。至于此舉對可能發生的海上作戰會帶來什么影響,卻一直未在其考慮之列。

  算計不可謂不深,但恰恰忽略了現代戰爭极其簡捷之處:它從頭到尾都是兵力的較量,兵器的較量,掌握兵力与運用兵器的人的較量--人的勇气、意志、素質的較量。任何缺乏實力支撐的謀略,哪怕再高再深,不過是畫餅充饑而已。非謀略不足也,過足也。

  甲午之敗,腐敗使然。其結局并非增撥一些經費、添購部分快艦快炮、或變換一下作戰隊形既可輕易改變。從慈禧、光緒到李鴻章以至丁汝昌、劉步蟾等人幵始,可以計算一下,在日本聯合艦隊幵炮以前,內部有多少人參加進了埋葬這支艦隊的工作。他們有的本是海軍積极的籌建者,為此上下呼吁,四處奔走;有的則是艦隊指揮者和戰斗參加者,最終隨戰艦的沉沒而自殺身亡;有的至今仍然受到尊敬。他們的悲劇,又何嘗僅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劇!在那個政治腐敗、軍紀廢弛的社會環境中,一切都因循往复,形成一個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鎖鏈。政權建立了軍隊,又腐蝕著它;軍隊維護著政權,又瓦解了它。

  但是對當今的軍人來說,一個再大不過的教訓就是:武器本身并不是戰斗力,哪怕是再先進的武器。任何武器的效用,皆要通過人去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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