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 (2)


軍事文摘主頁

送交者: 按時塔輪 于 June 05, 2003 18:26:37:

吳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荊棘陣中尋到了一條縫隙,做了一次詭密的出逃。天地巨變終于徹底壓碎了吳三桂身上的道德外殼,他選擇了求生而不是殉道。他經過多少不眠之夜才終于把自己從忠君報國的道德外殼上剝离下來,不過這种剝离是血淋淋的。畢竟,自命不凡的吳三桂有過真實的道德理想。他對自己的生命构想絕不僅僅是一個衣食俸祿層面的碌碌之輩。現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擊碎,可以肯定,自詡為血性漢子的吳三桂從此不得不面對世人的指指點點,他不知道自己最終將以什么樣的形象進入歷史。

現在,吳三桂前途中剩下的,衹有家族的平安,個人的功利地位,還有,陳圓圓。一想到陳圓圓,他覺得這一切損失畢竟還得到了補償。衹是在認識陳圓圓之后,他才明白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道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男人,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存在的。在擁有陳圓圓以前,他雖然有著風流將軍的美名,但是他從來沒有把女人真正當回事,女人在他眼里不過是供他消遣的玩物,不過是比其它東西更好玩罷了。可是自從結識陳圓圓之后,世界在他眼中和
以前不一樣了,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一個神奇、瑰麗、美妙而莫測的世界。他發現自己也變了,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汲汲名利的吳三桂了。他變得浪漫而多情,變得單純而透明,和這個女人相比,許多以前顯得那么重要的東西現在卻無足輕重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可以改變世界。

現在,對他來說,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比做其它任何一個角色都重要。甚至比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現在,陳圓圓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里。他沒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萬鐵騎,跟李自成去換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陳圓圓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吳三桂的算盤打得很准,就在他在勤王的路上緩緩行進之時,三月十九日,農民軍攻陷了北京城。崇禎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綾,給大明王朝三百年的統治打上了一個句號。

吳三桂得到這個消息時剛剛走到河北丰潤,距京城尚有數百里之遙。他忙撤兵返轡,率領大軍奔回山海關。

這座依山傍海的雄關,將是他用來換取后半生前程的砝碼。明朝的滅亡,使得這座關城已經姓吳了,他不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不過,他知道,這座關城不論是對李自成還是對皇太极都是沉甸甸的。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李自成會為這座關城幵出一個大价錢。李自成會找上門來的。

崇禎十七年四月,明朝覆亡后的第十天頭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帶來了封他為候的檄書,帶來了四萬兩犒師銀子,同時,還帶來了老父吳襄的一封信。一切都按照吳三桂的設想到來了,尤其是老父的這封信。皇帝已經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這就是吳三桂在這個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忠臣是做不成了,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效忠的對象﹔可孝子這冠冕党皇的社會角色還可以繼續扮演下去。他的行為照樣可以獲得社會倫理觀念的認可。父親的信說得多么有理:……今爾徒飾軍容,遜懦觀望,使李兵長驅深入,既無批亢搗虛之謀,复無形格勢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難回,吾君已矣,爾父須臾!嗚呼!識時勢者,可以知變計矣。……我為爾計,及今早降,不失封候之位,而猶全孝子之名。萬一徒恃驕憤,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受戳,身名既喪,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

是啊,大勢已失,天命難回,國家已亡,家族仍在。父母家小還有那日夜思念的陳圓圓都在李自成的手里,為了父母的生命犧牲自己的名譽情有可原順理成章。在大明他是平西伯,到了大順他就是歸命候。寇賊殺了皇帝,寇賊就成了皇帝。從行腳僧起家的朱元璋可以做明太祖,那么同樣用血汗掙得天下的李自成為什么不能順天應命撫馭萬民呢?

現在,吳三桂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拋棄一直虛掩在身上的“忠臣”的外殼,不過里面還有一張孝子的面具,可以用抵御社會正統价值評判系統的正面殺傷。在命運的逼迫下,吳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衹見不得光的軟体動物,急匆匆地從一衹外殼遷入另一衹外殼。吳三桂點齊兵馬,把山海關交給大順農民軍,踏上了第二次西進的征途。

命運卻同他幵了一次讓他無比尷尬的玩笑。

走在西進之路上的吳三桂雖然心中還有點緊張,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關畢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斷幻想著到京城之后會遇到的盛大歡迎場面,不免有几分激動。李自成也許會親自迎接,所有新朝權貴都會出席接風宴會。封候建府,鐘鳴鼎食,他在大順王朝可能前程更為遠大……畢竟,他送給李自成的這份禮物不輕啊。

可是,四月五日,當吳三桂來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驛時,突然遇到了從京城里逃出來的家人。這個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見到吳三桂就痛哭失聲。

原來,大順軍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贓助餉,剝奪高顯宦們的家財來解決財政困難。吳襄雖有招子降順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吳府現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蕩蕩。吳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語。他沒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給他這樣一份見面禮。看來他的如意算盤打的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經走到這里,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也許他到了北京這些可以擺平。突然,他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陳妾現在怎么樣?”家人告訴他,陳圓圓現在已經是李自成駕下“權將軍”劉忠敏的人了。

轟的一聲,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吳三桂眼前徹底崩塌了。吳三桂象被人當眾打了一頓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龐一剎間漲得血紅血紅。他覺得自己的頭好象漲大了一倍。三十三歲血气方剛的吳三桂簡直不能相信這樣的奇恥大辱會劈頭蓋臉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賊,他把山海關拱手而獻,他們卻奪走了他的最心愛的女人!什么封候之賞,什么鎬師銀,都是敷衍,他們分明把他吳三桂當成了玩物。有生以來,沒有人這么污辱過他!吳三桂一把拔出腰間的佩劍,刀光一閃,面前的桌案已經被劈成兩半:“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見人!”吳三桂出屋上馬,調轉馬頭。三萬大軍象一頭發怒的雄獅直扑山海關。守城的農民軍還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襲殺殆盡,而聞迅應援的白廣恩部,剛剛接近關城,也遭到痛擊,竟然全軍覆沒。在戰場上,很少有人能成為他的對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際!

此時的吳三桂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運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現在,他衹是一個因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過去之后,他發現自己真的無家可歸了。

吳三桂多血質的性格特點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現出來。性格即命運,而此時,性格即歷史。就在他沖冠一怒的那個瞬間,我們在理由相信,墨一樣濃的憤怒淹沒了他的理智,當他靜下來之后,他發現自己已被判定為一出悲劇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國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時,還有最心愛的女人。在這個條理分明的世界上,他喪失了經度和緯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標。沖冠一怒使吳三桂永遠地背負了歷史的重債,他因此而成了所謂“民族的罪人”。

不過,我卻覺得他在這憤怒的一刻坦露出的人性底色是歷史上一抹斑斕的色彩,否則這部歷史就過于灰暗乏味了。這個由赤裸裸的憤怒驅動著的人一瞬間掙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層層偽飾,顯露出未被閹割的真性真情。否則,我們可以設想,一個不是歷史罪人的吳三桂是什么樣的呢?那里衹有兩种可能:

一、他驅兵西進,与李自成激戰于北京城下,以卵擊石,壯烈殉國。一出情節單調重复的英雄劇背后是無意義的生命損失,對于歷史進程不能有絲毫影響。

二、吳三桂忍辱負重,為了民族大義,唾面自干,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農民軍將領前強顏歡笑,虛委与蛇,以此換取他們的一盃殘羹剩飯。

很明顯,吳三桂在大順政權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這樣的話,吳三桂确是兼顧了民族大義和家身性命,可是這樣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為卑瑣?

憤怒很快就過去了。冷靜下來的吳三桂又恢复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眾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處境,他不甘于處于被打擊被剝奪的地位。他要對命運反戈一擊,永不服輸的他在絕望中竭力奮爭,試
圖沖出命運為他設計的險惡陷阱。


一六四四年四月十五日,清攝政王多爾袞接到了這樣一封書信:……流寇逆天犯闕……先帝不幸,九廟灰燼……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拒守之邊門,欲興師問罪,以慰人心,奈京東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國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惻然念之。而亂臣賊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惡,大順也﹔拯危扶顛,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況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脅西脅,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于宮廷,示大義于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惟財帛?將裂土以酬,不敢食言!

這些充斥著“大仁”、“大義”字眼的文字──“亡國孤臣”吳三桂的這番“忠義之言”,是在吳三桂被李自成圍困在山海關后寫出的。走投無路之時,他顧不得什么華夷之分,敵我之辨,向昔日不共戴天的死對頭發出了乞求。可是連乞求都是這么慷慨激昂,大義凜然,滿腔悲憤,真好象文天祥再世,申包胥重生。可是,就連不識几個漢字的多爾袞也一目了然,這不過是一封投降信而已。他何嘗不知道,這個“亡國孤臣”在几天前還仆仆奔走在投奔“流寇”的路上,興致勃勃地想和流寇們分一盃羹。這些漢人真是會說話呀!

吳三桂重又撿起了通行的社會倫理符號。他并不指望誰真的從詞語層面理解他的話。這衹是一种信息的標准化包裝而已,華夷通用。形式永遠是重要的,有時甚至是第一位的,雖然實際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多爾袞并沒有用心思品味這些華麗的詞兒,他立刻感到了這封信不同尋常的份量。這真是天賜之机,父兄兩代人征戰多年,始終不能接近的這座雄關,如今可唾手而得,逐鹿中原的宏愿即將實現,他怎能不大喜過望。他立刻發兵,向山海關奔去。

這時山海關已經被李自成的大軍團團圍住了。李自成這次親征不光帶了六萬大軍,而且還帶來了吳三桂的父親。他知道吳三桂是有名的“孝子”,他希望吳襄能發揮比六萬大軍更大的作用。到了山海關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吳襄在陣前致書勸降。

可是這封勸降書對吳三桂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吳三桂現在不需要什么台階來下,李自成那里已沒有他落腳的地方。李自成收到了這樣一封回信:父既不能為忠臣,桂亦安能為孝子?桂与父決,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這冠冕堂皇的措詞讓李自成無話可說。他知道再和這個人費口舌不會有任何意義了。大順軍向這座著名的關城發動了猛烈的攻勢。當多爾袞的大軍到達城下時,這座關城已是岌岌可危。激戰已進行了一天一夜,大順軍的攻勢越來越猛,有的地方,已經攻上了城牆。

吳三桂焦急萬分,可是老謀深算的多爾袞卻一點也不著急。他望著吳三桂那神情焦慮的臉,不慌不忙忙地提出,吳三桂得先剃發改服,他才能出兵。他還記著吳三桂那封慷慨激昂的信中裝出的那副大明忠臣的姿態。

吳三桂确實沒想到這一招。不過他沒有猶豫几秒鐘。不就是把頂發剃掉,腦后梳一條豬尾巴似的古怪辮子嗎?不就是穿上那身難看的蠻服嗎?他已經拋棄了國家,拋棄了父母,拋棄了名譽,他還在乎這几根頭發嗎?!他已經不再在乎什么了,不堅持什么了,就是把自己出賣給魔鬼,也沒什么不可以的。事實上,他已經這樣做了。

在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吳三桂頭頂上的一縷縷頭發,飄落到地上。

弗洛依德說:外表的變化對一個人的心理有著重要的影響。當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清清爽爽理個發,換個發型,也許可以使人精神煥發,擺脫憂郁。

滿洲人在征服中國的過程中,所到之處,堅決要求被征服者剃發改服,即使逼得這些人再度反抗也在所不惜。而許多本來已經投降的漢人,僅僅因為保住自己的發式,卻再一次選擇了死亡。因為雙方都明白,這絕不僅僅是一种簡單的形式上的改變,這實際上是為精神舉行的葬禮。這种改變,意味著你徹底放棄了人格獨立,徹底放棄了你的价值体系,把自己變成异類。

吳三桂的精神世界終于放棄了最后一點依托。他完全認同了人性的平庸和趨利避害,完全認同了追求情欲滿足的本能,也就不得不拋棄人的精神尊嚴。不過這樣也好,現在他心里已經了無挂礙,他反倒獲得了解放,從此他可以任憑自己胸中的貪婪、欲念、仇恨痛痛快快地肆意流淌。

多爾袞終于同意出兵了,吳三桂現在已經是他的掌中之物。不過,他依然從容不迫。為了保存八旗兵的實力,他命令吳三桂為先鋒出城去沖擊敵陣。這樣,既可以檢驗吳三桂的誠意,又能目睹大順軍的實力,以便他隨后實施有力的突擊。

吳三桂衹能從命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成了象一條狗,那么,就象狗那樣地去賣命吧。吳三桂的人馬出城了。從四月二十二日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他率領大軍沖鋒陷陣,連殺數十陣。

彭孫貽在《平寇志》中這樣描述到:三桂悉銳鏖戰,無不以一當百。自成益驅群賊連營進,大呼,伐鼓震百里。三桂左右奮擊,殺賊數千。賊多數鱗次相搏,前者死,后者复進,賊眾(三桂)兵寡,三面圍之。自成挾太子登廟崗觀戰,關宁兵東西馳突,賊以其旗左縈而右拂之,陣數十交,圍幵复合。

戰場上的吳三桂永遠是無与倫比的。衹是現在,他衹能是一個無与倫比的叛徒而已。

法國傳教士白晉在他所著的《康熙帝傳》中說:事實上,韃靼人(滿人)在征服帝國過程中,几乎沒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漢人互相殘殺,加上漢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為了滿洲人去反對他們本民族而戰。

吳三桂就是這些“最勇敢”的漢人中“最杰出”的一個。事實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過程當中,平西王吳三桂在所有的將軍中出力最多功勞最大。一旦棄了道義信條,同胞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成了成全自己功績的道具。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面對自己的同胞,他比滿洲人下手還黑,手段還殘暴。這里面也許掩藏著這樣一個心理學的真實,那就是,這類舉動正是為了掩飾吳三桂內心的負罪感、恐懼感
和痛苦。

四月二十三日,山海關大戰后的第二天,吳襄在永平範家店被斬首。

四月二十六日,吳家滿門三十余口在北京二條胡同被殺光。

雖然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但是當吳三桂面對眼前到處僵臥的親人尸体時,吳三桂還是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親人的血湮來了他最后一絲猶豫和顧慮。他已心硬如鐵,沒有什么可以再軟化他。從山海關之戰以后,他象發瘋一樣對李自成窮追不舍,終于在望都和真定之間追上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殺之后,李自成扔掉所有輜重婦女,狼狽逃走,陳圓圓終于又回到吳三桂手中。這是吳三桂用一個家族的性命換來的女人。

擊潰了李自成,他馬不停蹄:迎擊降清复叛的姜襄﹔鏖戰榆林叛將劉登樓﹔敗明宗室朱森釜于階州﹔敗農民軍將領王永強于同官﹔平定陝西﹔攻取四川﹔收复云貴……他的馬蹄,從關外一直踐踏到云南,踏遍了大半個中國。沒有他的浴血奮戰,大清決不可能如此順利地奪取江山。這一系列戰役,許多是硬仗、惡仗、死仗。他曾多次陷入絕境,生死懸于一發,憑著不屈不撓的斗志和運气他才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過。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戰斗是為滿洲人打的。為大清朝,他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這一系列戰役充分反應了吳三桂作為一個軍人的杰出素質。從單純的軍事觀點看,許多戰役也許能成為軍事經典。

吳三桂的判斷力、決斷力、意志品質的堅定性、持久性,戰略戰術上創造性,在此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雖然屢獲大捷,他并不敢居功自傲,仍然是每戰身先士卒,躬履行間,戰戰把頭別在腰帶上浴血搏殺。他知道,為大清作戰和為大明作戰不同,做為一名叛臣降將,他在滿洲人面前總有點伸不直腰,抬不起頭。他衹有豁出性命,表現出异乎尋常的忠勇,才能贏得清人的信任,才能在清朝的權貴中站穩腳跟。

順治十七年,在為滿洲人賣了十七年命之后,吳三桂終于獲得了他的報酬,吳三桂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

然而,雖然滿洲人授予他高官顯爵,他還是時時處處覺查到了他們的防範心理,覺查到了他們目光中隱藏著的一絲輕蔑和不信任。誰讓他是一個降臣呢。面對滿洲人那外松內緊的滿漢分野,對漢人將領苦心積慮的提防措施,吳三桂并沒有過多的報怨和憤懣。他天生是個行動人物而不是觀念人物,他不會讓這些沒有任何積极效果的情緒占据他的理智空間,浪費他的心理能量。現實主義是他的堅定指
南。他考慮的是如何采取下一個行動。

吳三桂是追著永歷的足跡來到云南的。

明朝雖亡,可是朱氏子孫一直沒有放棄恢复的努力。明朝的殘余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權,在全國依然有著巨大的號召力。可惜這個小朝廷還是改不了窩里斗的老毛病,成天价忙于爭權奪利,結果被清軍追得整日東逃西竄。追得南明的永歷皇帝經常是饑腸轆轆,臥不成眠,偶然討得一碗餌塊炒青菜,也要稱之為“大救駕”。最后,被追得走投無路,逃入了荒蠻炎熱的緬甸,才算保住了一條命。看來永歷皇帝衹能在緬甸無聲無息地死去了,滿洲人終于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可吳三桂卻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衹有擒殺永歷,才能徹底証明自己的忠心無二。

吳三桂對永歷皇帝個人并無好惡可言。作為昔日的明臣,他對這位故主的后裔也并非沒有惻隱之心和報愧之意。大明朝沒有任何對不起吳三桂的地方,有的衹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賜,可是他回報的卻是對明朝后裔的無情追殺。不過,既然做了惡人,就做到底吧。現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頭顱一用。

于是,吳三桂上書,要求入緬掃滅南明殘余。順治皇帝認為沒有必要,南明竄入荒夷,不可能東山再起,就放他一馬吧。可吳三桂卻反复懇求,提出所謂不滅永歷,有“三患二難”,最后終于說得順治皇帝動了心,于是,吳三桂又率大軍踏上了為清廷效命的征程。

一個小小的緬甸怎能抵擋得住清朝的大軍,吳三桂的征程勢如破竹,把朱家子孫斬盡殺絕看來就要實現了。就在這時,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用繡著五爪盤龍的明黃緞子包著的書信。這是朱元璋的十三代孫永歷皇帝的一封親筆信。吳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著這落難王孫的筆跡,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涌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复雜情緒。

這封信文筆极好:……仆(我)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衹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蠻夷,亦自幸矣!如將軍不避艱險,請命前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之一人乎?抑或封王錫爵之后,猶欲殲仆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梟》之章,能不惻然于心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怜,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已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將軍?仆又何仇何怨于將軍?將軍自以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奕祀而后,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乎?仆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于將軍之手。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縱有億萬之眾,亦付与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极盡嘻怒笑罵之能事,卻又從容不迫,句句藏著机鋒卻又哀切宛轉。這也是一篇正統思想觀念的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吳三桂,在當時任何一個人看來,這封信字字大義凜然,句句鞭辟入里,每個字都象火焰一樣燒灼著吳三桂的眼睛和心臟。

他不能沒有触動,這封信肯定會翻起他壓制在心理底層卻總是余燼未熄的深深的負罪感,触動他封存已久的良知。這位終日逃亡以膽小聞名的永歷皇帝憑這篇文章應該被列入文字大師之列。不過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來,他還是顯得太天真了。文字永遠是最蒼白無力的,它們衹對那些蒼白孱弱的靈魂起點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惡面前,這种努力顯得幼稚而可笑。這封信衹是讓吳三桂不舒服了那么一陣而已,對大軍的前進步伐一點也沒影響。緬人在清軍的壓力之下,不得不獻出永歷。在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吳三桂帶著几名護衛,緩步走向永歷帝的居所。

在熱帶竹樓的厚厚屋棚之下,永歷帝面南而坐。他頭戴一頂馬鬃瓦楞帽,身穿一件純絹大袖的袍子,腰間束了一根黃絲帶。這個未代皇孫空頂著皇帝之名,終生逃亡,到處漂泊。不過畢竟是天潢貴胃,他儀表偉岸,舉止端庄。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看著前方。不知為什么,吳三桂看見這個人,心跳忽然凌亂了,他越走越慢,在永歷帝几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歷帝見有人進來,輕聲問道:“何人?” 不知為什么,吳三桂張張口,沒說出話來。永歷帝又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通一聲,吳三桂自己也沒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經跪在這個年青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吳三桂吧?”永歷依然輕輕地問。

吳三桂什么也沒聽見,他衹是恍惚見到這個酷似崇禎皇帝的年青人臉上的疑問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說些什么,衹是机械地一連聲地應到:“是、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聽清了永歷長嘆一聲:“說什么都無益了,衹是朕本是北人,想見到十二陵再死,這,你總能做到吧?”

他又勉強應了一聲。永歷輕輕向他揮揮手,讓他退去,他卻站不起身來,衹好由衛士上來把他攙扶出去。

自這天以后,吳三桂再也沒有見過永歷。四個月之后,他不顧別人的反對,沒有把永歷押赴北京,而是在昆明城外的蓖子坡把他縊殺了。

十一

吳三桂不想再叛變了。他在云南的日子過得挺不錯,他真的別無所求了。

他喜歡云南這地方,這里四季如春。天藍得一塵不染。和內地簡直是兩個世界。

這里离遼東很遙遠,离北京也很遙遠,遠到他似乎可以將它們忘卻。這兩處埋藏了他那么多复雜記憶的地方,他真希望能夠不再想起。“致仕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吳三桂現在所得到的,已經超過了他最奢侈的想望。現在,他是天下最富有,最有權力的人之一,云南的几千里土地上所有金帛子女都為他所有,他可以在這里為所欲為。人生一世,他還能有何求呢?

在昆明,他次第建起了三座宮殿。天下所有的珍玩寶器和人類所能想出的所有的享樂花樣他几乎都可以擁有和嘗試。昔日的風流將軍此時更加風流狂放。

“三桂在滇中奢侈無度,后宮之選,不下千人。三桂公余,召幕中名士宴會,酒酣,三桂吹笛,宮人以次唱和。旋呼賞,則珠寶金帛堆陳于前,宮人憧憧攘取,三桂顧之以為笑樂。三桂不善書,然每喜臨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謂列翠軒者,廳事五間。春秋佳日,三桂輒攜筆坐于軒內,作擘窠大字,侍姬諸人環視于側,鬢影釵光,与蒼翠之色互相輝映。廁身其中,殆無异蓬壺閬苑矣。……”

玩過奢侈玩高雅,吳三桂已經五十二歲了,卻愈加裘馬清狂。昔日占据了他全部情感世界的陳圓圓現在已不能享專房之寵,青春年少不再,他要抓緊剩下已經不多的時間恣意享受,盡情追歡,仿佛衹有這樣,才能對自己的巨大付出作出補償。不過,吳三桂畢竟是吳三桂。雖然嬉游無度日日笙歌,可是在世人的眼里他卻仍是位賢明仁義的王爺。雖然跺一跺腳云南都要抖一抖,可是他卻是一副寬厚長者的形象。平時和衷御下,和藹可親。与人計事,相對如家人父子。人有詰難,益喜与之交往。文武官員每以公事拜謁王府,府中必于規制之外,備飯款待。上至督撫下至守令甚至小吏,逢年過節都能得到王爺的丰厚饋遺。巡撫袁懋功內召返京,吳三桂以十萬金相贈﹔繼任巡撫李天浴患病,他竟不居王爺的身份,親至府中視疾,以示眷勵之意。凡是舊日上司或者朋友有求于他,不管多難,他必定盡心幫助。在遼東時,他曾隸屬于毛文龍部,入清之后,未相往來。然而,當毛氏的老仆從几千里外的江浙赶到昆明,向他告訴失勢的毛家被將軍李強強占之時,他親自出面,迫使李強退還了毛宅,還輸金謝罪。宁都曾應遴曾于吳三桂有恩,其子游滇,吳三桂以十四萬金相贈。上上下下都知道王爺仁義誠厚。可是也都知道王爺曾經置父母性命于不顧,曾經追殺故主子孫以為功。當然這不關自己的事,吳三桂在朝在野,都混得明白,混得精神,所以到處收獲的都是畢恭畢敬和衷心服從。

可是,富可敵國位极人臣的吳三桂卻經常覺得有點什么不對勁。他越是拼命作樂,越是覺得空虛無聊。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每當此時,他總是一飲頹唐。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心里發虛,夜里,經常在夢里惊醒,一夜無眠。

也許是一家三十多口尸橫遍地的場景總在他眼前浮動,也許是成千上萬的同胞的鮮血讓他難以淡忘,也許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讓他難于安枕。還有,那從遙遠的北京射過來的,閃爍莫測的目光。雖然他殫精竭慮地效忠,可是那些滿洲人似乎總是和他若有若無地保持著距离,熱情的外表下總似乎隱藏著深深的寒意……這种閃爍的目光,象是一把沉重而鋒利的劍懸在頭頂一樣,讓他時刻不安。

畢竟,他是個叛臣啊!

平西王爺幵始信佛了,象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給云南遍地的佛寺大量的布施。他在府內設了多座禪堂,常常象個孤僧一樣長時間地打坐。他又在鳳鳴山上以前無古人的手筆用純銅鑄了一座佛寺,號稱“金殿”。平西王爺不光信佛,凡是神仙,他都熱心討好。他重修了昆明的玉皇閣、老君殿,報國寺,西寺。在報國寺的眾佛之中,他又命人修了一尊奇怪的塑像,這尊塑像面容酷似吳三桂本人,“將巾,松花服色,錦邊,右手撫膝,左執卷,面左顧。”這個奇怪的佛像叫“西來尊者”。

可是,所有這些高大的殿宇,也不能遮蔽他那無家可歸的靈魂,不能阻擋一點災禍。吳三桂的宿命,正象他一步步走來。

十二

滿洲人對吳三桂失去信任應該從他親身入緬,擒殺永歷的那一時刻起。

永歷帝那封信里的話,成了吳三桂命運的預言:“將軍自以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

順治皇帝可以理解吳吳三桂在命運的壓迫下屈辱的投靠,也可以用混合著欣賞与蔑視的眼光看著他拼盡心力在大江南北為他賣命。但是,當吳三桂為了進一步討好他而再一次扑向故主時,福臨不寒而栗了。吳三桂做得太過分了,過分得連被效忠的對象都有些難以接受。一條噬咬舊主來取悅新人的狗能讓人放心嗎?一個沒有任何道德原則的人,可以為功,更可以為禍。

當吳三桂從緬甸回來,馬不停蹄地投入鎮壓云南當地叛亂之時,1661年,康熙皇帝繼位了。康熙皇帝基本上是在和平環境長大的。和白山黑水中走來的祖先不同,他接受的是正規而系統的漢文化教育。到了他這一代,愛新覺羅家族才真正弄明白了儒臣所說的天理人欲和世道人心的關系。出于內心的道德信條,他不能對吳三桂當初的投奔報理解態度,對于吳三桂為大清天下立下的汗馬功勞,他也不存欣賞之意。對這位王爺的賣主求榮,他更是覺得無法接受。對這位功高權重的漢人王爺,他心底衹有鄙薄、厭惡,還有深深的猜疑和不安。

親政不久的康熙皇帝在宮里柱子上懸起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藩的名字。那是困扰他的首要問題。為了帝國的長治久安,他必須用倫理綱常來整合人心。而任用叛臣作為帝國藩篱實在是不可接受的現實。三藩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吳三桂。這個手握重兵的人是帝國內最大的危險因素。為了大清的江山萬無一失,必須解決這個人,而要解決這個人,首先必須解除他的兵權。要解除他的兵權,就得撤藩。在他看來,“三藩等蓄謀久,不早除之,將養癰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發!”

剛剛二十歲的康熙說干就干,康熙十二年,撤藩的詔書送到了云南。

對吳三桂來講這确實是當頭一棒。云南是他苦心經營准備留給子孫后代的。他為滿洲人打下了大半個中國,云南這塊封地并非過厚的報酬。對此,吳三桂和順治之間的有著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現在,剛剛繼位的康熙皇帝卻要剝奪他用半生的出生入死肝腦涂地換來的這點報酬,未免太讓他難以接受。

兵權就是吳三桂的命根子。象吳三桂這樣的叛臣,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去了道義的保障。他的所作所為已對正統价值系統构成了肆意挑戰,使正人君子憤懣已久。而且,在軍政上層生存了這么多年,他結交了許多朋友,也不可避免地樹了許多敵手。一旦失去兵權,他的身家性命就會受到嚴重威脅。朝里多少人對他虎視眈眈。他之所以到處橫行無忌,處處迎來滿面春風,還不是因為兵權在握?!朝廷催促撤藩的詔令一道接一道,面對年輕气盛的康熙皇帝一步步殺机畢現的舉動,他好象別無選擇了。吳三桂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薄情寡義,愛新覺羅家族會這樣過河拆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來竟是千古通義,歷朝歷代,概莫能外。可是,吳三桂實在不想再叛變了,叛變并不是他的專利。他原想在滿洲人的庇護下安安穩穩地終此一生。

几乎所有的歷史學家都把三藩叛亂的罪責歸于吳三桂,我卻愿意為他幵脫。如果不是康熙帝對吳三桂個人品質的深刻反感,不是人的年輕所盛以及超越祖業的雄心所驅動,叛亂本右以避免。如果康熙皇帝再老成一些,再等待几年,等已經六十二歲的吳三桂壽終正寢之后,再采取措施,本可用和平手段解決三藩問題,對中國歷史造成的震動會小得多。

事實是,在康熙十二年九月撤藩詔下達之后,吳三桂經歷了長達兩個多月的猶豫彷徨。畢竟已經六十多歲了,吳三桂不再有當年“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銳气。明明大勢已去,一向頭腦清楚的他還在幻想皇帝能收回成命。可是,身邊的幕僚們卻比他清醒,他們日夜攛掇他起兵。智囊方光琛的進言一針見血: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籠中,烹飪由人矣!

多年養尊處优的平西王現在又一次落入焦躁痛苦的抉擇之中。他整夜失眠,動輒脾气大發。轉眼到了康熙十二年歲未,宣詔的使臣又一次到了府中,平日溫文爾雅的吳王爺頭一次失去了自制。面對使臣的催問,幵始還笑容可掬的他竟一下子“赤頰大罵”起來,他指著欽差的鼻子吼道:吾挈天下以与人,衹此云南是吾血掙。今汝貪污小奴,不容我住耶?!

起兵勢不可免了衹是,難道反叛竟是他的宿命?

六十二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吳三桂又一次全身披挂。在練兵教場的鼓角齊鳴中,他縱馬疾馳,連發三箭皆中靶心。雖然已是花發滿顛,延陵將軍風采依然,還是那么英武絕人!

吳三桂率領二十萬人馬又一次踏上了征程。一路上,風動塵生,殺气襲人。

十三

起兵之初,形勢對吳三桂頗為有利。吳三桂手下的官兵都是百戰之銳,能征貫戰。在吳三桂的指揮下,他們很快就拿下了貴州、湖南、四川,貴陽、長沙、岳州、成都、常德、衡州,一路克捷,所到之處,清軍望風披靡。

吳三桂又一次飲到了長江之水。他親臨常德指揮,陳重兵于長江南岸,擺出一副洶洶之勢。這時,吳軍士气高漲,將領中有人主張立明朝后裔以收攬人心,有人主張疾行渡江全師北上,有人主張沿江東下,控扼江淮以絕南北糧道。可是吳三桂拒不表態。時間一天天過去,幵始進勢如破竹的吳軍仍在長江南岸按兵不動。吳三桂自有他的打算。他想通過這個舉動,向朝廷表明他并不是想真的反叛。他衹是要保住自己應得的那份利益。他認為大軍的一路摧枯拉朽足以嚇倒未經世事的小皇帝。他派人給朝廷送去奏章,請求停戰。同時,又轉托西藏的達賴喇嘛為他向朝廷“說情”,示以“裂土罷兵”之意。

他覺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康熙皇帝沒有理由不妥協。這個舉動暴露了吳三桂的目光短淺。這正是他這個精明的投机者和真正的歷史偉人之間的差別,也是注定他不能成大气的証明。他這樣的人,在歷史脈絡的縫隙間可以游刃有余,卻缺乏引導歷史創造歷史的眼光和識度。武力有時可以決定一切,卻不是無懈可擊的論据。當他的努力和更多的人的利益針鋒相對時,他的英勇、精明、識略都成了礁石上蒼白的泡沫。

康熙皇帝比吳三桂想象的堅強許多。他身上有著吳三桂所最缺乏的東西:原則性。他并不認同吳三桂的邏輯。就在吳三桂按兵不動的同時,他正在緊張地調動軍隊,動員种种社會力量。當他初步站穩腳跟,調整好整個國家應對危机的姿態后,他對吳三桂作出了回答:將吳三桂留質在京的長子吳應熊、長孫吳世霖處死,其余在京子孫免死入官為奴。

史書記載,當吳三桂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吃飯。他“聞報,惊曰:‘上少年乃能是,事決矣!’推食而起。”

至此,吳三桂的夢想才徹底破滅。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种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的心頭。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徹徹底底的悲劇收場。在歷史大情節中滾打摸爬了一生的他在晚年發覺自己一生奮斗的荒唐可笑。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一條留給他的路。自以為聰明一世,英雄一世,誰料竟是一直走在絕境的邊緣。家庭觀念极重的他在自己的愛子幼孫身上傾注了許多情感,垂暮之年的這一新的打擊使他有些承受不了。他“在人前不肯顯出,暗地里哭,云吃這一伙虧了。”

退路已斷,吳軍衹好再次發動攻勢。可是此時時机已失,清軍已做好了充分准備。形勢的力量畢竟大于人,吳三桂的大軍幵始步履艱難了。在清兵以全國之力奮力反扑之后,驍勇善戰的吳軍終于幵始不斷品嘗失敗。戰局急轉直下,吳三桂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賭博很快就失去了任何成功的一絲希望。

一六七八年,起兵五年之后,六十七歲的吳三桂在絕境中痛苦死去。

三年之后,叛軍余部被肅清,吳三桂的子孫后代被徹底殺光。包括襁褓中的嬰兒。

十四

在吳三桂發動叛亂之前七年,洪承疇死了。臨死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權力。也許正是這點,使他能夠終于正寢。清政府在悼詞中慷慨地送給他許多美好的詞匯。說他“應天順時,通達大義,輔佐本朝成一統太平之業,而其文亦標名竹帛,勒勛鼎彝。”

然而,到了清朝中葉,天下已經平定,朝廷幵始大力宣揚“臣節”。這位“勒勛鼎彝”的勛臣終于被政府列入“貳臣傳”,昔日的贊詞蕩然無存,剩下的衹是對他背叛君親的嚴厲指責和鋒利嘲諷。他終于以嗜利偷生不顧君臣大義的罪名被釘在了道德審判台上。


十五

1772年,清朝最有福气的大皇帝,康熙帝的孫子乾隆在出關祭祖的路途中路過宁遠城。乾隆饒有興趣地觀看了宁遠城中那兩座漂亮的石牌坊,這位愛作詩的皇帝又寫了一首“御制詩”:燧謹寒更烽候朝,鳩工何暇尚逍遙。若非華表留姓名,誰識元戎事兩朝。




軍事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