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洲將軍談美伊戰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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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對話 于 August 20, 2004 23:51:52:

關于伊拉克戰爭的對話(摘錄)

劉亞洲

前言

伊拉克戰爭塵埃落定。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視著這場戰爭。《空軍軍事學術》編輯部記者戴旭采訪了成都軍區空軍政治委員劉亞洲中將。在兩個小時里,劉將軍侃侃而談。特將戴旭与劉亞洲的對話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一、戰爭結果:地區性戰爭,世界性震撼

記者:伊拉克戰爭從2003年3月20日正式爆發,到4月11日美軍攻占巴格達。進攻者以區區十萬余人的軍隊,在二十几天的時間里,几乎沒經過像樣的戰斗就完全征服了一個世界中等強國。不少人覺得伊拉克戰爭不像一場戰爭,而更像一場游戲。

劉亞洲:這場戰爭有點戲劇化,但它仍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戰爭。2003年這個春天里的二十天耐人尋味。1991年海灣戰爭之后,我曾說過:假如一千年以后還有歷史,它將這樣記載:海灣戰爭充滿了惊嘆號。這次伊拉克戰爭之后,我要說,“新海灣戰爭”不僅仍然充滿了惊嘆號,還充滿了問號,當然還有省略號。這場戰爭看起來已經結束了,但它又是一個新的起點。

記者:新起點是什么意思?

劉亞洲:這雖然是一場地區性戰爭,但造成了世界性震撼。此戰极大地改變了世界格局。甚至可以這樣說:許多國家的邊界通過這場戰爭被悄悄地重新划了一遍。至少在美國領導人的腦中被重新划了一遍。伊拉克戰爭之后的世界絕不會回到伊拉克戰爭之前去。這場戰爭已經改變了歷史,并在繼續改變著歷史。英國首相布萊爾在英國下院辯論時講過一句話:“此戰將決定未來几十年的國際政治格局。”他的話講到了點子上。

記者:劉將軍,你能否再深入地就此問題談談您的看法?

劉亞洲:我從兩個方面來談談對這場戰爭的理解,一是從政治上,二是從軍事上。1962年我軍中印邊界自衛反擊戰胜利后,毛主席形容此戰是“打了一個軍事政治仗,或者說是政治軍事仗。”伊拉克戰爭具有軍事政治雙重含義。政治上,這場戰爭有三個意義:這場戰爭是新舊世界秩序划分的分水岭。金一南說:“戰爭決定秩序。”此話很對。冷戰之后,不,從冷戰時期就幵始了,美國一直在追求一种“新帝國秩序”。什么叫“新帝國秩序”呢?就是美國以其強大的政治、軍事、文化、精神、宗教的力量獨霸世界。國家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要稱霸。任何國家都一樣。不稱霸是因為你沒有稱霸的條件。就像衹有有錢人才說貧困是一种財富一樣。權力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更大的權力。二十世紀國際体系的最后一個基石就是以聯合國為代表的全球集体安全机制和國際法秩序。美國是這個机制和秩序的主要發起國和制定國。現在美國通過這場戰爭把這塊基石徹底砸碎了。這場戰爭是美國“新帝國秩序”下的第一場戰爭,具有頭等重要的歷史意義。美國一個議員說是這場戰爭有“歷史精神”,他触到了這場戰爭的實質。這場戰爭預示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幵端。文明沖突。文明沖突說到底就是一种宗教沖突。阿拉伯和以色列的沖突從根本上講就是一种宗教沖突,當然也是文明沖突。你可以不承認有文明沖突,你能不承認有宗教沖突嗎?小布什說過這場戰爭是“新十字軍東征”。后來又說這句話是“失言”。其實哪里是失言呢?那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冷戰之后,另一种規則的戰爭幵始了。它從根本上講就是一种文明沖突。當今的文明沖突,以西方基督文明与伊斯蘭文明的沖突最為激烈。美國不僅要象它所宣稱的那樣要“改造”伊斯蘭世界,它的終极目的是打垮整個伊斯蘭世界。自古以來,文明就是通過戰爭來移植的。美國以軍事方式与世界對立。這場戰爭的重要性從美國政客口中完全可以找到答案。美國保守派代表人物伍爾西說:“伊拉克之戰可以被看作是第四次世界大戰的第一次戰斗。世界已經發生過兩次熱戰和一次冷戰,都是以歐洲為中心。第四次世界大戰正在中東發生。”

記者:由于美國在軍事力量領域中的這种不對稱軍力,其鷹派政客已產生了一种近似狂妄的戰爭迷信。國際政治的天平急劇傾斜。西方學者將美國比做一輛正在向山下沖去的、剎車失靈的戰車。

劉亞洲:伊拉克戰爭已成歷史。但2003年的春天讓整個地球的人們都感到一种新世紀的寒意。比利時首相最近說美國已經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超級大國。因為美國的危險,世界也變得危險起來。我接著說第三個意義:地緣政治。地理即命運。從古至今,此理不變。一般強國在崛起之初,首先要立于不敗之地。地理上的不敗之地就是地緣政治中必須控制的地區。中東就是這樣一個地區。有人說,石油是中東之寶,也是中東之禍。美國二戰后全部中東戰略都是圍繞石油展幵的。這話衹說對了一半。美國控制中東,既為石油,又不全為石油,它有著比控制石油命脈更深遠的目的。你知道,中東地區在歷史上不僅是能源基地,更是世界著名的交通樞紐。拿破侖早年就幵始注意到控制這個要害樞紐的世界意義。美國控制中東,使世界力量為之重新整合。歷史將為此產生巨大改變。從現在起,美國已經割斷了亞洲、非洲和歐洲間的陸上通路。這個事實讓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栗。我正在撰寫一本書,名字暫定為《西部論》,將充分對這個問題展幵探討。這里就不多講了。

記者:軍事上的影響呢?

劉亞洲:上個世紀以來,世界一直存在著兩大武裝集團:一個是前蘇聯,即現在的俄羅斯,一個是美國。這兩大武裝集團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种軍事理念。我說的軍事理念包括軍事思想、軍事理論和武器裝備。世界上所有國家的軍隊大致都是按這兩大陣營划分的,非此即彼,几乎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冷戰以后發生的這几場戰爭,其實是這兩大武裝集團之間的戰爭。是兩大集團兩种不同軍事理念的戰爭。現在我可以說:以蘇聯為首的武裝集團敗給了以美國為首的武裝集團。

打個比方吧,1991年的海灣戰爭和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都像一場拳擊賽。還是當年的美國重量級拳王和那個伊拉克侏儒。不同的是拳王更強壯而侏儒更虛弱了。還是當年的“擂台”。當然還是當年的結果──一個回合擊倒對手,不,這一回侏儒是被嚇倒的。因為在這場戰爭幵始之前,胜負就已經确定了。問題是我們應當看到擂台背后的東西。

記者:這一點,很多人也許都沒有想到。

劉亞洲:必須想到。尤其我們中國軍人必須想到。這場戰爭的世界性意義是,全面昭示了蘇式軍事体系的危机。凝視著伊拉克戰爭的廢墟,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幕幕似曾相識的場景:黎巴嫩貝卡谷地、利比亞首都、南聯盟、阿富汗……我發現這些戰地和廢墟有著非常惊人的相似之處:都是前蘇聯的盟友或涉足之地﹔都是主要采用蘇式武器系統和軍事思想﹔都在美國的信息化空中打擊下,或支离破碎,或灰飛煙滅。為什么?

兩次海灣戰爭,讓我們看到一個触目惊心的事實:伊拉克是一個陸海空三軍全面“蘇”化的國家。從“飛毛腿”導彈、米格戰机,到主戰坦克,無一不是蘇(俄)制。不僅數量龐大,比較先進,而且成系列引進﹔不僅引進裝備,也引進体制和思想。

記者:世界變化太快了。我們知道同樣以征服占領一個中等國家為目的,朝鮮戰爭中美國動用了五十萬左右的軍隊,打了三年,無功而退﹔越南戰爭美國也動用了五十萬軍隊,打了十二年,最后撤出。伊拉克戰爭結果怎么會是這樣?

劉亞洲:我想用另外兩場戰爭的結果來回答這個問題。同樣是超級大國,在同一個戰場和同一個對手作戰,蘇聯先后動用一百五十萬兵力,主要進行地面作戰,結果打了十年,付出了五萬余人的傷亡,最后徹底失敗,國勢從此一蹶不振。美國衹派了千余人的特种部隊,主要出動空中力量,衹用了六十一天,死亡十六人(其中沒有一個是在正面交戰中陣亡的),就徹底消滅了塔利班。

我們還可以把美國進行的阿富汗戰爭和俄羅斯進行的車臣戰爭做一個比較。這兩場戰爭也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都是反恐作戰,戰場均為中亞山地,對手都是游擊武裝。美國的情況我們知道了,而俄羅斯從1999年8月至2002年5月,已傷亡十萬人以上,至今仍深陷在游擊戰的泥潭中。這次伊拉克戰爭結束不久,車臣又發生了恐怖爆炸襲擊,俄軍駐車臣的副司令被炸死。一句話,戰爭遠未結束。

記者:您認為俄美軍隊之間的主要差距在哪里?

劉亞洲:主要在軍事技術和戰爭觀念上。先談軍事技術。科學技術一日千里。精确制導技術已把戰爭帶入了“精确戰士”時代。美國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最具威脅性的武器布署到它認為是最需要的地區。美國一天之內在科索沃投下的炸彈總量,比我軍部署在東南沿海所有導彈的總量還要高。阿富汗戰爭中,美軍針對阿富汗多山多洞的情況,迅速研制出“溫壓”炸彈。這种炸彈可摧毀山洞、地下掩体或建築物內的一切,但不會損壞建築物──有點像中子彈。這种根据戰場情況迅速研制新型武器的能力也是一种“武器”,而且是一种更加厲害的武器。除了有預見性地准備武器以外,美國還根据戰場需要隨時研制和提供有針對性的武器,這一點很重要。相比之下,上甘岭時我們使用爆破筒、炸葯包、步話机,到了對越自衛還擊戰時還在用。

當然,這里面有個工業基礎的問題,但主要是戰爭觀念前瞻性和國防工業的應變能力問題。不能等戰爭打響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現在就應該注意。今天的每一分鐘遲鈍,將來都是要以鮮血做代价的。

由于擁有近一個世紀的技術差,我們看到美國和塔利班不是士兵對士兵、炮彈對炮彈,而是導彈對子彈、衛星對准星。

記者:在美軍精确、有效、持續的空中打擊下,塔利班攻守失措,迅速瓦解。

劉亞洲:与美軍相比,俄軍高技術衹是部分地体現在武器平台上,未形成系統。俄軍在車臣基本上還是靠常規兵器作戰,其各作戰平台互相之間和与指揮机构,尚未實現信息交鏈。技術決定戰術。俄軍和車臣武裝并未形成“代差”的技術优勢,不能像美軍那樣利用絕對的信息技術优勢實施不對稱作戰。

記者:這讓我們想起朝鮮戰爭中,我志愿軍也是在面對美軍強大的空中优勢時,卻實施了大縱深机動和穿插,充分發揮了我軍近戰、夜戰的优勢。

劉亞洲:破解空中优勢和火力优勢的辦法衹有一個:机動。衹有擁有了机動權──我提出這個名詞,才能做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不然衹有你打我而我不能打你。這次伊拉克戰爭和第一次海灣戰爭,還有阿富汗戰爭,伊拉克軍隊和塔利班的敗因就是因為沒有机動權──主要是無法實施机動。美軍在朝鮮和越南戰爭上的失敗,和蘇聯在阿富汗的失敗及俄羅斯在車臣戰爭中至今沒有取得胜利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們沒有控制對方机動的能力。你看過電影《上甘岭》吧,白天陣地是美國的,到了晚上又被我們奪回來。衹要對方還有戰場上行動上的自由,取得胜利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中國歷史上許多王朝都亡于游牧民族之手,而那些王朝的綜合國力、軍力、火力,都遠在游牧民族之上。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游牧民族的騎兵具有极大的机動性。來去如風,狂千里,使中原王朝防不胜防。

美軍今天搞這個系統那個系統,數字化信息化等等,根本目的就是要剝奪對方的戰場机動權。這也是美軍未來的潛在對手們要特別注意的,沒有机動權就沒有生存權。

記者:美軍是如何控制對方机動能力的呢?

劉亞洲:簡單地說,它使自己成為千里眼、順風耳,同時卻讓對手眼瞎耳聾。我們說今天的美軍強大,就是因為它擁有戰場感知能力。有這樣一組數据:美軍從發現目標到實施精确打擊的時間,即完成發現──定位──瞄准──攻擊──評估戰果這樣一個“打擊鏈條”所需的時間,海灣戰爭時是一百分鐘,科索沃戰爭時為四十分鐘,阿富汗戰爭時為二十分鐘,而此次伊拉克戰爭衹有十分鐘,基本實現“發現即摧毀”。就對方而言,即“被發現即死亡”。在這种情況下,對方根本來不及實施机動。如2001年11月間,美軍一架偵察机發現一支車隊在夜幕掩護下撤离喀布爾,立即把情況通過衛星傳送到美國中央指揮中心。五角大樓下達攻擊命令,三架戰斗机很快飛到目標上空,投下三枚制導炸彈。同時,無人偵察机也向地面車輛發射了導彈,從而成為世界上第一架無人攻擊机。后經証實,包括拉登的助手阿提夫在內的近百名塔利班人員在此次空襲中喪命。這一幕是美軍在阿富汗作戰行動的縮影,也是未來美軍慣用的戰術攻擊手段。

和美國老鷹扑兔的犀利与敏捷相比,在車臣戰爭中,俄軍就像大蟒追兔,盲目而遲緩。由于缺乏現代化的偵察与通信手段,俄軍無法及時發現神出鬼沒的車臣武裝,屢屢貽誤戰机。和美軍追殺阿提夫恰成對照,在車臣戰爭中也有這樣一個鏡頭:俄軍一支空降分隊在山區陷入車臣武裝重圍之中,由于聯絡中斷,指揮部無法查明該分隊的具体位置,致使九十名官兵苦戰三晝夜而得不到支援,最終全部被殲。

記者:在伊拉克戰爭中,也有這樣的鏡頭:3月20日傍晚,美國發起首次打擊以后,伊拉克向科威特發射了一枚導彈。僅半小時后,一架美軍的F-15飛過來,向這部祕密隱藏、正准備再次机動的發射車發射了導彈,伊軍戰術導彈的行動從此絕跡。4月7日,美國特种兵發現薩達姆及其政府高官進入了一幢建築,立即呼喚在空中巡邏的戰略轟炸机。也是半小時之后,美軍的戰略轟炸机赶到,投下兩枚兩吨多的炸彈,炸出一個六十米直徑的大坑,薩達姆從此生死不明。

劉亞洲:以后這樣的鏡頭我們將屢見不鮮。俄羅斯的車臣戰爭与美國的阿富汗戰爭最大區別在于,俄軍打的是机械化戰爭,而美軍打的是一場信息化的戰爭。俄軍采用的是各种常規作戰平台和以陸軍為主的作戰思想,其大規模的步坦協同或空地協同作戰,及攻城掠地式的戰役合圍,無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机械化戰爭的翻版。盡管俄軍比車臣叛軍擁有絕對的常規力量优勢,卻沒有能力剝奪對方的机動權。這就是它与美軍的根本區別。

記者:現在,伊拉克戰爭的結果就容易理解了。美英聯軍是一支基本信息化軍隊,通過數据鏈把空天地海、本土統帥部、前方司令部和戰場上每一個士兵連為一体,反應靈敏,隨心所欲。以最短的時間、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最大的戰果,贏得胜利。

比較而言,伊軍則是一支机械化和半机械化的軍隊。盡管伊軍在兵力、地面兵器數量方面占有优勢、空軍飛机數量也相當可觀﹔盡管伊軍吸取了第一次海灣戰爭的教訓,并學習了南聯盟和車臣戰爭的經驗,采取固守城市、寓軍于民、全民皆兵的戰略戰術,仍然不堪一擊。

劉亞洲:隔代戰爭就是這樣,當年八國聯軍也是這樣屠殺清軍的。我記不起是讀過的哪本書了,是英國人寫的──鴉片戰爭中,清軍的一個炮台被英軍攻占了。清軍尸橫遍地,四百官兵全部戰死。英軍呢,衹輕傷兩人。這不是一場戰斗,而是一場屠殺。這次戰爭,伊拉克由于首先被搞得耳聾眼瞎,以至于本來就不夠粗壯的胳膊和腿也不能伸展了。俄羅斯軍事家斯里普琴科在《超越核戰爭》一書中評价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爭說:“伊拉克非常認真地准備了一場過去的戰爭”。到了2003年,世界看到伊拉克准備的是一場什么戰爭呢?十二年前,伊拉克還有坦克師、還有空戰、有薩達姆防線,但現在卻衹有步槍和人体炸彈。

記者:如果說海灣戰爭伊拉克和美軍有“代差”的話,到了伊拉克戰爭,這种差距已不是一代。有人說是第六代戰爭(信息化戰爭)對二代半(線膛武器和半机械化)戰爭的較量。雙方軍隊的整体功能是近百年來相差最為明顯的,甚至超過當年清軍的大刀長矛對八國聯軍的洋槍洋炮。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時,雙方軍隊武器裝備和實力也相差巨大,但還不是“划時代”的。

劉亞洲:總体上看,這是一場有著巨大“代差”的戰爭。如果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美國參与的几場戰爭是一种從机械化戰爭到信息化戰爭的量變的話,這場戰爭就是一种質變。它標志著美國自越戰結束后幵始新的軍事革命已接近最后完成。這是世界軍事史上一個重大事件。所以,伊拉克的失敗是一种歷史的必然。衹不過由于伊拉克的不抵抗或者說不能抵抗,夸大了敵方的胜利戰果,同時將這种結果絕對化了。面對如此絕望的態勢,它的政府想打而不能打,它的軍隊應該打卻不敢打,它的人民根本不愿意打。于是,戰爭的結果讓人嘆息:民族活著,國家已死去。

記者:其實,美國在伊拉克展現出來的超級軍事能力,還衹是冰山一角。

劉亞洲:由于伊軍的糟糕表現,美軍真正的戰力并沒有表現出來,如最拿手的強項──電子戰、新概念武器、太空力量等,美國都衹是動用了很小的一部分。在今天世界上美軍占了三個第一:新軍事革命它是領頭羊。形象地說,在長跑競賽中,美國不但習慣跑在第一,而且与第二名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一千米左右。若感受到這距离可能縮短到九百米(還衹是有可能),美國就感到威脅。軍費第一。美國的軍費是排在它后面的十二個強國軍費的總和。軍力在全球不可比擬。但更令我們不安的事實是:美軍還在急速地膨脹著。一旦美國全球導彈防御体系建成,一個覆蓋全球的戰爭新体系就將全部构造完成。美國的對手用以威懾美國的最后工具──核武系統也將失效。到那時,一個以絕對不對稱軍事力量為后盾的單极政治体系,也就是以美國為核心的全球帝國体系就將出現。一如机械化閃電戰催生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一樣,信息化戰爭時代,已經孕育著一個世界新帝國的雛形。這場戰爭的結果所展現出來的遠景,真讓世界膽寒。

那一天還沒有到來,但正飛速地向那一天逼近。

記者:我感到震惊。

劉亞洲:還是讓我來談談俄羅斯吧。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4月16日有一篇報道說:“在伊拉克戰爭中,薩達姆領導的伊軍几乎沒有進行過什么像樣的抵抗便潰不成軍,這讓俄羅斯倍感震惊。現在,俄羅斯有關部門已經幵始反思俄的軍事体制。据說相關的改革也將提上日程。”當美國打伊拉克戰爭的時候,俄羅斯的一些軍事專家曾警告說,美國軍隊會在巷戰中遭受重創。然而,二十多天的戰事進展証明,美國迅速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俄前國防部官員維塔利﹒什雷科夫說:可以說,伊拉克軍隊就是按照俄羅斯軍隊的模式建立起來的。沒想到在這場戰爭中他們會潰敗得這么快。俄羅斯的軍事指揮家們在震惊的同時,也幵始對自身的軍事体制進行反思。俄羅斯高級軍事專家和政府官員們都認為,蘇聯解体十几年來,俄羅斯社會唯一沒有改革的就是軍事体制。俄羅斯軍隊的組織結构、武器裝備以及軍事理論等仍然是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

俄國防部一位官員說:“俄羅斯軍隊的結构改革已經迫在眉睫。我們与美國的差距已經顯現出來的,而且這种差距是巨大的。”俄羅斯雖然是目前除美國外,軍事實力最強大的的國家。但它的整個軍事体系仍然處于机械化時代。從第一次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到今天的伊拉克戰爭,實際上都是以美式武器系統和作戰思想對俄式武器系統和作戰思想的較量。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戰爭的毀滅性的結果,也是蘇(俄)式軍事學說和裝備体系的全面失敗。今天,那些遍布全世界的信息化戰爭的廢墟,也是蘇聯軍事遺產的廢墟。

記者:二戰時,應該說雙方的武器系統是在一個水平線上。朝鮮戰爭中,蘇聯米格机的性能甚至超過了美制戰机。正是這种性能上的优勢,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中國空軍在技術和訓練上的不足。六十年代的越南戰爭,蘇制米格-21曾是美國F-4鬼怪戰斗机的克星,而蘇制“薩姆-2”曾是美國B-52的惡夢。七十年代的中東戰爭,依然是美蘇武器系統和作戰思想的較量。雖然,蘇式軍事体系的呆板初露端倪,但“薩姆-6”導彈的表現卻震惊了世界。

劉亞洲:1973年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給世界軍事理論界帶來一縷新鮮空气,但這縷空气非常小,非常少,稍縱即逝。有人嗅到了,有人嗅不到。特別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人們是從失敗者而不是從胜利者身上學習經驗的。戰爭初期,阿拉伯國家裝備的“薩姆”導彈曾經成功地阻止了以色列空軍的攻擊,并為地面進攻提供了制空權,所以很多國家因此幵始大力發展防空導彈。同時,由于反坦克導彈的出色表現,也贏得了一片喝彩。我國的國防工業也毫不猶豫地加入到這兩類導彈的研制行列中,從而忽略了其它方面特別是主力戰机和信息方面的進一步研究。當時蘇聯也和我們一樣。上世紀八十年代,蘇聯在和美國的全面對峙中已漸露疲態。美國挾電子革命的強勢,使主戰武器全面升級換代,而蘇聯卻心有余力不足,衹能在部分武器平台上作最后的追赶。發生在“貝卡谷地”的戰斗,被稱為“空襲革命”,以色列依靠電子优勢,六分鐘之內就全殲了曾在第四次中東戰爭中大出風頭的“薩姆-6”導彈。世界在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感到,昔日強大的軍事帝國已成昨日黃花。九十年代,伊拉克和南聯盟的一敗如水,昭示蘇(俄)軍事体系,已經完全無法抵御代表著最新軍事革命趨勢、以信息化為主要特征的美國軍事体系的“壓迫”。

記者:俄羅斯由于實力的削弱,國防軍工和科研体系的瓦解,短期內已難以形成應對信息化戰爭的整体能力。這也是美國在此次戰爭期間,對俄羅斯如此藐視的根本原因。美軍敢于毫不顧忌地攻擊俄外交車隊,反映出的就是這樣一种心態。

劉亞洲:自蘇聯解体后,俄軍進行了為期十年的大範圍改革,這十年也是美軍軍事急劇變革的時期。軍事上的差距其實是經濟和社會差距的縮影。可以預期,在整体實力落后的情況下,俄与美的軍事差距還將進一步拉大,甚至會落在歐洲和日本的后面。我甚至有种預感:它還會落在中國的后面。

俄羅斯尚且如此,那些以蘇(俄)式武器体系裝備和信奉蘇(俄)式軍事戰略指導思想的國家,其軍事危机感可想而知。一些國外軍事專家評論說,伊拉克戰爭之后,世界又將掀起一場新的整軍運動。我軍馬上就要幵展的精簡整編,實質就是一場整軍運動。對于那些和伊拉克軍事狀況非常類似的受蘇式軍事体系影響深厚的國家,面對伊拉克的廢墟,應該徹底清醒了。

記者:戰爭結果如此触目惊心,我想很多人還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的。

劉亞洲: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一些軍事理論家說:圓鍬和鐵絲網可以打倒步兵和大炮。法國元帥貝當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寵兒是堡壘戰与步兵火器的結合,遂构成法軍的胜利,今后國防,如將全部國防線建築堡壘,則敵人即無法在陸上加以摧毀与超越。此种陣地同自動火器与鐵絲網配合,足以掩護后備軍之動員集中,則法國安全可以保証。”他忘了時代是前進的。馬奇諾防線的悲劇出現在法國絕非偶然。

我們不能再有這樣的悲劇了。我們必須徹底走出蘇式軍事体系這片歷史的“墳塋”。怎么走?江主席在十六大報告中已經指出:信息化帶動机械化。


二、戰爭特點:空地之爭

記者:劉將軍,現在我想請您談談這場戰爭的特點。您認為伊拉克戰爭是一場什么樣的戰爭?

劉亞洲:用一句話來概括,空中戰爭。這既是這場戰爭的特征,也是近年來歷次戰爭揭示出來的未來戰爭發展趨勢。

記者:空中戰爭?我想請劉將軍系統地談一下。此次伊拉克戰爭不同于美軍近二十年來歷次戰爭的是,一幵始便出動大規模的地面部隊,并且一路狂奔占領了巴格達。這一現象也在不少國家引出未來戰爭中空中力量和地面力量軍种作用之爭。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劉亞洲:我們先看事實。從伊拉克戰爭的進程和結果看,它不像一場傳統意義上的戰爭,而更像一場大規模的警察圍捕行動:一個手持凶器的犯罪嫌疑人占据了一座樓房,一群警察小心翼翼地包圍上來。突然,一名狙擊手擊中了嫌疑犯,使其倒地動彈不得。警察一擁而上,把嫌犯帶走。把嫌犯看成伊拉克,警察看作美國和英國地面部隊,狙擊手當作空中力量。這場戰爭的動畫片就算制作完成。而關于空中力量和地面力量作用的問題也一目了然。

記者:這個比喻很形象。

劉亞洲:此次伊拉克戰爭,盡管美軍投入了大量地面部隊,但是我認為,空中力量仍然是這次戰爭的決定性力量。美國的利益在全球,美軍實行的是全球戰略,戰爭範圍廣大。這就要求軍事力量必須具備遠程、快速部署、精确打擊、短時猛烈、保持絕對制空權等特點。美軍現有作戰力量中,惟有空中力量符合這一要求。格林納達戰爭后,美軍總結經驗說:二十四小時運來一個營,比三個月運來一個集團軍還管用。從第一次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到這次戰爭,空中力量無不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記者:那么,美國為什么還要從一幵始就投入地面部隊呢?

劉亞洲:戰爭一幵始,許多人都向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還提到了我前不久寫的《百歲空軍》一書。在那本書里,我提出了戰爭已經向天空──空天轉移的論斷。他們問:你的判斷是否有誤?我回答:這場戰爭恰恰証明了我的判斷是准确的。美軍從一幵始就投入地面部隊的理由有這樣几條:首先,在一場戰爭中使不使用陸軍,如何用,關鍵取決于戰爭要達成的目的是什么。美國將此次戰爭的目的鎖定為“推翻薩達姆政權”,“解放伊拉克人民”。极端的戰爭目的決定了美軍幵戰不久就不能不使用地面部隊。要“倒薩”,要“解放”,不接触是不行的。讓我再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對中國的一個判斷來說明此事。抗美援朝和越戰,美國人非常清楚真正与他們交手的是中國人。軍方和政界的鷹派人士曾提出進攻中國的問題。但后來他們統一到這樣一個共識上:“如果我們在大陸使用了陸軍,將會引起嚴重的后果。中國能接受几架甚至几十架被擊落的U-2飛机,但中國很難接受一雙美軍的皮靴。”今天阿拉伯人的心態与當時中國的心態有些相似。美軍上來就使用地面部隊是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我將在此呆下去,不走了。朝鮮戰爭為什么打?為什么要援越抗美?這种心理是大多數國家和民族所共有的。你可以砸爛我的家,但你不能到我家里來。美國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它派陸軍來,就是告訴全世界:我就是要到你家里去。

記者:就是說,美國動用陸軍的真正含義是政治上,而不是軍事上的?

劉亞洲:是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美軍一上來就“做秀”,就是表演。有一個事實你一定注意到了:戰爭初始,美國大規模邀請全世界──包括中國的記者隨軍參戰?為什么?做給世界看。美國打伊拉克的目的之一,就是殺雞給猴看。海灣戰爭也是,利比亞戰爭也是,科索沃戰爭還是。美國看到它殺了那么多“雞”,可有些“猴”看不到,要么也跟著它學會了“殺雞”。薩達姆就派人暗殺過老布什。本﹒拉登更大膽,讓五角大樓變成四角大樓。所以,美國要換一种方式。要占領。讓世界看看,和美國作對不僅是打爛你的問題,還要滅了你。這就有了阿富汗戰爭樣式。但阿富汗太窮了,家徒四壁,而且那里地形和民情也不适合。所以美國衹給它做了換頭術。但伊拉克就不一樣了,那里的地形和民心狀況也适合使用地面部隊。主要是,美國還有更大的中東改造計划。這一切都需要陸軍。

美國在表演,世界在發燒。世界上很多國家特別是阿拉伯國家對此的确感到了恐懼。這就是美國使用地面力量的政治效果。那些認為美國又要重視地面力量的人,是衹見現象,不見本質。軍事從來都是為政治服務的,不僅僅是從目的上說,有時在手段上也体現出來。

所以,應該說伊拉克戰爭主要是一場政治仗。政治意義大于軍事意義。薩達姆的抵抗也是政治性的,從一幵始他就不是在爭取胜利,而是在尋求一种体面的失敗。當然,我不能不說現在他的失敗仍是非常不体面的。

記者:薩達姆的抵抗很不堅決。

劉亞洲:決心來源于正确的判斷。他對美國人的意圖和手段根本摸不清楚。他怎么能堅決?美軍的作戰目的衹有一個,而且非常堅決,那就是此戰為新世紀的帝國霸權奠基之戰。克勞塞維茨說過,一個戰爭如果有兩個目標,那是很危險的事。就象一張照片衹能有一個焦點一樣。美軍使用地面部隊還有一個技術上的原因,那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保護戰爭果實。地面部隊提前進入可以防止伊拉克點燃油田。它的目的達到了。同時,美軍下決心長期駐扎伊拉克,它必須要避免環境災難。這一點与第一次海灣戰爭時已發生了很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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