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告别战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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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余杰 于 January 15, 2003 23:52:41:

【多维新闻社29日电】最新一期《议报》(10月28日)发表余杰(北京)的文章,现经授权全文转载如下/不久前,《南方周末》报道了美国孟山都公司对中国的野生大豆申请专利的事件,一时间舆论大哗。紧接著,该报又发表了题为《要不要打基因保卫战?》的后续报道。我对此事始终保持著强烈的关注。不过,我把它看作一个法律、科学和商业纠缠在一起的有趣事件。在中国加入关贸协定的今天,它给我们的启示是:我们不仅要接受一套崭新的商业规则,而且还要接受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我们既需要权利意识的觉醒,又需要义务观念的确立。

但是,读到《要不要打基因保卫战?》这样的标题时,我的心里却十分不舒服。刺激我的是"保卫战"这个词语。它太重了--一次狡猾的抢注专利事件,还远远达不到要我们以"保卫战"来应对的严重程度。这是一种弱者的"过度反应"。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对战争术语和军事术语一直有一种病态的偏爱。虽然早已结束了战争状态,但我们的心态并没有完全调整到"和平年代"。在我们的电视、广播和报刊中,与战争和军事活动相关的、或将战争泛化的语言比比皆是。播音员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诸如"文化战线"、"教育战线"、"新闻战线"一类的词语,领导干部会慷慨激昂地高声宣布"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歼灭战"、"来一次全民皆兵的群众战争"。法学家贺卫方曾经谈到多年来我们的司法话语被战争语言毒化的状况:"司法界被称为'司法战线',法官之间乃'战友关系',人们经常说要发挥法院的'前沿阵地'和'战斗堡垒'作用,法官要'能征善战',有时还要'大兵团作战,……力求每战必胜'。"连"法言法语"也受到了战争话语的腐蚀,可见其流毒之广。最近,昆明市检察院规定,在法律文书中禁止使用"狗急跳墙"、"丧心病狂"之类的语言来形容犯罪嫌疑人。对此,贺卫方给予积极的评价:"此举表面上看只是要求检察官再语词风格上有所改变,但是,法律语词事关刑事被告人的地位,事关国家与公民之间的关系,甚至关乎法治的基本准则是否得以遵循。考察一国法治的程度,法律话语是否足够理性化乃关键指标之一。"

贺卫方的分析可谓切中肯綮。然而,这种改变仅仅是在一个有限的领域内发生。在其他广阔的生活范围内,战争话语依然泛滥成灾。我们把政治学习、"严打"、反腐、申奥、抗洪、环保、计划生育等统统当作"战争"来看待。我们很少使用"和平"、"爱"、"温柔"、"宽容"、"权利"、"尊严"这样一些字眼,即使偶尔使用一次,也显得羞羞答答。反之,我们在使用与战争、暴力有关的字眼时,却显得理直气壮、"雄赳赳气昂昂"。其实,我们对战争的残酷和邪恶缺乏必要的体认。在我们制作的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中,战争通常呈现出一种"凯歌高奏"的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的色彩,它通常遵循达尔文"社会进化论"的准则--正义一方必然获得胜利、邪恶一方必然走向失败。于是,战争成为一场盛大的狂欢活动和一个关键的历史环节。

长此以往,我们把战争"生活化"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自觉地、轻率地使用著无数与战争相关的语汇。在上面那则报道中,一个专利保护和基因研究的事件,居然也被冠以"保卫战"的名称,这是记者的潜意识。在孩子们的作文中,就已经开始频频地使用类似的字眼了。我想反问的是:战争真是一件好事吗?古人早就说过,"兵"是一个国家的"不祥之物",没有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没有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是剥夺千百万人的生命、毁灭千百万家庭的幸福。有一位西方诗人说过:"每一颗子弹,击碎的都是母亲的心房。"然而,有一部分中国人,他们热爱战争却胜过热爱和平:民国时代,军阀混战年年有、月月有,同胞杀同胞一点也不手软;共和国建立以后,暴风骤雨式的政治运动则以一种"准战争"的形式不断上演。伟大领袖就是一个天生的"战神",他的文集几乎就是"军事文集",没有战争的生活是他无法接受的。从领袖嘴里时不时地冒出"带著部队上井冈山打游击"的话来,这显然不仅仅是向那些"变修了"的战友们发出的威胁。一九六四年,毛、刘因四清运动性质发生了分歧。据薄一波和安子文回忆,有了分歧后,毛曾对刘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毛泽东在后来的确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也很顺利。在领袖的影响下,共和国文化被打上了鲜明的"战争文化"和"军事文化"的烙印。人们都在模仿领袖的口吻,人们的话语中都充满了"王者之气"(或者鲁迅所说的"山大王气")。"共和"成了一个被"闲置"的概念。

我在乡下看到过不少气势汹汹的标语:某地林业部门为了遏制滥砍滥伐现象,贴出了"你砍树,我砍人"的标语;某地计划生育部门则号称"谁超生,就让谁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一位网友也在文章中列举了三个例子:其一,在广东佛山,一个凶手纠集一群歹徒暴打一位大学教授。当凶手被人告知其施暴的对象是该市唯一的一位博士时,该凶手回答:"什么博士,北大校长我都敢打!"其二,湖北宜昌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一个负责人,在面对就一名对非法拘禁案进行调查的律师时说:"刘少奇是国家主席,怎么样?抓也就抓了。平反,恢复名誉是以后的事!"其三,西安市现代农业综合开发总公司种植五场场长蒲渭滨,对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看谁能把我咋啦!"他们活像是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巴顿将军。这样的人整天都与我们生活中一起,是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只要我们多留心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已经被战争语言和军事语言淹没了,听听那些执法者和官员们的口头禅吧--"什么是法?我们就是法!"、"在这里我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我知道你们是电视台的,电视台算什么东西?我会揍死你们!"、"我们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得死!"、"法律是天平,把天平砸向犯罪分子的头!"面对这些硝烟味十足的话,我不禁疑惑:我们究竟是生活在人民当家作主的"共和国"呢,还是生活在"谁有力气谁就是老大"的梁山泊?更可怕的是,说这些话的人并不是在信口雌黄、并不是在拿大话和空话吓人,他们说的是"大实话",这些话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实情--令人毛骨悚然的实情。

"毛式语言"和"毛式思维"已然内化到我们的血液里。一种"有当代中国特色"的文化基因积淀了下来,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言说方式方式和生活方式沿袭下来。我们并没有真正告别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二十世纪,我们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变成了互相撕咬的丛林和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自己也在参与著恐惧的制造;我们受到暴力的伤害,自己也增添著暴力的泛滥。

在这样的时刻,我想起了甘地。当我面对网上丑恶和蛮横的谩骂时,我毅然宣布自己是一个甘地的信徒。然而,我立刻遭到更为猛烈和尖锐的辱骂。那些人认为,不是甘地战胜了暴力,而是暴力消灭了甘地--在他们的眼中,最终死于暗杀的甘地是一个可笑的疯老头。所以,他们要沿著暴力的道路往前走。

尽管如此,我没有回骂任何人。对于深陷于暴力和邪恶之中而无力自拔的那些同胞,我唯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当然,他们的罪恶也有我的一部分,我跟他们并没有"天壤之别"。在批评他人身上的迷狂之前,首先要检讨自己所浸染的病毒。那么,甘地的非暴力思想是最好的解毒剂。甘地认为,暴力和战争是人类最大的错误,阻止战争是非暴力的信仰者的重要责任:"由于基本上非暴力行为是所有生命的综合体,某部分的错误一定会影响其全体,因此人类无法完全免于暴力。他只要仍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就不能不参与跟社会真正生存有关的暴力行为。当两个国家在战争的时候,非暴力信徒的责任,就是阻止这场战争。那些地位与这项责任不相当的人,没有反对这场战争力量的人,没有资格抵制战争的人,可以参加战争,但是要尽量的设法使自己、国家、世界免于战争。"甘地看到了文明所受到的威胁与挑战,他也知道坦克和飞机的可怕,但他还是站了出来,站成了弱者的脊梁,站成了卑贱者的希望,站成爱的化身。有时候,我不禁要痛苦地感叹:虽然印度与中国在地理上接壤,但是甘地为什么离中国如此之远呢?尽管甘地在中国被"堂吉诃德"化了,但我仍然坚:"甘地精神"将是中国文化凤凰涅盘时所必须的"催化剂"。

让我们告别战争语言,换上"爱的言说"来更新我们的生命状态。我想,如果有一天,甘地的言说和甘地的思想能够像青草和鲜花一样生长在我们这片渗透了太多鲜血和仇恨的土地上,那么"冤冤相报"的历史循环、"欺压者与受欺压者双方苦毒怨恨的悲剧结局"(马丁.路德.金语)就会在中国终结,神州也将成为真正的"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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