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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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按时塔轮 于 June 05, 2003 18:26:37:

吴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荆棘阵中寻到了一条缝隙,做了一次诡密的出逃。天地巨变终于彻底压碎了吴三桂身上的道德外壳,他选择了求生而不是殉道。他经过多少不眠之夜才终于把自己从忠君报国的道德外壳上剥离下来,不过这种剥离是血淋淋的。毕竟,自命不凡的吴三桂有过真实的道德理想。他对自己的生命构想绝不仅仅是一个衣食俸禄层面的碌碌之辈。现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击碎,可以肯定,自诩为血性汉子的吴三桂从此不得不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以什么样的形象进入历史。

现在,吴三桂前途中剩下的,只有家族的平安,个人的功利地位,还有,陈圆圆。一想到陈圆圆,他觉得这一切损失毕竟还得到了补偿。只是在认识陈圆圆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道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的。在拥有陈圆圆以前,他虽然有着风流将军的美名,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女人真正当回事,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供他消遣的玩物,不过是比其它东西更好玩罢了。可是自从结识陈圆圆之后,世界在他眼中和
以前不一样了,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瑰丽、美妙而莫测的世界。他发现自己也变了,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汲汲名利的吴三桂了。他变得浪漫而多情,变得单纯而透明,和这个女人相比,许多以前显得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无足轻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可以改变世界。

现在,对他来说,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比做其它任何一个角色都重要。甚至比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现在,陈圆圆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里。他没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万铁骑,跟李自成去换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陈圆圆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吴三桂的算盘打得很准,就在他在勤王的路上缓缓行进之时,三月十九日,农民军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绫,给大明王朝三百年的统治打上了一个句号。

吴三桂得到这个消息时刚刚走到河北丰润,距京城尚有数百里之遥。他忙撤兵返辔,率领大军奔回山海关。

这座依山傍海的雄关,将是他用来换取后半生前程的砝码。明朝的灭亡,使得这座关城已经姓吴了,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过,他知道,这座关城不论是对李自成还是对皇太极都是沉甸甸的。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李自成会为这座关城开出一个大价钱。李自成会找上门来的。

崇祯十七年四月,明朝覆亡后的第十天头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带来了封他为候的檄书,带来了四万两犒师银子,同时,还带来了老父吴襄的一封信。一切都按照吴三桂的设想到来了,尤其是老父的这封信。皇帝已经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这就是吴三桂在这个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忠臣是做不成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可孝子这冠冕党皇的社会角色还可以继续扮演下去。他的行为照样可以获得社会伦理观念的认可。父亲的信说得多么有理:……今尔徒饰军容,逊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势者,可以知变计矣。……我为尔计,及今早降,不失封候之位,而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骄愤,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受戳,身名既丧,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

是啊,大势已失,天命难回,国家已亡,家族仍在。父母家小还有那日夜思念的陈圆圆都在李自成的手里,为了父母的生命牺牲自己的名誉情有可原顺理成章。在大明他是平西伯,到了大顺他就是归命候。寇贼杀了皇帝,寇贼就成了皇帝。从行脚僧起家的朱元璋可以做明太祖,那么同样用血汗挣得天下的李自成为什么不能顺天应命抚驭万民呢?

现在,吴三桂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弃一直虚掩在身上的“忠臣”的外壳,不过里面还有一张孝子的面具,可以用抵御社会正统价值评判系统的正面杀伤。在命运的逼迫下,吴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软体动物,急匆匆地从一只外壳迁入另一只外壳。吴三桂点齐兵马,把山海关交给大顺农民军,踏上了第二次西进的征途。

命运却同他开了一次让他无比尴尬的玩笑。

走在西进之路上的吴三桂虽然心中还有点紧张,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关毕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断幻想着到京城之后会遇到的盛大欢迎场面,不免有几分激动。李自成也许会亲自迎接,所有新朝权贵都会出席接风宴会。封候建府,钟鸣鼎食,他在大顺王朝可能前程更为远大……毕竟,他送给李自成的这份礼物不轻啊。

可是,四月五日,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就痛哭失声。

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吴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语。他没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给他这样一份见面礼。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打的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许他到了北京这些可以摆平。突然,他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陈妾现在怎么样?”家人告诉他,陈圆圆现在已经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忠敏的人了。

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象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庞一刹间涨得血红血红。他觉得自己的头好象涨大了一倍。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的最心爱的女人!什么封候之赏,什么镐师银,都是敷衍,他们分明把他吴三桂当成了玩物。有生以来,没有人这么污辱过他!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象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迅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

此时的吴三桂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他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

吴三桂多血质的性格特点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现出来。性格即命运,而此时,性格即历史。就在他冲冠一怒的那个瞬间,我们在理由相信,墨一样浓的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当他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被判定为一出悲剧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国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时,还有最心爱的女人。在这个条理分明的世界上,他丧失了经度和纬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标。冲冠一怒使吴三桂永远地背负了历史的重债,他因此而成了所谓“民族的罪人”。

不过,我却觉得他在这愤怒的一刻坦露出的人性底色是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否则这部历史就过于灰暗乏味了。这个由赤裸裸的愤怒驱动着的人一瞬间挣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层层伪饰,显露出未被阉割的真性真情。否则,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不是历史罪人的吴三桂是什么样的呢?那里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驱兵西进,与李自成激战于北京城下,以卵击石,壮烈殉国。一出情节单调重复的英雄剧背后是无意义的生命损失,对于历史进程不能有丝毫影响。

二、吴三桂忍辱负重,为了民族大义,唾面自干,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农民军将领前强颜欢笑,虚委与蛇,以此换取他们的一杯残羹剩饭。

很明显,吴三桂在大顺政权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这样的话,吴三桂确是兼顾了民族大义和家身性命,可是这样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为卑琐?

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冷静下来的吴三桂又恢复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众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处境,他不甘于处于被打击被剥夺的地位。他要对命运反戈一击,永不服输的他在绝望中竭力奋争,试
图冲出命运为他设计的险恶陷阱。


一六四四年四月十五日,清摄政王多尔衮接到了这样一封书信:……流寇逆天犯阙……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之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京东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而乱臣贼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胁西胁,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

这些充斥着“大仁”、“大义”字眼的文字——“亡国孤臣”吴三桂的这番“忠义之言”,是在吴三桂被李自成围困在山海关后写出的。走投无路之时,他顾不得什么华夷之分,敌我之辨,向昔日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发出了乞求。可是连乞求都是这么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满腔悲愤,真好象文天祥再世,申包胥重生。可是,就连不识几个汉字的多尔衮也一目了然,这不过是一封投降信而已。他何尝不知道,这个“亡国孤臣”在几天前还仆仆奔走在投奔“流寇”的路上,兴致勃勃地想和流寇们分一杯羹。这些汉人真是会说话呀!

吴三桂重又捡起了通行的社会伦理符号。他并不指望谁真的从词语层面理解他的话。这只是一种信息的标准化包装而已,华夷通用。形式永远是重要的,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虽然实际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多尔衮并没有用心思品味这些华丽的词儿,他立刻感到了这封信不同寻常的份量。这真是天赐之机,父兄两代人征战多年,始终不能接近的这座雄关,如今可唾手而得,逐鹿中原的宏愿即将实现,他怎能不大喜过望。他立刻发兵,向山海关奔去。

这时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的大军团团围住了。李自成这次亲征不光带了六万大军,而且还带来了吴三桂的父亲。他知道吴三桂是有名的“孝子”,他希望吴襄能发挥比六万大军更大的作用。到了山海关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吴襄在阵前致书劝降。

可是这封劝降书对吴三桂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吴三桂现在不需要什么台阶来下,李自成那里已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李自成收到了这样一封回信:父既不能为忠臣,桂亦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这冠冕堂皇的措词让李自成无话可说。他知道再和这个人费口舌不会有任何意义了。大顺军向这座著名的关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当多尔衮的大军到达城下时,这座关城已是岌岌可危。激战已进行了一天一夜,大顺军的攻势越来越猛,有的地方,已经攻上了城墙。

吴三桂焦急万分,可是老谋深算的多尔衮却一点也不着急。他望着吴三桂那神情焦虑的脸,不慌不忙忙地提出,吴三桂得先剃发改服,他才能出兵。他还记着吴三桂那封慷慨激昂的信中装出的那副大明忠臣的姿态。

吴三桂确实没想到这一招。不过他没有犹豫几秒钟。不就是把顶发剃掉,脑后梳一条猪尾巴似的古怪辫子吗?不就是穿上那身难看的蛮服吗?他已经抛弃了国家,抛弃了父母,抛弃了名誉,他还在乎这几根头发吗?!他已经不再在乎什么了,不坚持什么了,就是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

在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吴三桂头顶上的一缕缕头发,飘落到地上。

弗洛依德说:外表的变化对一个人的心理有着重要的影响。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清清爽爽理个发,换个发型,也许可以使人精神焕发,摆脱忧郁。

满洲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所到之处,坚决要求被征服者剃发改服,即使逼得这些人再度反抗也在所不惜。而许多本来已经投降的汉人,仅仅因为保住自己的发式,却再一次选择了死亡。因为双方都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形式上的改变,这实际上是为精神举行的葬礼。这种改变,意味着你彻底放弃了人格独立,彻底放弃了你的价值体系,把自己变成异类。

吴三桂的精神世界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依托。他完全认同了人性的平庸和趋利避害,完全认同了追求情欲满足的本能,也就不得不抛弃人的精神尊严。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他心里已经了无挂碍,他反倒获得了解放,从此他可以任凭自己胸中的贪婪、欲念、仇恨痛痛快快地肆意流淌。

多尔衮终于同意出兵了,吴三桂现在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不过,他依然从容不迫。为了保存八旗兵的实力,他命令吴三桂为先锋出城去冲击敌阵。这样,既可以检验吴三桂的诚意,又能目睹大顺军的实力,以便他随后实施有力的突击。

吴三桂只能从命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象一条狗,那么,就象狗那样地去卖命吧。吴三桂的人马出城了。从四月二十二日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他率领大军冲锋陷阵,连杀数十阵。

彭孙贻在《平寇志》中这样描述到:三桂悉锐鏖战,无不以一当百。自成益驱群贼连营进,大呼,伐鼓震百里。三桂左右奋击,杀贼数千。贼多数鳞次相搏,前者死,后者复进,贼众(三桂)兵寡,三面围之。自成挟太子登庙岗观战,关宁兵东西驰突,贼以其旗左萦而右拂之,阵数十交,围开复合。

战场上的吴三桂永远是无与伦比的。只是现在,他只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叛徒而已。

法国传教士白晋在他所著的《康熙帝传》中说:事实上,鞑靼人(满人)在征服帝国过程中,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汉人互相残杀,加上汉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为了满洲人去反对他们本民族而战。

吴三桂就是这些“最勇敢”的汉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事实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过程当中,平西王吴三桂在所有的将军中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一旦弃了道义信条,同胞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成了成全自己功绩的道具。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面对自己的同胞,他比满洲人下手还黑,手段还残暴。这里面也许掩藏着这样一个心理学的真实,那就是,这类举动正是为了掩饰吴三桂内心的负罪感、恐惧感
和痛苦。

四月二十三日,山海关大战后的第二天,吴襄在永平范家店被斩首。

四月二十六日,吴家满门三十余口在北京二条胡同被杀光。

虽然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但是当吴三桂面对眼前到处僵卧的亲人尸体时,吴三桂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亲人的血湮来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顾虑。他已心硬如铁,没有什么可以再软化他。从山海关之战以后,他象发疯一样对李自成穷追不舍,终于在望都和真定之间追上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之后,李自成扔掉所有辎重妇女,狼狈逃走,陈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手中。这是吴三桂用一个家族的性命换来的女人。

击溃了李自成,他马不停蹄:迎击降清复叛的姜襄;鏖战榆林叛将刘登楼;败明宗室朱森釜于阶州;败农民军将领王永强于同官;平定陕西;攻取四川;收复云贵……他的马蹄,从关外一直践踏到云南,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他的浴血奋战,大清决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夺取江山。这一系列战役,许多是硬仗、恶仗、死仗。他曾多次陷入绝境,生死悬于一发,凭着不屈不挠的斗志和运气他才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是为满洲人打的。为大清朝,他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这一系列战役充分反应了吴三桂作为一个军人的杰出素质。从单纯的军事观点看,许多战役也许能成为军事经典。

吴三桂的判断力、决断力、意志品质的坚定性、持久性,战略战术上创造性,在此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虽然屡获大捷,他并不敢居功自傲,仍然是每战身先士卒,躬履行间,战战把头别在腰带上浴血搏杀。他知道,为大清作战和为大明作战不同,做为一名叛臣降将,他在满洲人面前总有点伸不直腰,抬不起头。他只有豁出性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勇,才能赢得清人的信任,才能在清朝的权贵中站稳脚跟。

顺治十七年,在为满洲人卖了十七年命之后,吴三桂终于获得了他的报酬,吴三桂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

然而,虽然满洲人授予他高官显爵,他还是时时处处觉查到了他们的防范心理,觉查到了他们目光中隐藏着的一丝轻蔑和不信任。谁让他是一个降臣呢。面对满洲人那外松内紧的满汉分野,对汉人将领苦心积虑的提防措施,吴三桂并没有过多的报怨和愤懑。他天生是个行动人物而不是观念人物,他不会让这些没有任何积极效果的情绪占据他的理智空间,浪费他的心理能量。现实主义是他的坚定指
南。他考虑的是如何采取下一个行动。

吴三桂是追着永历的足迹来到云南的。

明朝虽亡,可是朱氏子孙一直没有放弃恢复的努力。明朝的残余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权,在全国依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可惜这个小朝廷还是改不了窝里斗的老毛病,成天价忙于争权夺利,结果被清军追得整日东逃西窜。追得南明的永历皇帝经常是饥肠辘辘,卧不成眠,偶然讨得一碗饵块炒青菜,也要称之为“大救驾”。最后,被追得走投无路,逃入了荒蛮炎热的缅甸,才算保住了一条命。看来永历皇帝只能在缅甸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满洲人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可吴三桂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只有擒杀永历,才能彻底证明自己的忠心无二。

吴三桂对永历皇帝个人并无好恶可言。作为昔日的明臣,他对这位故主的后裔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和报愧之意。大明朝没有任何对不起吴三桂的地方,有的只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赐,可是他回报的却是对明朝后裔的无情追杀。不过,既然做了恶人,就做到底吧。现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头颅一用。

于是,吴三桂上书,要求入缅扫灭南明残余。顺治皇帝认为没有必要,南明窜入荒夷,不可能东山再起,就放他一马吧。可吴三桂却反复恳求,提出所谓不灭永历,有“三患二难”,最后终于说得顺治皇帝动了心,于是,吴三桂又率大军踏上了为清廷效命的征程。

一个小小的缅甸怎能抵挡得住清朝的大军,吴三桂的征程势如破竹,把朱家子孙斩尽杀绝看来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用绣着五爪盘龙的明黄缎子包着的书信。这是朱元璋的十三代孙永历皇帝的一封亲笔信。吴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着这落难王孙的笔迹,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这封信文笔极好:……仆(我)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蛮夷,亦自幸矣!如将军不避艰险,请命前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之一人乎?抑或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已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奕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乎?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极尽嘻怒笑骂之能事,却又从容不迫,句句藏着机锋却又哀切宛转。这也是一篇正统思想观念的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吴三桂,在当时任何一个人看来,这封信字字大义凛然,句句鞭辟入里,每个字都象火焰一样烧灼着吴三桂的眼睛和心脏。

他不能没有触动,这封信肯定会翻起他压制在心理底层却总是余烬未熄的深深的负罪感,触动他封存已久的良知。这位终日逃亡以胆小闻名的永历皇帝凭这篇文章应该被列入文字大师之列。不过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来,他还是显得太天真了。文字永远是最苍白无力的,它们只对那些苍白孱弱的灵魂起点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恶面前,这种努力显得幼稚而可笑。这封信只是让吴三桂不舒服了那么一阵而已,对大军的前进步伐一点也没影响。缅人在清军的压力之下,不得不献出永历。在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吴三桂带着几名护卫,缓步走向永历帝的居所。

在热带竹楼的厚厚屋棚之下,永历帝面南而坐。他头戴一顶马鬃瓦楞帽,身穿一件纯绢大袖的袍子,腰间束了一根黄丝带。这个未代皇孙空顶着皇帝之名,终生逃亡,到处漂泊。不过毕竟是天潢贵胃,他仪表伟岸,举止端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前方。不知为什么,吴三桂看见这个人,心跳忽然凌乱了,他越走越慢,在永历帝几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历帝见有人进来,轻声问道:“何人?” 不知为什么,吴三桂张张口,没说出话来。永历帝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卟通一声,吴三桂自己也没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经跪在这个年青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吧?”永历依然轻轻地问。

吴三桂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恍惚见到这个酷似崇祯皇帝的年青人脸上的疑问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一连声地应到:“是、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清了永历长叹一声:“说什么都无益了,只是朕本是北人,想见到十二陵再死,这,你总能做到吧?”

他又勉强应了一声。永历轻轻向他挥挥手,让他退去,他却站不起身来,只好由卫士上来把他搀扶出去。

自这天以后,吴三桂再也没有见过永历。四个月之后,他不顾别人的反对,没有把永历押赴北京,而是在昆明城外的蓖子坡把他缢杀了。

十一

吴三桂不想再叛变了。他在云南的日子过得挺不错,他真的别无所求了。

他喜欢云南这地方,这里四季如春。天蓝得一尘不染。和内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离辽东很遥远,离北京也很遥远,远到他似乎可以将它们忘却。这两处埋藏了他那么多复杂记忆的地方,他真希望能够不再想起。“致仕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吴三桂现在所得到的,已经超过了他最奢侈的想望。现在,他是天下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云南的几千里土地上所有金帛子女都为他所有,他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人生一世,他还能有何求呢?

在昆明,他次第建起了三座宫殿。天下所有的珍玩宝器和人类所能想出的所有的享乐花样他几乎都可以拥有和尝试。昔日的风流将军此时更加风流狂放。

“三桂在滇中奢侈无度,后宫之选,不下千人。三桂公余,召幕中名士宴会,酒酣,三桂吹笛,宫人以次唱和。旋呼赏赍,则珠宝金帛堆陈于前,宫人憧憧攘取,三桂顾之以为笑乐。三桂不善书,然每喜临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谓列翠轩者,厅事五间。春秋佳日,三桂辄携笔坐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诸人环视于侧,鬓影钗光,与苍翠之色互相辉映。厕身其中,殆无异蓬壶阆苑矣。……”

玩过奢侈玩高雅,吴三桂已经五十二岁了,却愈加裘马清狂。昔日占据了他全部情感世界的陈圆圆现在已不能享专房之宠,青春年少不再,他要抓紧剩下已经不多的时间恣意享受,尽情追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的巨大付出作出补偿。不过,吴三桂毕竟是吴三桂。虽然嬉游无度日日笙歌,可是在世人的眼里他却仍是位贤明仁义的王爷。虽然跺一跺脚云南都要抖一抖,可是他却是一副宽厚长者的形象。平时和衷御下,和蔼可亲。与人计事,相对如家人父子。人有诘难,益喜与之交往。文武官员每以公事拜谒王府,府中必于规制之外,备饭款待。上至督抚下至守令甚至小吏,逢年过节都能得到王爷的丰厚馈遗。巡抚袁懋功内召返京,吴三桂以十万金相赠;继任巡抚李天浴患病,他竟不居王爷的身份,亲至府中视疾,以示眷励之意。凡是旧日上司或者朋友有求于他,不管多难,他必定尽心帮助。在辽东时,他曾隶属于毛文龙部,入清之后,未相往来。然而,当毛氏的老仆从几千里外的江浙赶到昆明,向他告诉失势的毛家被将军李强强占之时,他亲自出面,迫使李强退还了毛宅,还输金谢罪。宁都曾应遴曾于吴三桂有恩,其子游滇,吴三桂以十四万金相赠。上上下下都知道王爷仁义诚厚。可是也都知道王爷曾经置父母性命于不顾,曾经追杀故主子孙以为功。当然这不关自己的事,吴三桂在朝在野,都混得明白,混得精神,所以到处收获的都是毕恭毕敬和衷心服从。

可是,富可敌国位极人臣的吴三桂却经常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他越是拼命作乐,越是觉得空虚无聊。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每当此时,他总是一饮颓唐。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心里发虚,夜里,经常在梦里惊醒,一夜无眠。

也许是一家三十多口尸横遍地的场景总在他眼前浮动,也许是成千上万的同胞的鲜血让他难以淡忘,也许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让他难于安枕。还有,那从遥远的北京射过来的,闪烁莫测的目光。虽然他殚精竭虑地效忠,可是那些满洲人似乎总是和他若有若无地保持着距离,热情的外表下总似乎隐藏着深深的寒意……这种闪烁的目光,象是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剑悬在头顶一样,让他时刻不安。

毕竟,他是个叛臣啊!

平西王爷开始信佛了,象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给云南遍地的佛寺大量的布施。他在府内设了多座禅堂,常常象个孤僧一样长时间地打坐。他又在凤鸣山上以前无古人的手笔用纯铜铸了一座佛寺,号称“金殿”。平西王爷不光信佛,凡是神仙,他都热心讨好。他重修了昆明的玉皇阁、老君殿,报国寺,西寺。在报国寺的众佛之中,他又命人修了一尊奇怪的塑像,这尊塑像面容酷似吴三桂本人,“将巾,松花服色,锦边,右手抚膝,左执卷,面左顾。”这个奇怪的佛像叫“西来尊者”。

可是,所有这些高大的殿宇,也不能遮蔽他那无家可归的灵魂,不能阻挡一点灾祸。吴三桂的宿命,正象他一步步走来。

十二

满洲人对吴三桂失去信任应该从他亲身入缅,擒杀永历的那一时刻起。

永历帝那封信里的话,成了吴三桂命运的预言:“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

顺治皇帝可以理解吴吴三桂在命运的压迫下屈辱的投靠,也可以用混合着欣赏与蔑视的眼光看着他拼尽心力在大江南北为他卖命。但是,当吴三桂为了进一步讨好他而再一次扑向故主时,福临不寒而栗了。吴三桂做得太过分了,过分得连被效忠的对象都有些难以接受。一条噬咬旧主来取悦新人的狗能让人放心吗?一个没有任何道德原则的人,可以为功,更可以为祸。

当吴三桂从缅甸回来,马不停蹄地投入镇压云南当地叛乱之时,1661年,康熙皇帝继位了。康熙皇帝基本上是在和平环境长大的。和白山黑水中走来的祖先不同,他接受的是正规而系统的汉文化教育。到了他这一代,爱新觉罗家族才真正弄明白了儒臣所说的天理人欲和世道人心的关系。出于内心的道德信条,他不能对吴三桂当初的投奔报理解态度,对于吴三桂为大清天下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也不存欣赏之意。对这位王爷的卖主求荣,他更是觉得无法接受。对这位功高权重的汉人王爷,他心底只有鄙薄、厌恶,还有深深的猜疑和不安。

亲政不久的康熙皇帝在宫里柱子上悬起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藩的名字。那是困扰他的首要问题。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他必须用伦理纲常来整合人心。而任用叛臣作为帝国藩篱实在是不可接受的现实。三藩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吴三桂。这个手握重兵的人是帝国内最大的危险因素。为了大清的江山万无一失,必须解决这个人,而要解决这个人,首先必须解除他的兵权。要解除他的兵权,就得撤藩。在他看来,“三藩等蓄谋久,不早除之,将养痈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

刚刚二十岁的康熙说干就干,康熙十二年,撤藩的诏书送到了云南。

对吴三桂来讲这确实是当头一棒。云南是他苦心经营准备留给子孙后代的。他为满洲人打下了大半个中国,云南这块封地并非过厚的报酬。对此,吴三桂和顺治之间的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现在,刚刚继位的康熙皇帝却要剥夺他用半生的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换来的这点报酬,未免太让他难以接受。

兵权就是吴三桂的命根子。象吴三桂这样的叛臣,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道义的保障。他的所作所为已对正统价值系统构成了肆意挑战,使正人君子愤懑已久。而且,在军政上层生存了这么多年,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也不可避免地树了许多敌手。一旦失去兵权,他的身家性命就会受到严重威胁。朝里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他之所以到处横行无忌,处处迎来满面春风,还不是因为兵权在握?!朝廷催促撤藩的诏令一道接一道,面对年轻气盛的康熙皇帝一步步杀机毕现的举动,他好象别无选择了。吴三桂没想到康熙会这样薄情寡义,爱新觉罗家族会这样过河拆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来竟是千古通义,历朝历代,概莫能外。可是,吴三桂实在不想再叛变了,叛变并不是他的专利。他原想在满洲人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终此一生。

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把三藩叛乱的罪责归于吴三桂,我却愿意为他开脱。如果不是康熙帝对吴三桂个人品质的深刻反感,不是人的年轻所盛以及超越祖业的雄心所驱动,叛乱本右以避免。如果康熙皇帝再老成一些,再等待几年,等已经六十二岁的吴三桂寿终正寝之后,再采取措施,本可用和平手段解决三藩问题,对中国历史造成的震动会小得多。

事实是,在康熙十二年九月撤藩诏下达之后,吴三桂经历了长达两个多月的犹豫彷徨。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吴三桂不再有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锐气。明明大势已去,一向头脑清楚的他还在幻想皇帝能收回成命。可是,身边的幕僚们却比他清醒,他们日夜撺掇他起兵。智囊方光琛的进言一针见血: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

多年养尊处优的平西王现在又一次落入焦躁痛苦的抉择之中。他整夜失眠,动辄脾气大发。转眼到了康熙十二年岁未,宣诏的使臣又一次到了府中,平日温文尔雅的吴王爷头一次失去了自制。面对使臣的催问,开始还笑容可掬的他竟一下子“赤颊大骂”起来,他指着钦差的鼻子吼道:吾挈天下以与人,只此云南是吾血挣。今汝贪污小奴,不容我住耶?!

起兵势不可免了只是,难道反叛竟是他的宿命?

六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吴三桂又一次全身披挂。在练兵教场的鼓角齐鸣中,他纵马疾驰,连发三箭皆中靶心。虽然已是花发满颠,延陵将军风采依然,还是那么英武绝人!

吴三桂率领二十万人马又一次踏上了征程。一路上,风动尘生,杀气袭人。

十三

起兵之初,形势对吴三桂颇为有利。吴三桂手下的官兵都是百战之锐,能征贯战。在吴三桂的指挥下,他们很快就拿下了贵州、湖南、四川,贵阳、长沙、岳州、成都、常德、衡州,一路克捷,所到之处,清军望风披靡。

吴三桂又一次饮到了长江之水。他亲临常德指挥,陈重兵于长江南岸,摆出一副汹汹之势。这时,吴军士气高涨,将领中有人主张立明朝后裔以收揽人心,有人主张疾行渡江全师北上,有人主张沿江东下,控扼江淮以绝南北粮道。可是吴三桂拒不表态。时间一天天过去,开始进势如破竹的吴军仍在长江南岸按兵不动。吴三桂自有他的打算。他想通过这个举动,向朝廷表明他并不是想真的反叛。他只是要保住自己应得的那份利益。他认为大军的一路摧枯拉朽足以吓倒未经世事的小皇帝。他派人给朝廷送去奏章,请求停战。同时,又转托西藏的达赖喇嘛为他向朝廷“说情”,示以“裂土罢兵”之意。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康熙皇帝没有理由不妥协。这个举动暴露了吴三桂的目光短浅。这正是他这个精明的投机者和真正的历史伟人之间的差别,也是注定他不能成大气的证明。他这样的人,在历史脉络的缝隙间可以游刃有余,却缺乏引导历史创造历史的眼光和识度。武力有时可以决定一切,却不是无懈可击的论据。当他的努力和更多的人的利益针锋相对时,他的英勇、精明、识略都成了礁石上苍白的泡沫。

康熙皇帝比吴三桂想象的坚强许多。他身上有着吴三桂所最缺乏的东西:原则性。他并不认同吴三桂的逻辑。就在吴三桂按兵不动的同时,他正在紧张地调动军队,动员种种社会力量。当他初步站稳脚跟,调整好整个国家应对危机的姿态后,他对吴三桂作出了回答:将吴三桂留质在京的长子吴应熊、长孙吴世霖处死,其余在京子孙免死入官为奴。

史书记载,当吴三桂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吃饭。他“闻报,惊曰:‘上少年乃能是,事决矣!’推食而起。”

至此,吴三桂的梦想才彻底破灭。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心头。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彻彻底底的悲剧收场。在历史大情节中滚打摸爬了一生的他在晚年发觉自己一生奋斗的荒唐可笑。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条留给他的路。自以为聪明一世,英雄一世,谁料竟是一直走在绝境的边缘。家庭观念极重的他在自己的爱子幼孙身上倾注了许多情感,垂暮之年的这一新的打击使他有些承受不了。他“在人前不肯显出,暗地里哭,云吃这一伙亏了。”

退路已断,吴军只好再次发动攻势。可是此时时机已失,清军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形势的力量毕竟大于人,吴三桂的大军开始步履艰难了。在清兵以全国之力奋力反扑之后,骁勇善战的吴军终于开始不断品尝失败。战局急转直下,吴三桂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赌博很快就失去了任何成功的一丝希望。

一六七八年,起兵五年之后,六十七岁的吴三桂在绝境中痛苦死去。

三年之后,叛军余部被肃清,吴三桂的子孙后代被彻底杀光。包括襁褓中的婴儿。

十四

在吴三桂发动叛乱之前七年,洪承畴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权力。也许正是这点,使他能够终于正寝。清政府在悼词中慷慨地送给他许多美好的词汇。说他“应天顺时,通达大义,辅佐本朝成一统太平之业,而其文亦标名竹帛,勒勋鼎彝。”

然而,到了清朝中叶,天下已经平定,朝廷开始大力宣扬“臣节”。这位“勒勋鼎彝”的勋臣终于被政府列入“贰臣传”,昔日的赞词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对他背叛君亲的严厉指责和锋利嘲讽。他终于以嗜利偷生不顾君臣大义的罪名被钉在了道德审判台上。


十五

1772年,清朝最有福气的大皇帝,康熙帝的孙子乾隆在出关祭祖的路途中路过宁远城。乾隆饶有兴趣地观看了宁远城中那两座漂亮的石牌坊,这位爱作诗的皇帝又写了一首“御制诗”:燧谨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尚逍遥。若非华表留姓名,谁识元戎事两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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