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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監牢到法場
送交者: 于 April 05, 2000 19:39:40:
從監牢到法場
□李敖
(摘自《北京法源寺》,李敖 著,中國友誼出版公司,ISBN 7505715488
《北京法源寺》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廟為縱線,以抽象的、煙消云散
的歷朝各代的史事人物為橫剖,舉凡重要的主題:生死、鬼神、僧俗、出
入、仕隱、朝野、家國、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強弱、群己、人我、
公私、情理、常變、去留、因果、經濟(經世濟民)等等,都在論述之
列。這种強烈表達思想的小說,內容丰富自是罕見的。李敖憑借此書在2000
年初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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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是北京的鬧市,從南方各省來的人,從官宦仕紳到販夫走卒,過盧溝橋,進廣
安門,進入北京內城,大都要經過這里。菜市口從六百年前就是有名的殺人地方了,那
時叫做柴市口。六百年前,一位被元朝統治者關了四年的宋朝丞相文天祥,因為不肯屈
服,最后在菜市口被殺死。當他從獄中走到刑場時候,態度庄嚴而從容,他對監斬官
說:“我為宋朝能做的事,現在終于做完了。”元朝統治者把這位衹有四十七歲的宋朝
丞相在鬧市殺死,是一种成全,因為這樣“刑人于市”,對殉道者而言,倒是一种宣傳
和身教。中國人民,包括他的敵人在內,都對這位殉道者致敬。后來,一座“文丞相
祠”就這樣蓋了起來。
菜市口最精華的所在是丁字路口上,從兩行翠綠的槐樹北望,就是巍峨的宣武門,更
是皇權的象征。高高在上講究“刑人于市”的帝王看中了它,把它當作殺人示眾的好地
方。在熱鬧的路口殺人立威,可以達到“与眾棄之”的效果。在這种作用下,萊市口是
刑場中的鬧市,也是鬧市中的刑場,因為在行刑時候,總是就地取材,并沒嚴格的划分
市与場。路北的那家西鶴年堂,就是就地取材的一個。西鶴年堂是几百年來的老葯舖,
傳說它的匾還是明朝宰相嚴嵩寫的。每到行刑時候,西鶴年堂旁邊就要搭上個棚,棚下
放著一張長桌、一把椅子,桌上放著錫筆架,上面插著朱筆,給監斬官使用。
監斬官一般是戎服佩刀、騎著大馬、气勢洶洶地帶著決囚隊,鳴鑼幵道,直奔刑場。
衣服上繡著“勇”字的士兵,追隨著他,劊子手也跟著,其中劊子手最令人側目,他們
或穿紅衣、或打赤膊,手提大刀,面目猙獰。這种人有很好的收入,一般說來,殺一個
死刑犯,可得白銀三兩六,其中高手,一天可殺好几個人。另外還有死刑犯家屬給的
“孝敬”,一給就是三五十兩。這种“孝敬”,是拜托請以“快刀”減少死刑犯痛苦。
按照劊子手的規矩,他們用的是“鬼頭刀”。“鬼頭刀”在刀柄上,雕一鬼頭,刀的前
端又寬又重,后面又窄又輕,砍頭時,反握刀柄,刀背跟小臂平行,把刀口對准死刑犯
頸脊骨軟門地方,以腕肘力量把刀向前一推,就把頭砍下。這种功夫不是無師自通的,
也靠祖傳或師傅傳授,做徒弟的,總是先從天一亮就“推豆腐”──反握“鬼頭刀”的
刀柄,以腕肘力量,把豆腐推成一塊塊的薄片﹔熟練以后,再在豆腐上畫上黑線,一條
條照線往前推﹔熟練以后,再在豆腐上放銅錢,最后要練到快速一刀刀朝黑線切,但銅
錢卻紋風不動,才算功夫。這种“推豆腐”,推得出師以后,還要練習摸猴脖子,摸出
猴子第一節和第二節頸椎所在,從而推廣到人体結构,在砍頭時,做到一刀就朝頸椎骨
連結處砍下,干凈俐落,減少死刑犯痛苦。死刑犯家屬給“孝敬”,其理也就在此。否
則由生手或熟手故意裝生手亂砍一气,死刑犯苦矣。另一方面,由于中國人忌諱身首异
處而死,如劊子手砍頭砍得恰到好處──推刀推到喉管已斷時就快速收刀,使喉管前面
尚能皮肉相連,頭不落地,照中國人解釋,這就仍算全尸而歸。劊子手收放之間,能做
到這种功夫,是要得到大“孝敬”的。一般行刑,都做不到這一點,但是身首异處以
后,可以買來專家,把頭“縫’回去,叫做“綴元”,也算聊慰生者与死者。總之,家
屬對劊子手的“孝敬”是少不了的,沒有這類打點,花樣就會層出不窮。即使死刑犯死
后,花樣也不會中止。例如劊子手怕頸血亂濺,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腳朝死刑犯身上一
踢,使血向前濺,然后讓人用剝了皮的饅頭就頸腔沾血,沾成所謂“人血饅頭”,照中
國人傳說,這种饅頭可以治肺癆、可以大補。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會被零
星割下,傳說都能入葯,甚至五花大綁的繩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几文。
不過,這些規矩都是對一般死刑犯用的,碰到死刑犯身份是大臣的時候,就得客气多
了。所有的花樣都得收起,也不能將死刑犯放了籃子里抬到法場,而要正正式式用騾車
護送了。到了法場,甚至有劊子手向“犯官”下跪請安的例子,口呼“請大人歸天”以
后,方才行刑的。做過大官的,就便是死刑臨頭、刑上大夫,還是有不少尊嚴的。
當然,尊嚴也是相對的,一方面來自對大臣的尊重,一方面也有賴大臣自己的表現。
譚嗣同他們六個人從上騾車以后,所表現的气概,也就有了等級之分。六個人中,有人
表現得激越,有人表現得沉痛,有人表現得不服,有人表現得怯懦,但是,譚嗣同表現
的,卻是一派從容。
菜市口西鶴年堂旁邊的棚子,已經快速搭蓋起來,棚下的桌椅文具,也布置得一應俱
全。這回走出的監斬官可不是泛泛之輩,他是大名鼎鼎的軍机大臣剛毅,是一級的滿洲
大員。他下令將犯官們帶到,在形式上,─一驗明正身,用朱筆勾決,然后按照慣例,
朝地下丟下朱筆。這時譚嗣同忽然叫住剛毅,要同他說話。剛毅忌諱死囚臨刑前對他說
話,他把手一揮,叫左右帶下去,同時用雙手捂住耳朵,表示不要聽。譚嗣同看到這老
官僚顢頇尷尬的表情,忍不住好笑,他微笑了一下,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他被擁簇著走
到法場正中,滿地泥泞,太陽卻是高照著,放眼望去,四邊人山人海,卻是鴉雀無聲。
“這就是祖國、這就是群眾。”他心里想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黑暗時代,他們在
看我們流血。我們成功,他們會鼓掌參与﹔我們失敗,他們會袖手旁觀。我們來救他
們,他們不能自救,如今又眼睜睜看著我們亦無以自救。在他們眼中,我們是失敗者。
但是,他們不知道失敗者其實也滿痛快,因為失敗的終點,也就是另一場胜利的起點。
這些可怜的同胞啊,他們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在劊子手的准備行刑過程中,他又放眼望去,望著天上的浮云,隨著浮云,他的思緒
快速的閃過。他想到江湖中人,在臨死前慷慨激昂大喊:“二十年后還是一條好漢!”
他感到也該喊一句,但不要喊那种輪回性的。輪回是不可信的,死后妄信有來生,是一
种怯懦、一种自私,對來生沒有任何指望而死,才算堂堂的生、堂堂的死。想到這里,
他笑了。突然間,像從浮云里划破一條長空,他的喊聲震動了法場:
有心殺賊,
無力回天。
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
劊子手惊奇地望著他,贊美地點了點頭。他對拿“鬼頭刀”的同胞從容一笑。一般死刑
犯會要求劊子手:“給我個痛快!”但他不屑做此要求──他求仁得仁,早就很痛快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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