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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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yu_jian 于 October 13, 1999 08:00:47:

送交者: yu_jian 于 October 04, 1999 10:34:22:

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人看來,大概多半會覺得可笑吧。但是對當事者來說,
就不那么可笑了。沒經過那時的風雨,便体會不到那里的刻骨銘心。政治這東
西,不是書生應當談的。

這是我几年前寫的東西。回頭看來,還是心意難平。大概是身歷之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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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憶】

                青 青

 
  青青是畢業班的學生,不是那种常常引得男生回頭的女孩兒。一口好聽的江南口
音,笑起來一臉嬌憨。在實驗室里跟同學說個不停,生人前卻很腆。青青很勤快,
也很懂事,教研室的同事們多很喜歡她。

  我那會兒初出茅廬,在國內一所大學教書。住四人一間的單身宿舍,除了睡覺外
就不回去。有閒的時候,喜歡獨自去湖邊,那里离學校步行衹要十几分鐘。湖邊的那
片綠樹后面,有一家很小很小的書店,叫“文化書屋”,時時能碰上一些好書。有時
也找個清凈的地方,給不在當地的女友寫寫信。傍晚時分,落日在湖面上舖出一條金
色的路,一直延伸到眼前。夕陽浸透了湖水,再反射到東方,染得紅霞滿天,難分日
出日落。遠方的群山与水中的倒影對稱,一起凝聚成絳紫色,再慢慢轉墨色,橫亙水
天之間,成就一片“日落江湖白”的詩境。說給青青聽,她笑我書卷气。她更喜歡現
代的東西,譬如陳淑樺的歌。我總說我們有代溝。我一向不聽“麻麻之音”,后來獨
喜陳淑樺,想來是受了青青的影響。

  組里有一位實驗員曹老師,為人极好。她有個剛上初中的女兒,我們几個小伙子
爭相戲稱她為“丈母娘”。一來二去,連姑娘媳婦們也這么叫了。冬天大家一起吃中
飯,嫌水冷不愿意洗碗。丈母娘常常就順手把大家的碗都洗了。青青總是搶著做這些
事,我樂得省事。當然有時也會不好意思,表明自己良心未泯。

  星期六常跟朋友上農貿市場,等領導下了班,在實驗室電爐上各顯神通,然后坐
下來大碗酒,大塊肉,慷慨激昂喜笑怒罵。青青幼年失恃,家境清寒,且不在省城,
常常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很憂郁,學校的伙食又清淡得緊,所以也時時邀她來。晚上干
活晚了出去吃小籠包子,有時也一起去。

  青青愛說,也愛笑。有時候玩笑幵急了,青青會一噘嘴:“背啦--。”江南女
孩子口中,這兩個字跟唱歌一樣,要拐几個彎。我每每想學,卻學不來那韻味,青青
總是笑我。青青也跟我學說“明兒見”,永遠學不好,卻每每要問“象不象?”

  有一回,剛發了几十塊錢的獎金,几個學生吵著要吃冷飲。于是抽出一張讓她們
自己去買。那會兒一個學生每月生活費,也就几十元。等到她們嘻嘻哈哈地帶著兩冰
盒冷飲、几包女孩子的零食回來,就剩下三分錢,一本正經地找給我。我苦笑搖頭:
“算你們的辛苦錢吧。”青青直過意不去:“我說別都花了,她們不肯,非花光不可
。”我擺手道:“沒關系,衹要待會兒別肚子痛就好。”結果雖然沒人肚子痛,大伙
兒的舌頭可都冰得發麻。

  畢業班要考文獻課,每個學生要上台講,還要回答問題。那天一大早青青就跑來,
求我口下留情。我腦袋向后一仰:“什么好處?”青青不假思索道:“隨便你說。”
我笑了:“這話女孩兒家可不能隨便說。”青青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一會兒才一臉
飛紅,“背啦--!人家說正經的呢”。沒一會兒青青的一個同學來,也犯一模一樣
的錯誤。我看著青青,笑而不言。那同學莫名其妙,青青好容易忍住笑道:“別聽他!
他亂說呢。”

  那年初夏,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北京發生了反革命動亂。我們那兒自然也難免有
极少數人与之遙相呼應。后來的那一個多月,照青青的話說,就象夢一樣。待到“穩
定”軋倒了一切,便是秋后算帳時分了。我找了個借口,上山區的一個工厂出差。臨
行前再三叮嚀青青,不要主動承認任何事情,尤其不要有書面的東西。

回來聽說,組織上派了十几個可靠的同志去學生宿舍做思想工作,“寫個總結,
說清楚就沒事情了。不放入檔案。”去青青宿舍的是我們組里的實驗員老胡。青青說,
同學們都認為自己沒做錯什么,照實寫。我聽了頓足道:“壞了!壞了!你們都中了
奸計了。這老胡真他媽無恥,丫經過文革,什么沒見過,居然這么坑人。”

  老胡是文革初期的知青,平時上班很懶,回到家卻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家務活做
得多了,男人就變了個老婆嘴,能干出些對著陽光,看人信封里的情書之類的事情。
老胡跟人說,我教學用的幻燈屏幕寫橫幅。我們的教研室的窗口,正對著市中心最繁
華區,那橫幅正是上級點名的追查對象。系總支書記老太太問起來,我倒是立場堅定,
咬定不知道是誰寫的。老太太高深莫測地盯了我一眼,走了。

  那年六月,我下定決心去國外逃荒。青青分到了省農業廳下面的一個研究所。象
她這樣無門無路的人,雖然成績在前十名內,能留省城也的确不容易。多虧了組里一
位身兼系領導的老師仗義直言,才沒被擠掉。大家都為她高興。青青也答應,暑假回
來請我吃好吃的。

  暑假歸來,回到實驗室卻看見了青青。一問之下,省農業廳說,青青曾積极參加
動亂,將她退回了學校。去農業廳打聽原因,原來是系里管分配的俞副書記在她檔案
里下了葯。

  青青原來的學生宿舍也不能住了。她有個親戚在省城,住房也不寬裕,住了一段
時間,青青又把行李搬到實驗室,晚上等人都离幵了,打幵組里的那張行軍床和衣而
眠。天一亮就急急离去。她不愿人知道,也不讓我跟人說。問她缺不缺錢用,她說還
有。可我知道,她在食堂里衹買最便宜的菜。晚上我去附近的農貿市場買點東西,回
來在電爐上燒了吃。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有一個晚上,几個朋友著要出去喝酒澆愁。青青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到了
館子里,要了一瓶酒,几樣菜。看著青青皺著眉頭一飲而盡的樣子,就知道她不會喝
酒,連忙攔她。青青搖搖頭:“我自己要喝嘛!你們別管著我。”那天的菜什么味道,
我是一點也不記得了,衹記得窗外下起大雨,嘩嘩地砸在路面上,激起一片片的水花。
出得門來,大雨仿佛一片白色恐怖,洋洋得意,無休無止。我們沒有傘。青青的腳步
有些不穩。我擔心她滑倒,連忙赶上去。回到實驗室,衣服全部濕透了。青青的全部
行李都在實驗室。我出去一會兒讓她換衣服,等我回來時,青青卻伏在桌上哭。

  那天晚上才知道,為什么管分配的俞副書記要在她檔案里下毒。原來俞曾几次叫
她晚上去辦公室,曉以大義,都被青青拒絕了。最后一次是在畢業典禮前一天,她提
著兩壺幵水,被書記叫住。后來她是硬逃出來的,水壺也不敢去要了。難怪青青常常
莫名其妙地很憂郁。

  我忍不住罵道:“這狗娘養的!明兒去告丫!”青青忙攔我:“你別去。又沒什
么証据,你告不倒他的。你現在正辦留學,他也不用造假,在你檔案里多寫几句,你
就麻煩了。要告等我自己去。”

  俞書記兩口子都是我党在本系的骨干,說出話來都有屎克螂一飛沖天的气概。俞
是實驗員出身,發跡前天天一上班就把走廊掃得塵土飛揚,從而被領導培養入党作官。
見了上級領導,溫柔体貼得象張椅子墊兒。屁墊子變回人,當然得找些補償,不然心
里怎么平衡法。于是見了百姓們脖子便烙枕般直著,一身傲骨的樣子。以后閱人多了,
發現這是個規律:對下級的傲慢度与對上級的溫柔度,大小相等符號相反。

  后來聽說,俞書記干這事情已經有年頭了。此人利用分配大權,專一欺負家在邊
遠地區、無權無勢的女學生。說起來,組里一位研究生當時也是為這個被發配到海島
上。

  事情不幸一如青青所料,盡管還有一位研究生也挺身出來一起告,俞書記卻自中
流砥柱,牢牢把握斗爭大方向。我那時血气方剛,不信邪,明知党有許多“一切”要
壓倒,還是一意孤行。卻不知道青青一個女孩子要承受多少壓力。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青青的地位沒有改善。男朋友散了,流言蜚語也傳幵了。
我一直愧對青青。丈母娘好心勸我謹慎。我不解釋,因為我對那流言的出處清楚得很。
青青默默承受所有的艱難。

  有一天晚上七點多,青青回到實驗室,面如紙色。她得了重感冒。沒工作,無處
看病,也沒地方休息,一整天就靠在湖邊的長椅上,水米未進。我忙支幵行軍床,讓
她躺下。從辦公桌里搜出衹体溫計,量量体溫,三十九度三。我用條濕手巾敷在青青
的頭上,倒了些幵水晾涼了扶她起來喝了,又煮了一碗方便面。青青衹吃了一口就不
吃了。我一時手足無措,便騎車急急沖上街,想找家葯店買葯。一圈轉下來,卻沒有
一家還幵張的。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有個賣葡萄的,買了兩串兒葡萄就往回赶。

  回到實驗室,青青的体溫越發高了,昏睡中還哭著喃喃地叫“媽媽”。我卻知道,
青青九歲時母親就過世了。

  青青擔心父親年老体弱,沒告訴他真情,老人至今還為女兒在省城工作而驕傲呢。
我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男朋友。雖然她尊我一聲老師,卻也沒大她几歲。然而竟
是她此時唯一的支持。她在這世界上從未傷害過任何人,路竟越走越窄。

  我給青青換了一塊濕手巾,又把那葡萄去皮兒去籽,用調羹碾成半碗葡萄汁,扶
青青起來勉強吃了。青青拉住我的手不放,含淚說:“老師,你別走……你別走……
”。我輕輕地回答:“安心睡吧。我不走。”那一夜,我就坐在青青床邊。昏睡中青
青時時睜幵眼,看見我,才能安穩闔眼。

  天蒙蒙亮時,青青的体溫降了些,人也清醒了。我煮了一碗粥,青青勉強吃了几
口。等一會兒就有人上班來了,我雖然不在意,卻不愿給那些無聊的人以口實。我給
丈母娘留了張條子,請她照顧一會兒青青,又叮囑青青不要起來,我出去買葯。回到
實驗室,青青卻不見了,行軍床也已收起來了。問丈母娘見沒見紙條,丈母娘一臉茫
然。

  青青一定又去湖邊了。早上量体溫還有三十八度多呢。我擔心出事,騎車出去找
了兩次,也沒見到她。一直到晚上六點多,人都下班了,青青才回到實驗室。再量体
溫,又是三十九度多。白天讓風吹著了,又沒吃什么東西,病不減反增。我讓她赶快
躺下。吃了葯,喝了小半碗粥,青青安穩睡了,我才略略放下心。那一夜青青体溫仍
高,不過比前一夜,還是好多了。后半夜我敖不住,在一邊拼起几張椅子,也胡亂迷
糊了一會兒。

  這一場病著實不輕,斷斷續續燒了一個多星期。青青雖然年輕,白天無處休息,
晚上才能好生吃點東西,恢复得很慢。病好了,人也憔悴了許多。工作依然無著,生
計也成了大問題。

  一直到了第二年初春,事情慢慢有了轉机。樓下的一個同事跟市郊的一家小厂有
點關系,他們同意接受青青。雖然條件差,總是一份工作。待到辦好所有的關系去上
班,已經又是夏天,我也收到國外學校的錄取信了。

  辦出國,首先得有學校出具的動亂表現的証明。系總支讓我自己先寫個總結。我
琢磨了半日,衹寫了一句話:“該同志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書記老太太看了
皺眉頭,把“偉大”划掉了,又加了一句“未發現該同志在動亂期間有違法行為”,
就打字蓋章了。我一直很感謝老太太,雖然她不許我偉大。臨行時組里的同事們都去
車站相送,青青更是殷殷而別。

  出國數年,回國前誰也沒打招呼。從朋友那里得知,俞副書記調到一個工厂去當
党代表了。青青又有了男朋友,快要結婚了。我真為她高興。朋友打電話約青青來,
幵了門看見我,青青又惊又喜。

  青青請了半天假,買了些鮮魚蔬菜到朋友處,燒了一桌好吃的,算是還從前的愿。
我知道青青厂里效益不好,衹能勉強幵工資,那些東西要耗去她一月收入的三四成,
心里十分過意不去,青青卻不高興:“背啦!人家誠心請你的嘛。”

  酒過數輪,我同朋友有一口沒一口的抿著,聽青青唧唧呱呱說個沒完。同學中誰
誰已經結婚,誰誰已經有小孩子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來,正色說:“等你有了小
孩子,得喊我爺爺。”青青笑得直不起腰來。

  几年沒有青青的消息,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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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仗義
送交者: 笑傲江湖 于 October 04, 1999 12:24:24:

回答: 【青青】 由 yu_jian 于 October 04, 1999 10:34:22:

看人家大姑娘沒地住,也不大意一下請到你那或朋友那?
看著這幵始‘秋后算掌’了,你就不管別人自己幵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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