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老王 于 November 03, 1999 14:49:14:
送交者: 老王 于 November 02, 1999 06:41:12:
恣意狂誕說金蓮
潘金蓮何許人也？《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
肆”里講到武松打虎出名，巧遇哥哥武大，見到嫂子潘金蓮。有一段交代：“那
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余
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衹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
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与他。”那
潘金蓮嫁了窩囊廢武大，心有不甘。猛見武松英雄好漢，著意撩撥。無奈武二郎
意志堅定，不理茬。后竹簾打得西門慶，被王婆一十條妙計拉虔，二人成奸。后
毒殺武大，被武二郎回來查破，手刃于武大靈前。從此，三寸金蓮便与好漢武二
郎齊名天下，成一美貌淫蕩复毒蛇心腸的女妖代言人。
潘金蓮如何美貌，《水滸傳》里不見舖墊，倒是淫性頗有描畫。被大戶強嫁
于武大時，“……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
】，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及至見的武二：“……自心
里尋思道：‘武松与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
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
气！据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
搬來我家里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這‘為頭的愛偷漢子’，和
‘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點出了潘金蓮不守婦道的淫婦蕩婦心態。衹是一
樣讓人不解，若說潘金蓮淫蕩為性，何故有錢有勢的大戶纏她，卻一味‘意下不
肯依從。’書中無有交代，大約也不關《水滸傳》宏旨。其實，后世為潘金蓮翻
案，這是個根本關節，這是后話，暫且按下。
潘金蓮一美二淫三毒，這毒便是偷奸事發后与西門慶設計毒殺武大。王婆与
賣梨子的鄆哥爭打，被鄆哥不忿告武大潘与西門在王婆茶館通奸之事。武大与鄆
哥捉奸不成，反被西門一腳踢個半死。西門与王婆挑唆潘金蓮下毒与葯水中，被
子蒙頭，把個武大七竅流血而死。用現今的說法，這潘金蓮是受人挑唆，殺人后
卻也膽戰心惊，‘手腳軟了，安排不得’。還是王婆西門給收拾的。然后便‘號
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這‘號號地’假哭還有個名堂－－‘原來但凡世上婦人
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這三哭，和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之三拳頭，一拳幵油舖‘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第二拳幵一個彩帛舖子‘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第三拳便似做了一
全堂水陸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同為三字經的絕妙好詞，這是題
外話。
潘金蓮這段故事，在《水滸傳》里，衹是舖墊英雄武二郎如何上山如伙為匪。
施耐庵老先生沒有想到，后人對此一節獨有情衷，把個潘金蓮武二郎的故事為引
子，寫出了被稱為‘天下第一淫書’的《金瓶梅》。但不說《金》書性質為何，
潘金蓮在《金瓶梅》中成為主角，自然筆墨多多，也不外貌美、性淫、心毒。潘
金蓮之身世也略有小改。“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
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父死，做娘的將她賣到
王招宣府，學的好女紅，識文斷字，品竹彈絲，聰明伶俐。后娘贖出來，又賣給
張大戶做使女，“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后被張大戶暗
收房。不見于主家婆，百般打罵欺凌。張大戶無奈，倒賠房奩，嫁給了賣燒餅的
武大。其后潘金蓮不耐武大，看上武二英雄，百般挑逗，与西門成奸，害死武大，
故事同《水滸》。后再嫁西門慶，淫蕩一生。
《金瓶梅》被稱為‘淫書’，潘金蓮之淫蕩描寫登峰造极故不必多說，書中
講到潘金蓮之容貌嬌美，有一段可稱之為古今寫女人美貌之大俗大絕。在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里，潘金蓮叉桿放簾，不巧打著了樓下路
過的西門慶，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
人。但見他黑﹝髟真﹞﹝髟真﹞賽鴉﹝令鳥﹞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
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
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
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因﹞﹝因﹞，正
不知是甚么東西。”西門慶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气早已鑽入爪洼國去了，
變做笑吟吟臉兒。”《金瓶梅》中關于潘金蓮之美貌，多有舖墊，紅顏蕩婦是也。
《金瓶梅》改了《水滸傳》中潘金蓮不從于大戶而被強配給武大，為大戶收
房后不見于主家婦，張大戶衹好倒貼給了武大。這當然符合《金瓶梅》的主題。
如果以《水滸》為正本，潘金蓮這個人物可以歸結為如下特點：為大戶使女而不
從，屈配武大無耐，美貌妖艷，后犯淫，直至謀殺親夫而被殺。后人多言潘金蓮
妖艷淫蕩，殺人被殺，卻無人細辯前因，為其伸不自由之冤。中國傳統封建社會
倫理道德使然。三綱五常，女人便是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饒是嫁了一個‘三
寸丁谷樹皮，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窩囊不堪的武大郎，也衹能是犯淫殺人，
落一個千古罵名。紅顏不薄命，便非命，几千年封建男尊女卑史，潘金蓮是個异
數，也是個必然。
直至二十世紀初葉，有一個演員兼戲劇家歐陽予倩，借五四精神，揚反封建
傳統，孤身為潘金蓮翻案。特寫潘金蓮不從張大戶的仗勢欺人，對好漢武二郎的
一片深情。終不能逃脫封建束縛，逾越貞洁綱常，而与西門慶偷情，直至殺夫，
走向墮落。是把潘金蓮作為中國封建制度的犧牲品來寫。歐陽予倩早年做京劇演
員，自編自演京劇《潘金蓮》，与大名角周信芳合作，轟動一時。后改編為五幕
話劇 風中把潘金蓮寫為一個“（二十余歲）一個個性很強聰明伶俐的女子”，
武松則是“個性很強，舊倫理觀念很深的勇俠少年”。話劇對潘金蓮對武松的一
往情深，以及武松受傳統觀念的束縛不能理解的描寫，令人耳目一新。頗有五四
反封建的味道。而潘金蓮与西門慶的奸情，也是由于潘金蓮苦悶于武大的無能，
武二的無情，張大戶的無賴糾纏，所走的一大錯步。最后武松手執尖刀，要憤殺
嫂子潘金蓮為兄報仇，“誰容你多說，今天我衹要替哥哥報仇！老實對你說：西
門慶已經被我殺了。……象你這种女人，就死在九泉之下，我哥哥也不愿見你，
你還是跟西門慶去罷！（舉起刀。）”潘金蓮悲憤難抑“（舉起雙手）啊，西門
慶被你殺了，可見我眼力不錯！二郎，可是你說“叫我跟西門慶去！……”這句
話真傷我的心！我今生今世不能和你在一處，來生來世我變頭牛剝了我的皮給你
做靴子！變條蚕子，吐出絲來給你做衣裳，你殺我，我還是愛你！”。
劇中，武松靈堂審王婆和潘金蓮，潘金蓮有兩段自白，說出了自己的悲劇：
我本來是張家丫頭﹔那張大戶見我有几分姿色，就硬要拿我收房。
我不肯，他就惱羞成怒，說：“好，你不愿做小，我就給你個一夫
一妻！”他仗著他有錢有勢的紳士，不由分說故意把我嫁給一個又
丑，又矮，又臟，又沒出息，又討厭，陽谷縣里第一個不成形的武
大。人心是肉做的，我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委屈？可是我明知道世界
上的人，沒有一個肯幫女人說話，也就衹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潘金蓮敢愛，敢恨：
咳，你放心！想你們是同胞弟兄，怎么你哥哥那樣丑陋，你這樣英
俊？怎么你哥哥那樣的不成器，沒出息，你就連老虎都打的死？我
是地獄里頭的人，見了你，好比見了太陽！我想夫妻不相配，拆幵
了再配過，又有甚么要緊？倘若是我能和你在一處，豈不是美滿姻
緣，便好同偕到老？你可記得那一天－－下雪的那天：你從外面回
來，我燙一壺酒給你御寒，我當時就拿語言挑撥你，拿我的意思告
訴你，你非但不答應，還生气，要打我。我那個時候真是恨－－恨
－－恨你到了极處！咳，可是我恨你到了极處，愛你也到了十分！
你因為想教人家稱贊你是個英雄，是個圣賢，是個君子，就把你的
青春斷送了！我又怎么還忍心怪你？
不屈于張大戶的威逼利誘，不甘心被人任意宰割，紅顏烈女，不輸須眉：
死是人人有的。与其節節寸寸被人折磨死，倒不如犯一個死罪，
闖一個禍，就死也死一個痛快！能夠死在心愛的人手里，就死，
也甘心情愿！二郎你要我的頭，還是要我的心？
啊，你要我的心，那是好极了！我的心早已給了你了，放在這里，
你沒有拿去！二郎你來看！（撕幵自己的衣）雪白的胸膛，里頭有
一顆很紅很熱很真的心，你拿了去罷！
當然，潘金蓮無法逃脫封建束縛是悲劇，但通奸殺夫，仍是罪過。歐陽予倩的話
劇，第一次把潘金蓮悲劇的封建時代根源揭示于世，盡管劇本比較粗糙，卻是一
种歷史的必然進步。可悲的是，這么個反封建的先鋒作品，在六十年代卻受到來
自高層的巨大壓力批判，据說几乎搞的歐陽先生精神崩潰，惶惶不可終日。此后
的二十多年，便未有人敢再提為潘金蓮翻案。可見，封建傳統，并不僅僅是個男
女倫常的問題。潘金蓮的悲劇，仍然無法昭然于世。
及至八十年代中期，一個川劇作家魏明倫，重拾歐陽予倩的翻案論，一衹鬼
筆，寫出了震惊戲劇界的荒誕川劇《潘金蓮》，猛烈鞭韃封建倫理，痛寫潘金蓮
的紅顏悲劇，全面為這個封建綱常的反叛者平反昭雪，更深層地表現了潘金蓮從
不滿壓制，到過激反抗而走向墮落以致殺人被殺的悲劇根源。該劇借用西方荒誕
劇的傳統，古今中外人物交替，寶玉，安娜，武則天，施耐庵進出劇中，古代婚
姻悲劇現代法律觀照。看似荒誕，卻發人深思，引人入胜 風本亦庄亦諧，功力
深厚，令人嘆為觀止，數百年潘金蓮，又添新意。
劇作從潘金蓮不從張大戶威逼利誘，被強奸后又強配給武大寫起，借一個現
代离婚的女青年的視角，穿過歷史帷幕，与施耐庵辯金蓮悲劇，展現潘金蓮不畏
地痞流氓欺壓，又無奈于武大郎窩囊 棟見到打虎英雄武二郎，心生愛慕。怎奈
武二是封建傳統的正人君子，對潘金蓮的愛情表白見而不明，被西門慶乘虛而入，
失身成奸，終于殺人被殺 風中寫到潘金蓮殺人悲劇，武則天為其不忿，身為帝
王而無奈封建綱常﹔安娜卡列尼娜勸潘金蓮同她臥軌，走女人弱者老路，人民法
庭庭長感慨封建根源而無法挽回歷史，從不同角度引人思考潘金蓮的悲劇。頗有
意味 風中寫潘金蓮對武松情不能抑，而武松學關公送嫂秉燭待旦，不為所動，
而賈寶玉嘆不能金蓮生紅樓，十二金釵多一釵，有感為：“武二爺，關二爺，偏
不是依紅偎翠的寶二爺！”筆法視角奇中見智，令人嘆為觀止 風作語言精煉，
激情澎湃，情節奇幻，不可多的的佳作。僅舉一例。潘金蓮受西門慶威逼利誘，
要她下毒，潘金蓮初良心不肯，后進退兩難，精神迷亂，有一段唱段：
（唱）霹靂震，孽債逼人山壓頂，
電光閃，情海越陷越深沉。
天下紅顏多薄命，
我比眾人薄几分，
長年守的有夫寡啊，
嫁人等於沒嫁人！
苦悶中，巧遇冤家西門慶，
破天荒，初試幽會甜蜜情！
盼長久，
怕离分，
受不了冰窖寒洞木偶冷，
割不斷熱戀狂歡情郎恩，
舍不得巫山云雨迷魂陣……
哎呀呀，怕說淫字偏犯淫！
破罐破摔走險徑，
跟西門就學西門，
這世道教人手要狠，
當初我人善被人坑，
人坑我，我坑人，
不幸人漸起殺人心！
讀來似可聞舞台上潘金蓮發自內心的痛苦嘶號，語言精煉活潑，中國戲劇傳統味
道濃郁，令人一欲觀睹為快。
作者魏明倫被稱為巴山鬼才，連小學文憑都沒有，從小在劇班子里長大，未
成年便打成右派。不僅有多部轟動劇作，而且雜文散文獨具一格，辛辣尖銳，奇
人一個。關于反封建倫理，還寫有《潘金蓮隨想錄》，《雌雄論》等文。尤其后
文，矛頭直指毛澤東，魯迅和孫中山，對他們的男女不平等之生活，發人所為發，
言人所不敢言，令人敬佩。算是作者為潘金蓮翻案之劇作背景的腳注。在他的劇
作中，潘金蓮終于從一個淫婦殺人狂走了出來，還其封建倫常受害者的本來面目。
紅顏無罪，薄命非命，殺人可責，被殺可惜。正所謂：
“一部沉淪史──
千年封建根！
想救難挽救，
同情不容情！
覆轍不可蹈，
野史教訓深！”
說到野史，《水滸傳》是野史，《金瓶梅》更不是正史，歐陽予倩先京劇后話劇，
及至魏明倫的川劇還要借助荒誕形式，潘金蓮從書本到戲劇，數百年而仍不衰，
不入正史而廣為人知，做人若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為大家對比閱讀方便，將歐陽予倩的話劇，魏明倫的川劇掃描貼出，并附加
網上《水滸傳》和《金瓶梅》的聯結。一并列出的，還有上述魏明倫的兩篇雜文，
以及余秋雨，陳祖芬和吳祖光在魏明倫劇作選本上的介紹，以及魏明倫的《自白》
和《年表》，以助大家讀其書，識其人。本文標題所謂《恣意狂誕說金蓮》，非
本人之說，而是指鬼才魏明倫的《潘金蓮》而言，各位讀后便知：）
潘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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