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蠻人 于 November 08, 1999 08:55:07:
書呆王莽
一、
中國歷史中一個最大的問題,即所謂正統。“統”字蓋濫觴于《春秋》
,即《公羊傳》所謂之“大一統”。經后世之維護帝王神圣之陋儒們一詮釋
,它便成了帝王宸馭世人,以一家一姓把持天下之理論和精神支柱。臣民必
以正朔為唯一奉持恪守者,逆之曰篡曰反,天意可誅,人皆可殺。所以歷來
史家所維持正統或正朔之說,本質上乃帝王家天下之元魔,歷史也就成了以
所謂正朔為主軸的帝王家譜。梁啟超償道,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于言正統
者。又稱“若不論正統則亦已耳。苟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可謂知
言。
說道正統,當然就不能不說維護正統之最得力的吹鼓手,讀書識字的書
生。中國傳統的書生,大抵可分為兩類:一是知道自己百無一用而出世,如
老鄲那樣騎毛驢出涵谷關﹔一是自以為可以經濟百姓而入世的。前者從老子
一路下來,打鐵的打鐵,种地的种地,出家的出家,大都不用辦什么實事,
卻可以享受千秋清名,引為高人,甚至還要拿到香案上供起來,大家也衹能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后一路則不走運﹔從第一腐儒孔夫子那里算起,大抵
多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即便有一時得志如商鞅晁錯王安石者,最后若不落
個上蔡東門車裂腰斬,而能到西風蕭瑟的金陵古道里去憑吊斜陽,就已是萬
幸的了。
這么多書生中,王莽當屬于后者中比較典型的:曾風光過十几年,最后
宿命般地掉了腦袋。史來對王莽其人雖評价不一,總還是貶多褒少。其中更
有一點似是共識:他是個書呆子。
二、
前漢自武帝頻繁用兵之后,文景四十年生聚之財已消耗殆盡。武帝晚年
國力已大不如前。雖后經昭宣中興,元气卻終于沒有補回來。宣帝后之几任
皇帝,大都昏庸無能,國勢更加日下。在帝王一統時代,作為核心的皇帝一
旦暗弱昏庸,皇權外之勢力必會借机滋生發展,可見証于歷代王朝末葉。史
稱漢代之衰自漢成帝始,而漢室衰微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外戚勢力的壯大
,從而形成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外戚干政并直接導致王朝覆滅的局面。
漢成帝時,王氏一門以太后貴,權傾天下,在朝中更有以大司馬大將軍
王鳳為首之九侯五大司馬,王氏族人驕奢淫穢,飛揚跋扈而不可一世。但其
中卻有一人例外,即因幼年喪父而為太后垂怜得以尊養深宮的王莽。
由于王莽已被后世正統的修史者當然地定為篡位的賊逆,他的經歷已難
有确确鑿者可考。可見于史冊的,大抵說莽幼時曾從陳參學《禮經》,“被
服如儒生”。為人則勤儉治學,博學強記,其才甚至為對复古十分反感的近
人梁啟超所贊許,以為“蕭衍之才,何如王莽”--而梁武帝雖篤信佛,据
說也是識得些字的。莽更上敬母親叔伯,兼及贍養寡嫂及孤侄,在重孝之漢
人眼里,他自然是賢良方正之士了。同時莽還謙恭有禮,廣交豪俊,頗有抱
負而能靜待時机。時任大伯父大司馬大將軍王鳳一回得病,他緊侍左右,親
為嘗葯,連續數月衣不解帶而搞得蓬頭垢面,使王鳳認為他是王氏族人中難
得的賢人。故其死前親將莽托付于成帝和王太后。莽以此更得王氏權勢之倚
重。其叔王商更請將其食邑分封于莽。
王莽如此苦心孤詣,終使其贏得廣泛的聲名。內有叔伯照應,外更有其
時名士如陳盪力稱之,在朝推荐他,在野稱頌他,從而引起成帝重視。不久
,叔父大司馬根稱病告退,荐莽自代,時莽三十八歲,事在公元前八年。
莽之地位愈高,待人卻更加謙卑,頗有孔夫子之祖正考父之風。史稱“
莽既拔出同列,繼四父而輔政,欲令名譽過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
為椽、史,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為儉約。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問疾,
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不蔽膝,見之者以為童使,問知其夫人,皆惊”-
-比照一下今天,大概一個村長村書記的太太,鼻子或者就已是朝天﹔莽貴
為權傾天下的大司馬,其夫人形象如此,也就難怪那些油頭粉面的官太太們
要十分惊訝的了。
莽既是儒之入世者,腹藏萬卷經書,胸有經世之志,韜光養晦三十八年
,一朝大權在手,他自然是不會錯過這個大展才華的好机會的。而況漢自高
祖定江山逾今已整兩百年,自武帝武功之后,更是變故不斷。宣帝之后的皇
帝,個個昏庸已极,把個國家搞的烏七八糟。以莽出仕次年即崩之成帝為例
。他在位二十六年,昏庸無度,“出入市里郊鄉,遠達旁縣,斗雞走馬,自
稱富平侯家人”,以家人身份招搖街市,史稱其幵后世昏君失德先聲。成帝
与趙飛燕姊妹之風流故事,更是人人皆知。上既失德,而天災人禍又連年不
斷,終于搞得“黎民屢困于餓寒”,百姓生活疾苦到了“不能自葬”之地步
。徭役繁重,天下匱竭。國勢到此,也确實是到了不動大手術不行的時候了
。時勢造英雄。王莽才能名望,皆為當世不兩出之人,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兼
而有之。他更既以經世致用的儒人自襟,要干一番大事業也就是必然的選擇
了。
時勢既造英雄,而英雄必也深為其局勢所圄限。于艱險中而圖事功,必
要赴盪蹈火,趟雷破荊,于萬死中覓取一生。僥幸成功,或可流芳﹔不幸失
敗,破家亡身敗名裂甚至遺臭萬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面對漢家積弊如此,等待在年富力強雄心滿腹的王莽的前面的,又是什
么呢?
三、
王莽出仕大司馬次年,即前六年,漢成帝死。成帝無嗣,由侄兒繼統,
是為哀帝,時年方二十一。
哀帝上台,恨王氏橫行驕恣,便著手大力削弱王氏一門之勢力。罷王根
,免王況,連他們先時所荐之官員,也一律削職。甚至連已升為太皇太后的
王氏也不例外。諫大夫楊宣稱,“太皇太后春秋七十,數更憂傷,敕令親屬
引領以避丁、傅,行道之人為之隕涕”,可見一斑。于是天下有多冤王氏者
,蓋人心或昭或晦,大都有憎惡豪強而怜憫不幸之一面,前者以虛示自己不
慕強霸,后者則可獲得寬愛之虛榮,二者都不過為了獲得心理的人所必須之
自我滿足。史遷所謂“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硎之間,搖尾乞怜”
,則人必要怜之了。故陳希同初下獄,人莫不欲生啖其肉﹔及處身鋃檻,形
同困獸,則或有為其垂怜叫屈者。哀帝乃复王商之子成都侯,削弱王氏之舉
,略有緩松。但他對王氏一門惕防之心,未嘗稍懈。而王莽之書呆气十足、
之不知時變,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首次表現。
王莽初仕,是抱著經世變革之志的。蓋欲圖變革社會者,必愛做夢、多
有理想、其心志毅力必堅忍而非常人可比。莽雖上台一年而成帝即死,新主
子對王氏几近于深惡痛絕,其變革之志卻未嘗稍變。
漢雖首創平民政治,到漢武時更廢棄了漢高定下的“非功不侯,非侯不
相”之鐵規,撅布衣公孫弘為相,繼其后更有布衣相六人,但平民政制卻并
不意味著平頭百姓即能有同等獲益。相反,文景推行的黃老之治所帶來的負
面社會及經濟等諸方面問題已日趨嚴重。到武帝時,雖有所變革更治,卻因
其一生力求武功,力不暇給,諸多病弊遺留不決,到昭宣時很多也未嘗捎改
。待到王莽出仕時,很多社會問題已變得相當之嚴峻。
正如中國漫長之農業社會歷史上所有社會問題之歸根結底都以土地問題
為核心,王莽時之最大的社會問題,亦為土地兼并問題。漢承秦制,封建勢
力未能全然鏟除,而商業資本已興起,故社會經濟等都甚不平等。漢代土地
有公田私田之分,公田屬于皇室,租佃于農戶收取地租。公侯所封之土地也
租佃于百姓,同為地主。漢初田賦稅很低,到景帝時更低至三十稅一,徭役
亦不多,均可出錢替代。但承平日久,人口增加,田地收入不膚足用,再加
公侯私家收租要高出常平許多,更達到十稅其五。豪門乘巧取豪奪之便,小
戶人家則紛紛破產,甚至到了“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之地步,衹有被
迫出賣土地妻子,淪身豪家為奴。文景以來所施行之黃老之術,對此則寡聞
少問,鮮加干涉。豪門為地主則擁田連阡陌之實、擅山野林澤之利,為商人
則把持坐收鹽鐵之惠,牟取暴利﹔更有強買民田者,如漢初相蕭何即曾強買
民田數十萬傾、家丁奴婢無算。因此土地兼并日益嚴重,漢初所施行之低賦
稅政策,實際上也衹有极少數大地主豪強獲益﹔再加地方上之豪強惡吏互相
勾結,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因此兩极分化日劇一日。文景之后,武帝繼之
以東征西略,南伐北討,雖亦曾圖有所變革,終竟志不在此﹔連年用兵,軍
倦民乏,國庫虧空﹔昭宣之世則又常為解決統治集團之內部矛盾所困扰,難
有他顧。所以前漢中葉實際已處于矛盾爆發的火山口,在外觀華麗的太平盛
世之包裝下,已潛伏了諸多一触及發、极為緊迫亟待解決的問題。
哀帝初年,王莽上書言變法之事,稱田歸王統,限制私田,豪強之家所
擁私田不得超過三十頃﹔同時公侯家所有奴婢數目不過二百。這兩個建議直
接打擊的便是豪門的利益,自然要招到他們的堅決反對﹔再加哀帝本對王氏
已有憎惡之心,因此其結果可想而知。
外于皇親而离幵皇帝最近的,自是國戚﹔故王莽之法對他們來說,損失
最大。因此抵制王莽之議最烈,就是哀帝外戚傅、丁兩家。而況自古以來皇
親國戚鮮有勤儉溫厚之善類,丁、傅宗族更向以驕奢著名于世,連傅家族人
傅喜謹持恭儉尚要遭遇同宗忌妒甚至排斥,有如今世之官貪枉成時尚囂行于
世,若獨不貪反為不美,其人必難擠入宦場、即便僥幸探頭進去,必難為貪
官所容,而必如履薄冰,而必度日如年,而必處處陷井,而必或終隨流逐波
,或破頭而出,或遭賊陷害,落個如陝西那個銳意變革之厂長之下場。污穢
橫行之世,青玉斷難有自完之策,此所以朱氏雖自恃才權雙備,終因不通此
中世故而至于改革大業舉步維艱。
新貴王莽受丁、傅外戚之一肚子气,變革措施夭折,書呆子病自要大力
發揚。終于一回在未央宮宴會,為傅太后(哀帝祖母)和王太皇太后之坐次
事,莽借机大發了一通火。漢書載,“未央宮置酒,內者令為傅太后張幄,
坐於太皇太后坐旁”,王莽大怒,責內者曰:“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与至
尊并!”傅太后當然极不高興。明年,傅太后、丁姬皆稱尊號,丞相朱博稱
其意,奏曰“莽前不廣尊尊之義,抑貶尊號,虧損孝道。。。不宜有爵土,
請免為庶人”。漢是以忠孝治天下的,莽不尊不孝,罪大可誅。哀帝不殺他
已是寬侑。王太皇太后已是過期的招牌,此時自身尚難自全。王莽雖昏,卻
也知道其中利害,而變法是斷斷沒戲的了,于是不久即稱病去職,遣就新都
就國,接著過几年韜光養晦不出頭的苦修日子。他的再出頭,還有待哀帝完
蛋、丁傅兩戚失勢之后:那還要再等三年光景。
王莽的書呆子气和他的不通世故事理,在他雙腳邁入社會的第一天,就
已經袒露無遺。而這衹是他以后諸多呆气十足的事跡的第一回演練。他的初
仕變法的失敗,自是必然﹔而后來當他真有了實際机會全力將自己的措施付
諸于實現時,他的志向仍堅固似初,他的理想仍美妙如始,他仍然在作著甜
甜的夢,夢中流露出甜甜的充滿自信的笑意。然而不幸的是,初仕變法的失
敗,卻并未給他以足夠的教訓。他的書呆子气到了那時非但未有稍改,反更
加炎烈--而那恰恰是最終將他送上歷史的斷頭台的最根本原因之一。這似
乎也是自古以來欲圖變法的革新家的通病,蓋此等人所擁有之充滿悲壯性宿
命特征之自信所必然引致。因此,可以說王莽之悲劇性失敗之命運,早已注
定。他不過是沿著已偏向航跡的歷史的車輪,不由自主地向萬丈深淵疾使而
去罷了。
書呆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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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著王莽在新都繼續韜光養晦、經年苦修的間隙,我們且放松一下為時
空之維憋緊而郁悶的心情,放上一曲輕柔的音樂,再來細細品量一下這位曾
讓才華橫溢的史家班昭司馬光,及喜新厭舊的梁啟超等都感到十分難于下評
的儒人,這位兩千年來讓無數行人無論喜歡或怨恨,都不得不要時常流連于
其畫像前駐足沉思的相貌丑陋的書生。
王莽字巨君,魏郡元城,即今河北大名縣東人。依王莽自本,其祖籍齊
地,本為齊王田建之后,則祖籍當在今山東濟南了。其先王賀為漢武時繡衣
御史,燕趙魏郡、即王莽老家,有堅盧等反,王賀被派去剿滅之。依漢例必
奏殺二千石誅殺二千石以下者,如武帝末曾有個叫暴胜之的繡衣御史,曾為
平亂誅殺二千石、千石以致連坐者達萬人。然而這位王賀,卻一個不殺,而
且還把人都放了,而為此免官。王賀自慰道:“吾聞活千人,有封子孫﹔吾
活者萬余人,后世其興乎!”如其所期,五十年之后,他的子孫里果然出了
一后九侯五司馬,外加一個當了十几年的空頭皇帝。王氏一門橫行前后達數
十年,雖說相對歷史時間尺度而言,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難逃歷史定則,
但若以宿命家的因果說,結合以今人之縱欲享樂之但求我快活哪管死后洪水
滔天之學說解析之,則王賀放人大抵還是放對了。
王氏之興,得力于王莽的姑母,即后為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王政君。
古人也好,今人也罷,常都迷信大貴之人必先有异兆,即便實在是個太平庸
的人,最后也總能給他杜撰一個出來,來個盡可能好些、神奇一些的包裝,
以愚昧百姓,如漢高劉邦、宋太祖趙匡胤及洪武帝朱元障。政君少時有卜數
者,也就是算命先生,給她看祿命,結果眼鏡看跌,連稱“當大貴,不可言
”。漢時婦女相對還是比較自由的--這种狀況大抵到了宋時,被逢身發霉
臭的理學家們在上面打了几個滾沾了一身臭味,才有了很大的變化。既然要
大貴,政君之父就肯花血本讓她習讀經書、學練鼓琴樂舞。漢代女子大抵十
三、四歲即要尋嫁,而政君一直韜光養晦到了十八歲成了大齡女青年了,才
找到机會被選入掖庭為“家人子”,也就是進了后宮。當年,漢宣帝將她選
送給太子,未己,生成帝,從而堅定地奠定了她在漢家的世嫡皇孫之母之地
位。
說到十三而嫁,不僅又要讓人多作一些聯想。漢、唐是公認的歷史上的
黃金時代,這兩個時期,婦女的地位雖無法和男的相比,但卻還是有不少的
自由的。婦女地位的大幅度降低,是在宋儒發霉臭之后,程朱理學雖在一面
裝媚臉討好了官家,使儒學得到中興,照曹聚仁的說法,從此讓孔夫子能整
日吃冷豬肉,但轉過臉來卻凶神惡煞搬地把自己的臭襪子--那時即裹腳布
--甩給了女人。野史載,宋諺有“好女不嫁程与朱”,痛恨之情由此可見
。卓文君曾為有夫之婦,卻敢去私奔而人不以為非,若到了宋朝以后,她大
概要被人用唾沫淹死。由此亦可見新儒學(即宋明理學)所造下的罪孽,究
竟有多大。本世紀以來居然還有人借尸還魂,到今天還有人在四處大打“新
儒學”的旗號,好在新潮以不讀史為榮,否則如果女人們若都知道了那句宋
諺,不知他們該如何自處才是。
政君入宮二十年,歷經苦辛。主要是元帝好色,喜新厭舊,她雖手頭握
著個太子作護身符,在那個帝座人窺之時代里,仍非無險。能否得到皇帝的
寵幸,不但關系到未來的榮華富貴,甚至身家性命也系于其間。如漢高時戚
姬之于呂后。政君之對手就是后來哀帝之祖母傅太后,不過這回她在苦熬了
近二十年后,總算贏了--當然到了后來,哀帝得勢,她又被一旁冷落﹔越
數年,哀帝死,王政君果斷出手,复出王莽,迎立九歲之平帝而自己臨朝稱
制,以大司馬王莽為輔政,最終才有了王莽的攝政行帝王事,真讓人感受到
專制皇權集團內部權術斗爭的無常而殘酷,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而這更也是中國几千年政制歷史中几乎屢驗不偽的定律--不過這已是后話
。
成帝之好色昏庸,一如乃父。政君三十八歲當了皇太后,二十年宮闈生
活已使她成為十分老練的幕后政客。政君深知培植自己勢力的重要性,于是
借机把大權操縱己手,大力扶持王氏勢力,把兄弟盡數提為貴族勛爵,即所
謂的五侯。一時之間,“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伺中諸曹,分据勢官滿朝廷”。
五侯橫行于世,肆意妄為,為害甚多。有時諺曰:“五侯初起,曲陽最
怒(曲陽為王根所在地)﹔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台,象西白虎”。
奢靡如此。王商有病欲避暑,竟象成帝借明光宮。更穿城引水,扰亂百姓甚
多。成帝雖不滿,竟未加追究。史家評說:觀五侯之不誅,即可知成帝之所
以衰。后世人更以成帝一朝為前漢由盛极衰之時,是不為過的。
王莽父親王曼早亡,故不及參与兄弟同時封侯之殊榮。王莽母子孤寂,
政君怜之,便將其母子接入宮中,使得莽反有得以和內宮接近之机會,可謂
因禍得福。莽既自知身世不如貴為五侯子弟的堂兄堂弟,反能絕緣于聲色犬
馬,發奮自強,“被服如儒生”,絲毫無有紈气息,結交名士,廣拜名師
,飽讀經書,守身自持,終于能從王氏族人中一枝獨秀脫潁而出,比照一下
甚至到了今天,還有一些宦家之親眷子女,為一人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莫說當個省長部長,即便當個鄉長村長,攀親帶故之人大抵也不會少,仗著
點小小權勢而來欺人者更是時有耳聞﹔不提官倒太子党,甚至情婦也有鼻子
朝天的﹔時常也可聽到有人一臉得意地自夸說“我的二姨她三叔他四舅他五
侄她媳婦他爹是末庄村長”。以此再回頭看兩千年前,則不能不說王莽是有
其難得可貴的一面的。后來王介甫罵同為与其有极為相似處之王莽曰“向使
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复誰知”,在這點上聰明一世的介甫先生可算不自知
了。當他未得志時,蘇老泉就看他怎么也不順眼,專門寫了篇《辨奸論》來
罵他,不知他讀了之后又如何作想--當然他得志了以后很快就把蘇家兄弟
收拾了,可以想見當初大概一定不會太好受吧。
前面提到王莽相貌丑陋,也有可能是后世史家有意加諸惡言。史稱莽生
相嘴大、短下巴,身長七尺五寸。大嘴短下巴,自然不美。而七尺五在其時
,卻要算是個小個子,照今人標准,算是三等殘廢。因為漢時人之擇偶標准
是男八尺、女七尺。這里有必要補充說明一下,漢承秦制,漢制一尺折合今
約二十三厘米強。即那時男人標准身高是一米八四,女人約一米六一,有名
的趙飛燕,就是標准身高。這又是歷史的發展至少自中古以降,人是朝矮里
發展的一個明証了。王莽娶的那個很衣衫樸素的妻子,乃昭帝末丞相王訴之
重孫,但到她爹那里,家境已破落。但雙方大抵還是恩愛燕如,因為即便后
來王莽稱帝,也沒有再納妃娶妾,大抵還是受了漢儒之反多妻思想的影響,
他算是真正自始自終作到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所以后來連對他极為嫌
惡的班固,也不得不要在為其修纂的反面教材《王莽傳》上加上一筆,稱“
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室稱孝,士友歸仁”。這點比現在
那些如陳希同那樣的老了爛了腐了朽了卻還難耐寂寞的不知廉恥為何物的先
生們,不知又要強出多少了。
(五)
王莽初仕變法受挫,傅、丁氏正受哀帝百般寵幸,王太皇太后自身不保
,這個打擊之大,可想而知。新都三年,王莽的心里是郁悶的。王莽書呆子
气重,指的他不知變法乃需耐心和周詳細致的安排,非三五日之功可就而決
決心急不得。當然,心急也是自古以來變革家的通病,尤其是當世之將傾、
舉世傾目于一人之時更是如此。然而其潛在危險,是极可讓人憂慮的。因為
變革家的心急雖可理解,但它恰也是變法少有成功之重要原因。然而談到處
世,王莽其實是頗老練沉穩的,這從他前三十八年的經歷,就可看出。他到
了新都以后,知道自己雖已遠离權力中心,但當朝皇帝,和丁、傅兩家及其
走卒,無時不刻不盯著自己,欲圖抓自己的把柄,以置其于死地。因此,他
在新都三年,謹慎細致,閉門不出,避免生事。甚至連那些頂著被牽連之危
險的慕名而來的崇拜者,也盡量不見,以避免張揚。
這點上,他确實比王安石大抵還是要強出許多的。王安石身上除了有心
急的呆气外,還有另一种呆气,即不通人情世故,心胸狹小而意气用事,甚
至連識人之明都談不上。他以党派偏私,宁用奸人佞人章諄(言換豎心旁)
,也不用其時享有盛譽清名、同時對變法也并未全然反對的耿直中正之臣司
馬光、蘇軾兄弟等。他不知改革要想破荊斬棘,尤其需要這些有名望和极大
社會影響力之社會賢良的支持,從而將變法之真正敵人、衹顧私己利益之极
端頑固之保守派孤立出來,而是一個個地把潛在的變法的同盟軍,擠出變法
的中心、甚至逼到了改革的對立面,以逞一人之意气而壞變法大事,功敗垂
成而必貽害無窮,也難怪后來王船山要把王安石罵得個狗血噴頭了!自古以
來,有銳意進取之變革家心胸若小,成見若多,不團結賢人而以党私用事,
則變革鮮有不敗者!有志變革者豈能不明此理乎!
王莽在新都,有兩件事情值得一提。因為從這兩件事情或可看到王莽的
另一面--盡管這兩件事情經過后世刀筆吏的嘴巴上下一翻,竟也成了他大
奸的又一鐵証。
經受過宦海沉浮的人,必比常人更能深曉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當得勢
之時,門庭若市、前呼后擁,何等威風!一旦政治斗爭中失敗或者失寵而至
于失勢,門可羅雀,而且難免要遭盡白眼,他人必掩鼻而遠遁,避之唯恐不
及,甚至平日里自認最可信任最可靠的,或竟成了落井下石最狠者也屢見不
鮮。漢相周勃以一人下萬人上之尊貴身份,一朝入獄竟受盡一小小獄吏的折
磨,而不得不慨嘆道:“吾今知獄吏之利害矣!”。蓋政治一門,惟以“權
”衡,尤其是在權力不受制約的制度社會里,手中有權即可呼風喚雨,因此
人之欲近于自己,非羡于自己之才干之類,而是看中了自己手中的那個可能
給他帶來利益的“權”,若在這點上犯迷糊而自作多情,則早晚必要吃苦頭
﹔正如經商之人,眼里衹認的一個“錢”字,錢盯得久了,眼珠子也就變成
了方形,而看不見人了。自古以來,多少自負之輩,最終就敗在此點之認識
不清上。畢竟世上可一起享樂之酒肉朋友,比比皆是﹔關鍵時候能挺身而出
拔刀相助患難与共的,則實在是不多的﹔而能把義气看得高于利益,不因利
而忘義的,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一切惟以利益為衡量的時代,則更是少而又少
了。一嘆!
第一件事,講的是莽之与人交誼。《漢書》載:“始莽就國,南陽太守
以莽貴重,選門下掾宛孔休守新都相。休謁見莽,莽盡禮自納,休亦聞其名
,与相答。後莽疾,休候之,莽緣恩意,進其玉具寶劍,欲以為好。休不肯
受,莽因曰:‘誠見君面有瘢,美玉可以滅瘢,欲獻其耳。’即解其鼻。休
复辭讓。莽曰:‘君嫌其賈邪?’遂椎碎之,自裹以進休,休乃受。及莽徵
去,欲見休,休稱疾不見。”
王莽落難,孔休以陌路而誠摯關心他,不怕被牽連,已是難得﹔莽為了
表示感激之情,送他自己心愛的鑲玉寶劍,他堅持不受,更不似他人那般借
机敲詐,更是難得﹔王莽推說是他看到孔休臉上疤痕,而聽說美玉可治疤因
此才送給他,而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關心,但孔休仍然堅持不受﹔王莽猜想
他必是以美玉貴重而不肯受,就把美玉砸了,用布包好并親自登門送給他,
孔休無奈,衹好受之。王莽被流放,將來是否有复出之日是不可料的,而單
以眼前看,他是根本沒有重新出頭之日的,何況等他真的复出了,想見孔休
而孔休卻稱病不見,可見孔休之幫他,絕非如呂不韋那樣之奇貨可居。王莽
之答謝孔休,也不能說是不真誠的,因為孔休不過是太守衙門小小的一個屬
官,而自己將來是否有出頭之日,也是沒底的﹔眼前卻時刻有性命之虞,這
個時候還能有什么心思去搞什么“沽名釣譽”?而況這也是和四十年來王莽
一直之行止相附和的。在這個事情上,分明可以看見兩顆誠摯的心在跳動!
疾風知勁草,患難見真情。后世陋儒甚至以此一條責為莽大奸之罪狀,真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相較而言,王莽是幸運的,因為即便在那樣的時候,仍有很多人冒著甚
至生命的危險,關心著他,給他以支持,這對他能相對平靜地渡過新都三年
,無疑起了极為重要的作用。然而這個時期,還出了一件更讓他痛心的事,
而這個事情甚至深遠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漢書》載:“莽杜門自守,其中子獲殺奴,莽切責獲,令自殺。在國
三歲,吏上書冤訟莽者以百數。”殺人償命,甚至到法制健全的今天,在某
些特殊的情況下,尚且不見能行。時常可聽說一些豪強之子,或什么太子党
,恣意妄為,甚至有時殺了人了卻仍能逍遙法外,坦率而言也并不少見。而
漢時家奴是沒有多少法律權力的,依漢律,奴婢被殺也并無明文規定以何罪
制裁,豪門之家殺奴婢而不償命者多有。但王莽向以儒人自居,管教子女決
不象今日一些為官之輩、任其逆子橫行于世,裝聾作啞不聞不問﹔莽子殺人
,漢律雖不管,王莽卻不能不管。因為漢儒還不象宋儒那般沒有人性,儒家
依仁為先,以人為貴。國法可容,儒法不可容,因此他還是忍痛把親身骨肉
殺了償命。莫說在那時,這大抵是聞所未聞。即便到了今天,有權有勢之人
若有親眷犯了法,敢問有几家能作到大義滅親?!有几家能作到不通過各樣
的肮臟的手段,以紙包火?!且莫說什么大義滅親了,今天我們有的是足夠
健全的法律制度可以制裁此類惡舉,那些手頭有權之人,如果能作到不以權
奸法,就已算是難得的了!否則,官倒何能曾如此猖獗?!太子党之說又從
何而來?!官僚之腐敗,又如何能如此之空前狂劇?!查王莽攝政之后,因
痛恨豪強“奸虐之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逆人心,悖人倫”,所施
行之變法中專有一條,規定奴婢為私屬,不得買賣,試圖通過限制豪門奴婢
數目,以漸次使奴婢買賣終止﹔另規定婦女若非自身犯法,不受株連。我們
自不能苛求兩千年前之古人要搞一百年前美國人才幵始搞的并非自覺的放奴
運動﹔也不能苛求他去搞直到今天還在艱難進行的婦女解放運動﹔但王莽此
中從一終始的宗服儒家仁政之心,雖尤在他攝政之后作出了几多荒唐混帳到
頂之事,發出了几多書呆子讓人掩鼻避之唯恐不及的臭味道,然而是即是
是,非自是非。至少在那時,王莽用心,又何嘗真有那么陰森奸惡呢?!今
若有為官之人敢于此有异,我且問一句:彼輩貪乎?若竟然能不貪,能管好
自己妻子親眷乎?若竟然還能,則設想彼輩之子殺人,彼能大義滅親配合執
行結构將他繩之以法乎?敢問當今之天下為官者,能行此三事,能有几個?
!
然而這些事經后世為帝王將相修家譜的陋儒們一詮釋,居然也成了沽名
釣譽的罪証之一,并一直以來成為歷史定案。讀史時每要讓人惊嘆于那些陋
儒臉上鑲嵌的一張張丑陋的嘴,是怎樣可以隨意地根据主子的需要把黑的說
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他們手中的一枝筆,又怎樣可以把丑的裝潢成美
的,而把美的唾棄成丑的。這种情況,甚至到今天,我們仍能從一些書生那
里看到那些刀筆吏的猙獰的面目。古書難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