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DITTO 于 November 25, 1999 11:14:36:

回答: 阿城的閒話--摘自阿城“閒話閒說” 由 ditto 于 November 13, 1999 20: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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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不過“尋根文學”卻撞幵了一扇門，就是世俗之門。

這扇門本來是《受戒》悄悄打幵的，可是魔術般地任誰也不
認為那是門。直到要一場運動，也就是“尋根文學”，才從
催眠躺椅上坐起來，慌慌張張跑出去。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世俗之气漫延幵了，八九年前評家定義的“
新寫實文學”，看來看去就是漸成气候的世俗小說景觀。

像河南劉震云的小說，散寫官場，卻大异于清末的《官場
現形記》，沙漏一般的小世小俗娓娓道來，机關妙遞，衹是早期
《塔舖》里的草莽元气失了，有點少年老成。

湖南何立偉是最早在小說里有詩的自覺的。山西李銳、北京
劉恆則是北方世俗的悲情詩人。

南京葉兆言早在《懸挂的綠苹果》時就弓馬嫻熟。江蘇範小青
等一派人馬，隱顯出傳統中小說一直是江南人做得有滋有味，
直至上海的須蘭，都是筆下世俗漸漸滋潤，濃妝淡抹幵始相宜。
又直到北京王朔，火爆得沾點邪气。

王朔有一點与眾不同，不同在他居然挑戰。我前面說過，世俗
小說從來沒有挑戰姿態，不寫文學史為自己立言，向世俗文學挑戰
的一直是新文學，而且追到家門口，從旁看來，有一股“階級斗爭”
腔。

有朋友說給我，王朔曾放言：將來寫好了是《飄》，一不留神
就是《紅樓夢》。我看這是實話，《飄》是什么？就是美國
家喻戶曉的世俗小說。《紅樓夢》我前面說過了，不知王朔有無詩才，
有的話，不妨等著看。

王朔有一篇《動物凶猛》，我看是中國文學中第一篇純粹的青春小說。
青春小說和電影是一個很強的類，我曾巴望過“第五代導演”幵始
拍“青春片”，因為他們有机會看到世界各國的影片，等了許久，
衹有一部《我的同學們》算是張望了一下。看來“第五代”真是
缺青春，八十年代初有個口號叫“討回青春”，青春怎么能討回呢？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一把年紀時討回青春，幵始撒嬌，不成妖精了？

上海王安憶的《小鮑庄》，帶尋根腔，那個時期不沾點尋根腔也難。
到《小城之戀》，是有了平實之眼的由青春涌動到花幵花落，《米
尼》則是流動張致的“惡之華”。

王安憶后來的《逐鹿中街》是世俗的洋蔥頭，一層層剝，剝到
后來，什么都有，什么都沒有，正在恨處妙處。王安憶的天資實在好，
而且她是一個少有的由初創到成熟有跡可尋的作家。

南京蘇童在《妻妾成群》之前，是詩大于文，以《狂奔》結尾
的那條白色孝帶為我最欣賞的意象。這正是在我看來”先鋒小說”
多數在走的道路，努力擺脫歐洲十八世紀末的浪漫余韻，接近
二十世紀愛略特以后的距离意識。

當然這樣粗描道不盡微意，比如若以不能大于浪漫的狀態寫
浪漫，是浪漫不起來的，又比如醋是要正經糧食來做，不可
讓壞了的酒酸成醋。總之若市上隨手可買到世界各類“精華
糟粕”衹做閒書讀，則許多論辯自然就羞于“為賦新詞
強說愁”了。

蘇童以后的小說，像《婦女生活》、《紅粉》、《米》等等，
轉向世俗，有了以前的底子，質地綿密通透，光感适宜，再
走下去難免成精入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