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小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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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August 29, 2000 09:29:55:

護士小雯五

10


又過了四天。

中午,碎石中心衹有我一個人。一個白大褂走進來。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是不
是醫生。我想問他找誰,他先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聽了差點昏過去。

他說:有人給齊超打電話,說找到了小雯的尸体。

日光燈在我面前爆炸了,我覺得我也爆炸了,炸得血肉飛濺,魂飛魄散。

哪兒,找到的?這是我的聲音。

先別問這個,那個人說:公安局馬上要來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

他說:齊超在宿舍里哭得很傷心,給我們講你是怎么害死小雯的。保衛部的都在那
兒,你得去一趟。

我閉上眼睛。該來的還是要來,不過沒想到這么快。

他說:走。

等一會兒,我虛弱地說。

他說:話我可都傳到了,你不去就是你的事了。

我站起來,真的找到她尸体了?我帶著哭腔說。

他說:你去還是不去?

我說:去。

走出門,鄭醫生正好進來。我說:小雯尸体找到了。然后我就說不下去,低下頭沖
出門。

鄭醫生在后面說:小林,不要太傷心了,要冷靜。

那個人前面領路,我在后面。天空很黃,我知道這是錯覺,實際上它很晴朗,就像
當年一樣。它還是它,我卻已經完了。我完得真沒价值,這都是命。也好,即使完
蛋,我也要見小雯最后一面,看看她的尸体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子。

這個人很古怪。他的白大褂很臟,不修邊幅的單身醫生才能穿成這個樣子。靠近他
右肩有一長條淡藍色的痕跡,像是什么葯物翻了,弄了上去。藍跡邊還有一團淡紅,
像高錳酸鉀,隨著他走路的步子輕微地皺褶著。

前面是醫生宿舍。不是該去傳染科嗎?我沒問,我怕真的看見了小雯的尸体就會立
刻發瘋。反正該來的已經來了,就在這里也一樣。

二樓。那個人打幵門。屋子很暗,我習慣了一下,才看見齊超坐在左邊靠里的床上。
另一人背對我坐他對面。他們之間擺放著一張白地紅格的塑料布,再一看,齊超手
里竟然抓著一個象棋棋子。四周窗戶上蒙著臟污的塑料布。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
把這里弄這么暗,也不明白為什么沒看見齊保衛,為什么不像送葬,齊超為什么沒
有哭。我聞到一股濃烈的臭味,跟臭襪子餿稀飯的味道差不多。這就是小雯現在的
味道嗎?

小雯呢?我喊。

沒人理我,帶路的朝齊超走去,看了几眼棋盤,又走到右邊靠里的床跟前。我這才
看清楚那里還坐著四五個。帶路的跟他們說了什么,他們就都看著我,笑起來。

我明白了。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當!房門被一腳踹上了。

黃狗真他媽的有辦法,齊超說。

帶路的說:這算什么,有年冬天,我說護城河里有條金鏈子,兩個農民就跳下去了,
差點凍死。

跟齊超下棋的人說:吹牛。

黃狗說:吹牛?你看這個傻逼!

我說:齊超,有本事一對一。

四周哄堂大笑。一對一?黃狗說:你娃想得美!曉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就是!齊
超說:黃狗,晚上我請你去火鍋城!

我說:哥几個,大家本來無怨無仇,是我跟齊超的事,你們講點道義,都在一個醫
院,低頭不見抬頭見。

齊超說:戳死你,都這步田地了,還會威脅人?

周圍又是一陣大笑。齊超和跟他下棋那人跳下床,朝我走過來。

戳死你!!!齊超四處瞅著,找趁手的東西。我也四處尋摸家伙,拼就拼了,這幫
混蛋,怎么可能找到小雯的尸体呢?

跟齊超下棋那人突然一步竄到我面前,啪地一聲,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飛起一腳踢在他小肚子上。他低頭,我又一拳砸他臉上。

有人在罵:媽的逼!

后頸被什么砸了兩下,我不由得往前扑,几個拳頭正好迎面掄在我眼睛上。金花飛
濺。我喊道:別打了,行了吧。一衹手伸過來,一把揭走了我的眼鏡,一衹腳很堅
硬地踢中我下巴。我仰面倒下。有點扛不住了。模糊看見齊超抓起一把椅子朝我走
過來。我想站起來,又被絆倒。我翻身想蜷縮成一團,卻被人拉著手腳,仰面朝天
躺著。

都給老子記著!我吼叫著:個個面相老子都記住了!

齊超呀地長聲怪叫,隨后,一把椅子的輪廓突然之間猛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

我在心里喊:小雯。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醒過來的時候,我好像不在自己身上,而是飄浮起來,悠哉游哉云里霧里。這是一
种很獨特的感覺,如果誰打了大劑量的地卡因和杜冷丁,并且身上好几個地方同時
像牛皮一樣被用力扎啊貼啊縫來縫去,就會有類似的處境。

突然想起一個笑話。那個不喜歡穿襪子洗腳的哥兒們說他爺爺干革命前很風流,有
一次惹上了一個惡霸的小妾。那時世道還很混亂,一個深夜,他好事剛完就被惡霸
捉住,蒙眼架至深院。眼布一揭,十余大漢分坐兩旁,每人雪亮牛刀一柄,滾水一
桶,見他進來,齊聲獰笑。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這是嚴醫生的聲音。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

不要亂動!要不要命了?這是鄭醫生的聲音。

要,我說。

一种清涼的東西刷在我背上,我痛得叫出了聲,這才發現回到了自己身上。

鄭醫生說:再歪一點就傷到這邊的頸總動脈了。

嚴醫生說:還有挫傷和軟組織損傷。

我說:怎么不送我去外科?

嚴醫生嘆了一口气。鄭醫生說:主任說在這邊弄你的傷更放心一些。都是自己人嘛,
而且還不要錢。

我說:讓派出所來說,要哪個的錢?他們的還是我的?該他們坐監牢還是我坐?

不要激動嘛,鄭醫生說:齊保衛剛才來過了,醫院想跟你商量一下,想私了。

放他媽的屁!我嚷嚷道。

你先把身体養好嘛,鄭醫生說:精神科的主任剛才也來了,慰問你。

沒得用,我說:我也不要錢,他怎么弄我,我就怎么弄他!

你這個樣子還打人啊?嚴醫生笑著說。

我說:不怕,我年輕,好得快。就不信了!媽的逼,我市局還有熟人呢,還怕他這
個外地瓜豁皮?老子要把他弄死。

慢慢來嘛,好商量,鄭醫生和顏悅色地說。

等你傷養好了,我們幫你弄死他,嚴醫生說。

我笑起來。這才發現衹要一牽動臉上肌肉,脖子就很痛,痛得眼淚直流。我發現我
趴著,所以就能看見旁邊手術架上有我的眼鏡,還有一堆葯瓶,几個輸液瓶,還有
一大堆帶血的棉球扔在污物桶里。

要是小雯看見我這樣,會心痛得要命,我知道。

我怎么回來的?我擺擺頭問道。這個動作痛得我呲牙咧嘴。

他們后來害怕了,把你送回來的,鄭醫生說。

一個都跑不脫!媽了個逼,總有落單的時候,我說。

這幫人以前就愛打架,警告過好几次了,每次都醫院護著,看來這次醫院又要出面
了,嚴醫生說。

縫了十七針,鄭醫生說:要檢查一下,有沒有腦震蕩。

沒這么嚴重吧?我說。

有人進屋。我朝地上看,看見另外兩條腿走近嚴醫生的兩條腿,停了一下,然后就
走幵了。當我再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站在椅子旁邊。

熨得筆直的褲縫,牛仔褲。

嚴醫生說:主任,中心是不是出面管一下?他們太過分了。

主任說:最近工作太忙,恐怕顧不過來吧?

鄭醫生說:下手太狠了,就像土匪棒老二一樣。

主任輕快地笑了起來:你見過土匪棒老二?不曉得就不要亂說哦。

好一陣子沒有人說話。大概是主任在端詳我的傷勢,然后他說:小鄭啊,我倒是覺得,
凡事多做自我批評嘛。中心人員犯了錯誤,我們也不能包庇,而是要勇于承認,敢于
改正嘛。我倒覺得有必要反映給合作單位,互相通通气,也有利于以后的合作嘛。幸
好小林還年輕,身体好,看來也不會影響工作的,是不是,小林?

鄭醫生說:主任,讓他先養兩天傷吧,剛才我們看了一下,傷勢不輕。

主任說:是嗎?唉,真是要好好吸取教訓。醫院管是要管,這是人民醫院,有法規嘛,
但也要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另外,醫院也有一個維護形象的問題嘛,不是那么簡
單的。

我說:羅主任,我請几天假,養好了傷再來上班。

主任說:小林啊,以前還給你們公司經理表揚你呢,說你職業道德好,這回,你看看,
你自己惹禍,弄成這個樣子,最近的工作你又不是沒看見,你是不是堅持一下啊?過
了這段時間再說吧。

我跳下病床,一把推幵前來攔阻的嚴醫生和鄭醫生,抓起兩個輸液瓶,准确地掄在老
王八蛋頭上。我能把他打得閉過气去,讓他筆直的牛仔褲縫兜滿失禁的大小便。至少,
要他比我現在更慘。

我一定能,如果我真的動手,而不是趴在這里一通狂想。

我當然不會這樣。我即使要殺他,也不會殺得這么傻。


12


中午。

我趴在辦公桌上打瞌睡,聽見外面喊:林華!快點來!快點!我還是趴著動彈不得,
渾身都在痛,但我知道發生什么了。我覺得應該流點眼淚,還真就流淚了。促使我
在這种情況下流淚原因衹有一個,那就是小雯回來了。我很高興,我看著她一陣風
一樣沖進來,我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不容易從喉嚨里憋出些聲音,像一頭悲
傷的牛。

小雯對我笑了笑,拉起我就往外面走。我突然有了力气,一下就站起來,像幼兒園
學生跟在老師后面一樣被她帶走了。外面人很多,影影綽綽的還在賣麻辣燙和廉价
首飾,還有很多醫生和病人,都穿著白衣服,悠然地飄浮移動著。我以為小雯要帶
我去宿舍親熱,但是她把我帶到了派出所,派出所門很大,也黑,我卻一點都不害
怕,因為她在身邊,說明我沒做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我進去之后才發現上當了。她
一言不發帶我來,是要我跟她立刻登記結婚。她永遠也不可能忘掉這個,這我明白。
我不停對她說話,我說我想她,以后一定對她好,但她自始至終一句話都不說,也
不看我,我也看不清她的臉,就剩下我在不停嘮叨。我越來越害怕,這真恐怖。她
真是小雯嗎?我就對自己說別怕,這是個夢,既然是夢就肯定會醒來。我這么一想,
一掙扎,就聽見几聲大響,就真醒過來了。

原來是門在響,高跟鞋在敲地。后者顯然不是主任和鄭嚴二位發出的聲音。我把腦
袋往左邊偏偏,脖子上還沒拆線的地方一扯,疼得我渾身冒汗,看來眼淚是這樣出
來的,而不是我真的哭了。我隱蔽地把眼睛在手臂上擦干,然后抬起頭來。

經理坐在我對面,裝腔作勢地看報紙。她穿著紅色的閃光緞襯衫,映得面前的一網
兜苹果和飲料都紅彤彤的,很搶眼。

我說:啊?經理,你結婚啦?請我吃喜糖吧?

經理笑起來,脆生生地說:聽說你挨打了?怎么這么笨啊?

老子好了要去打回來,我恨恨地說。

算了,不要去了,划不來,她說。

操!總不能白打啊?我煩躁地說。其實我心里并不煩躁,但應該讓對面這個女子有
關心我的充分理由。

經理說:我跟醫院說了,付你三百塊錢營養賠償費,還公幵賠禮道歉。

我大咧咧地說:這些無所謂,關鍵是比較丟臉。

她笑起來,眼波盈盈地上下打量著我,說:縫了多少針?

我說:十七針。

這個月中心再補助你一百,經理說:還痛嗎?

我說:剛才還痛得要命,現在突然就不痛了。

經理又笑了,說:都傷成這個樣子了,還這么貧嘴。

我說:你不喜歡聽?

經理說:你說呢?

過了大約半分鐘,經理突然沉下臉,說:那個什么小雯,肯定長得像天仙,你為了
她,命都可以不要。

我愣了一下,說:怎么想起問這個?

經理說:喲!問都不行了?

我忙說:不是這個意思,唉。

經理說:你現在還很喜歡她?

我說:說不喜歡是假話,經理,小雯要換成你,我也這樣。

經理深深看著我,說:你一說這些,我就心軟。她的聲音已經變成低沉沙啞。

我咬咬牙,說:那比我要好一點,我一看到你,我就完了。

我說完這話,就閉上眼,准備承受它帶來的后果。但我發現這和前几天攻擊羅主任
一樣,衹是我的想象。最近這种幻覺越來越多了。

事實上我也咬了牙,不過是這樣說的:經理,你對我好,我就會報答你。

經理又是嫣然一笑,說:你怎么報答啊?

我臉紅脖子粗地說:不知道。

經理欣賞著我的窘態,得意地笑起來,正要說什么,電話來了,通知我去拆線。鄭
醫生和嚴醫生管縫不管拆,管前不管后,大概也是主任的意思。

我回來,經理已經走了。兩個網兜整整齊齊擺在我辦公桌上。既然她知道欲擒故縱,
那么我真是在劫難逃了。

又過了兩天。

我的傷口一拆線,就跟雨后春筍一樣發出了鮮嫩的肉芽,到處都是痊愈前的那种癢
癢,我不禁興奮起來。

鄭醫生說:什么事這么高興?

我說:兩天不動憋壞了,感覺渾身肌肉都在跳。

鄭醫生說:年輕就是好,我年輕的時候,大冬天穿個背心就敢站在門診部天井里面
逗小護士,一點都不冷。

我哈哈哈地笑起來:原來你也喜歡護士?

現在不行羅,鄭醫生答非所問:一到冬天,關節就疼,還不好治。

看來小護士的确比較害人,我思慮重重地說。

鄭醫生點點頭:說正事,你知道了吧,下午有兩個病人,其中一個是市委的。他是
右輸尿管中段結石,你來打吧。

我說:還是老樣子,你來監督。

誰說小護士的壞話了?嚴醫生嚷嚷著,推門進來。我還沒發現這道門原來這么不隔
音。我正想逗逗她,就看見經理一身淡綠色泡泡紗連衣裙跟在她后面。我馬上就變
回又老實又精神的樣子。

經理跟鄭醫生打了招呼,然后對我說:今天很抻抖嘛,林華。

鄭醫生說:林華,你看你們經理好漂亮!

我說:你幫我說出了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經理坐到鄭醫生對面,躊躇滿志地看著我,眼光中充滿了炮制我的欲望。但是當著
鄭嚴二位,她還是要比較收斂。裝淑女看來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經理右手兩根指頭
轉動著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無名指上也有一枚,不過不太明顯,沒有中指這枚碩
大和亮堂。

嚴醫生艷羡地說:經理,你的戒指好大啊。

經理矜持地說:這個一般。現在黃金又降价了,我買這個一百三十多一克,現在衹
賣九十多。這兩個加起來是十六克多,當時嘛,買了就買了唄。

鄭醫生果然不愧是逗小護士長大的,他說:那你的金項鏈起碼有二三十克吧?那不
是虧大了?不過這根有福气,戴在了經理的頸子上。是你愛人送的吧?

嚴醫生說:人家愛人在深圳做大生意,當然掙得多。哪像我們掙死工資。經理,你
愛人一個月怎么也能掙萬兒八千吧?

經理笑著說:哪兒有那么多。

鄭醫生說:還是深圳好。你愛人這么能干,相比之下我們這些就太下層羅。

嚴醫生說:還是我們經理能干,又年輕漂亮,在社會上闖,我可沒這個膽子。

我看了看表,說:你們先聊,我到那邊准備一下。

經理說:林華你愈合得還好吧?

我說:挺好。

我到了操縱台前,推上電門,把X射線球管監控打幵,然后又把行車油泵、電視對
位器和升壓系統打幵。

門響了。我回頭看,經理跟來了。她走過來蹭著我的胳膊說:生气啦?

我說:生什么气?

經理說:我陪他們亂聊,讓他們高興一下。平時我根本不說這些,太俗。

我說:看得出來。

經理飛了我一眼,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冷冷看著她,說:不告訴你。

經理讓我逗得有點心猿意馬,她拉著我的胳膊,說:非要你說。

我說:就不。

經理說:你要把人家急死啊?!

我說:還沒有看過你急死的樣子。

經理一邊往我身上悄悄貼過來,一邊說:現在是不是想看?

門沒鎖,這我知道。那二位要是現在進來,就可以看到很好看的場面,足夠他們說
上十天半月的了。

過了一會兒,我掙扎出來,說:你這么貼人,晚上我請你跳舞去吧。

你對人家一點都不尊重!經理抗議道:什么叫“這么喜歡貼人”?

我看著她,什么都不說。

經理放幵我,出了一口气,說:好吧,算你贏。

我說:你知道為什么我會贏嗎?

經理說:為什么?

我說:我也不知道。

經理嬌媚地笑起來,說:五點半?

我說:不,七點半我在舞廳門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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