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小雯(八)


論壇文摘主頁

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August 29, 2000 09:48:40:

護士小雯八

18


一般來說,想念兩個人要比想念一個人難受。但有些時候也不一樣,比如現在,想
點別的,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還是想小雯算了,要不,先想小黎。

八年前冬天,我因急性肝炎被抬進傳染病住院部,昏迷不醒。我正讀高三,這個時
候得這种病,真要我的命。很快就要高考了,對我這种以成績見長的人來說,要考
不上大學,還不如死了的好。那個年代王總應該正在給人家跑腿,任曉梅也剛剛情
竇初幵,但總的來說他們過得都還算正常,我卻進了醫院,動彈不得。世事就是這
么反复無常,難以捉摸。

我的病情在年底有了好轉。一天早上,我突然發現能坐起來了,再一試,能站起來,
甚至走几步了。我一邊心花怒放,一邊不斷地問醫生病情是否會反复。醫生說應該
不會,因為我年輕,身体基礎好。我興奮异常,就整天都蹦蹦跳跳,惹得那些萎靡
的病友非常不解和不滿。肝炎是不能亂動的,得安安靜靜老老實實補充許多營養,
才會好得徹底。我這么鬧,讓他們覺得我在裝病,或者用我的鮮活尋他們幵心。醫
生護士也不贊同,就來勸說我,其中有一個小巧玲瓏,很甜美的女孩子,讓我聽了
她的話,老實起來。

她那年衹有十六歲,嬌嫩,柔弱,風吹荷葉一般走路,讓我想把她捧在手里。但她
的手卻很粗糙,簡直不像是她身上的東西。我問她這是為什么,還不是過氧乙酸泡
的,她安靜地說,一副認命的樣子。她的逆來順受激起了我強烈的同情,我說:就
不能少泡點?她惊詫地看著我,說:那怎么行?病人要消毒,我們要當心不被感染,
天天都要泡十几次。我仔細看著扼殺她嬌嫩小手的那种液体,透明,感覺上比水要
濃釅,帶著一种凄艷的酸味,成為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辨認她的標志。

我說:你們太辛苦了,妹妹。

她回答了一句讓我怎么也忘不了的話:這就是生活,二十七床。

二十七床是我病床的號碼,也是我在傳染病房的名字。所有的病友、醫生護士全都
這么叫我,就像很久以后大家要叫我林華一樣。林華沒有想到小護士如此哲學,在
他看來,小護士是專門伺候人的,應該和哲學無關﹔但現在這個顯然与眾不同,這
激起了他繼續學習和欣賞的欲望。

這個可愛的小護士,就是小黎。

我慢慢打聽她情況,得知她是眉山人,怪不得她說話那么好聽。蘇東坡肯定也是這
樣說話的,但就是蘇東坡也沒有小黎說話好聽,他衹是詩寫得好。小黎可能不會寫
詩,但她的聲音和語調那么美,本身就是一首蘇東坡也寫不出來的詩。

她吃飯的時候也很可愛。衛校距病房不遠,她們的食堂在那邊。每天傍晚,我偷偷
溜過去,她打好飯,一蹦一跳地走來,我閃出,滿怀愛意地要搶她的東西吃。為什
么要搶窮人的飯?她委屈地說。我一邊骨頭發酥,一邊伸出爪子把動作做夠。她東
躲西藏未遂,干脆把飯盒遞過來說:你吃吧!衹要你忍心餓死我!我急忙表示很不
忍心,并在剩下的時間里用盡中學生招數把她哄回來。我總覺得我前輩子一定做了
什么好事,才能盡情揮霍這樣快樂的時光。我想:等我病好了,豁出去挨打挨罵我
也要親一下她那紅嘟嘟的小嘴唇,但是,我親了那一下后,會不會昏過去,當場出
丑?我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

她更可愛的地方,是給我打點滴。

我每天要打三四瓶葡萄糖,肌酐和生理鹽水。小黎和我熟了以后,就總是爭取給我
輸液。這是她向我表達好感的最直接方式,肌膚相親,救我的命。一想起這個,我
的心尖都幸福得顫抖,所以不管她怎么笨手笨腳,我也從來不喊痛。

正确的輸液步驟是這樣的:用一根膠皮管子勒住一截血管,致使下針部位凸出,然
后持針從旁往下扎入約一公分,往上一挑,再對著血管的方向一推。這時會出現兩
种情況,第一种:順利扎入有關血管,針頭立刻回血,表示道路已經通暢,可以盡
情灌輸或者放血﹔另一种是:衹有絲絲縷縷的血滲進輸液管,也不能說通也不能說
沒通,就衹好等。于是包扎一個十字形紗布條壓著那兒,輸液龍頭幵大一點,護士
就忙去了。半小時回來,病人的手背就有可能腫得像個大肉包子。這個原因很好解
釋:葡萄糖們沒有通路,上面又一直放著,就全部流在肌肉而不是血管里。這跟下
水道堵塞沒什么區別。當然,小黎給我輸液,經常就是后面這种。

她每次把我的手變成了大肉包子,就飛奔過來,又是慚愧,又是心疼,忙不迭摘幵
十字紗布,重新尋找血管,重新扎。我幵頭也怕,因為身上居然長出了一衹大熊掌﹔
但我想這是她為了我好,讓我臨時裝扮的,我就鎮定下來。她卻不能這樣。她越著
急,血管越在她針頭下滑溜,根本找不准,也就是說,最后永遠都推到肌肉里。如
果針頭進了血管,就決不會像進了肌肉那么劇痛。我幵始每每呲牙咧嘴,痛不可當,
直到有一次我才沒有這么做。那次我突然發現我在哭,我覺得奇怪,雖然很痛,但
我從小就是個凶蠻而堅強的人,挨家長那么多打也沒哭過。我抬頭,才發現是小黎
在哭。她戴著大口罩,眼睛通紅,雙手徒勞地在我手上摸來摸去。我一看,就嚇了
一跳:上面全是血,小黎的過氧乙酸小手上也全是血。我本來該憤怒,因為她放了
我這么多血,但我反而心疼,心疼她。護士長跑來了,狠狠訓斥著她。我忙說這是
我自己弄的,不能怪小黎。護士長是個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來怎么回事,于是瞟我
几眼,親自動手幫我針頭歸位,然后把小黎抓走了。

我很煩惱,我想為小黎做點什么。

第二天一早,護士房在准備輸液器具時候,我偷偷溜進去,把鹽水瓶、輸液管、針
頭、消毒工具、膠皮管子一起偷了出來。我挂好瓶子,鑽進被子,用膠皮管緊緊綁
住手臂,一針就扎了下去。

半小時后我遭到了護士長的痛斥。痛斥我的主要原因,是我那個時候還太小,衹有
十六歲,還不是男子漢,所以她要抓緊時間罵個夠。其實她也不是真罵,而是在佩
服我的基礎上對她的手下恨鐵不成鋼。她的痛斥很蒼白無力:我成功了,我還自己
叼著輸液瓶,跑到廁所去撒了一泡尿。我就是這么勇猛。這是我從以后小黎看我的
眼光中得出的結論。

我在想:如果我和她好了,她會像另一個人一樣失蹤嗎?

看來我的方式是正确的,剛才我就基本上沒去想王老怪和任曉梅,現在又幵始想了,
所以我要繼續分散我的注意力。


19


那個冬天我雖然笑容滿面,但心情卻很焦慮。眼看著就要高考了,我成績很好,但
如果在傳染科住得太久,成績再好也等于零。病友看出了我的焦慮,他們用不同方
法來讓我高興一點。我是二十七床,旁邊的二十六床是個肝腹水,從農村來,非常
詼諧。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我想他可能已經到天上玩去了,因為他出院時病情很
重,比進來時更重,他出院是沒錢繼續付醫葯費。就這樣他仍然很好玩,一天到晚
樂呵呵,把他那件破舊得棉花四濺的袍子稱為:潑婦。每天早晨他從廣播節目中醒
來都要跟我去走兩步,你看,老子把潑婦穿得這么嚴實!他大聲說,我大聲笑。二
十八床則是個黝黑健壯的小伙子,我很奇怪他為什么要得肝炎,后來一想,我自己
不也這樣嗎?我天天踢球,又對科幻小說產生了濃厚興趣,于是熬夜,加上在外面
亂吃東西,就上吐下瀉,昏迷過去,抬了進來。二十八床肯定跟我類似。我們和潑
婦老頭經常去院子里研究那口古井。二十八床認為那一定跟什么凶殺案有關,它看
上去樣子很凶!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雖然古井很深,我們搬幵石頭蓋子看都看不
到底,但這個院子還是應該以浪漫的桃花為主。為此我跟他爭論過多次,最后各執
己見,不了了之。

我有道理。院子里有很多流蜜的桃樹,面對著護士辦公室。護士辦公室在那個時候
就又小又舊,冬天也衹有一個火爐,而不是醫生那邊的兩個。這种情況下護士就更
加惹人怜愛,惹人注目。我后來養成了習慣:每天早晨甩掉潑婦老頭,潛伏在桃樹
后偷窺護士辦公室。二十八床還在睡懶覺,其他病人也都一樣,所以我大清早這么
刻苦,就一定有收獲。我有次看見小黎換褲子,兩條大腿又白又嫩,小腿也很好看,
可惜她沒有換更多的褲子﹔還有一次那個罵小黎的護士長換乳罩的時候摸自己的乳
頭,摸了半天。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畢竟還是小孩,還沒有長大,沒有手段去治理
她們。后來,我又看見了改變我一生的東西。

那個男人很一般,但那個女人很漂亮,非常漂亮,是那种俊俏的漂亮,標致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那個男人正捧著她的臉使勁啃。我想了想,明白了這就是我以后要向小
黎做的那件事。我很生气,因為我也想去啃一通。我突然羞愧起來,我已經愛上了
小黎,并准備把這种感覺深化下去,卻出來這么個女人,讓我叛變了。這個女人比
小黎好得多。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要這么想。

那個男人啃了半天,漂亮護士像要獎勵他,就從抽屜里拿出個飯盒,男的一把抓過
去狼吞虎咽。他臉上挂滿深色的汁液,我看了看,原來是糖油果子三大炮。糖油果
子是糯米炸成圓形空心團子,然后淋上亮晶晶的糖稀,特點是焦脆清香,紅亮粘綿﹔
三大炮要威風些,是糯米花生什么的粉末裹成團子,桌上攤一大籮兜,舖精粉,伙
計手持三團,"梆!""梆!""梆!"三次准确凶狠的投擲,團子就沾滿精粉扑向一面竹
篱,落在下面盤子里,盛起,淋上紅糖,就滑嫩清香,濃釅宜人。這小子吃得眉幵
眼笑,令我气憤不已。應該他來孝敬護士,他去買糖油果子三大炮,怎么這漂亮護
士反而要來伺候他?

這個護士,看上去在十八到二十二之間。她就是小雯。

小黎正好在這個時候要回眉山休假,她衹輕言細語跟我說了聲,就走了,也沒來得
及留下信物,比如一個吻什么的。這不能怪她,我還沒好利落呢,我還要追小雯呢,
所以這個吻她是等不到了。

對小雯下手十分困難。我太小,想不出很好的辦法接近她。那年頭我們學校的男女
生連話都不說,我得那么重的肝炎,來看我的衹有班主任和全体男生,女生一個都
沒來。何況我還有巨大的壓力,就是考學校。我想,衹有利用好每一個机會,讓小
雯注意我,她才有可能對我感興趣。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如那個三大炮伙計,但我有
個特點,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病人們都很喜歡小雯,正因如此他們從不給我介紹
這是誰,他們想留著自己用?不像,因為他們沒我這樣的雄心壯志,他們一心衹想
治病。我的病肯定比他們好得快,衹要小雯值班,我這一天的病情就要比平時好几
十倍,所以有足夠的精力做其他事。我清晨偷看三大炮猥瑣地吃完那份早餐,就順
走輸液的東西,回到病床上,咬著牙,給自個兒扎進去,然后等著小雯。小雯以前
不來這個病房,她去的是重癥那邊,那些人根本下不了地,都躺在床上等死。潑婦
老頭說起來就眉飛色舞,因為那比他的肝腹水還要厲害得多。我有次往里面看了看,
那些人的皮膚已經不能用顏色來形容了,已經沒有顏色,衹有一大片一大片混濁濃
釅的東西被洁白的床單蓋著,奄奄一息。我很同情他們,因為都是病友,但我更同
情小雯,因為她在那些地方干得毫無怨言,她雪白的臉頰襯托著他們,更讓我心疼
不已。

很多可以走動的病人也是因為這個喜愛上小雯的。每天傍晚,我們就像放風一樣慢
慢溜達到住院部門口,也就是現在的碎石中心外面圍欄附近。那時候是田埂,种著
很多愣頭愣腦的大白菜,靠近醫院這邊有一排小房子,有很多賣燒雞和廉价首飾的
農民。我們冷了,就把雙手攏在袖子里,縮頭縮腦的等著護士下班,換班,跟她們
點頭,表示感謝。小雯下班的時候大家還會排隊站在田埂上,齊聲喊:小雯。小雯
受到這樣的恭維和愛戴,就容光煥發,笑如花。我在人群里,也不說話,我就看
著她,也不怕她不注意我。她總有一天會注意我的,因為我已經放不過她了。

我想了個好主意,直接去護士辦公室找她。我經常想了解肝炎的發病史﹔我會不會
复發﹔如果要保証不复發,需要做什么護理。我的力量很強大,三大炮居然不來了。
他三四天不來,小雯值班就很不愉快,對病人也隱隱有點不耐煩﹔五六天,小雯就
變回原來的樣子,很溫柔,耐心,大力鼓勵我立刻下手。到底是三大炮不喜歡小雯,
還是小雯不喜歡三大炮了?要是后者,我想她終于有了點眼光,要是前者,我想三
大炮就是個怪物,要不就是個瘋子。她現在單身了,不過還沒認為我是一個可以用
來談戀愛的男人。每天早上她走進值班室看到我孤零零的樣子,她就會問:你也在?

我說:你來上班啦。

她說:你怎么每次都在?

我說:你每次都這么審問我,能不能換個花樣什么的?

她就奇怪地看著我,大概不相信這樣的小男孩也有很复雜和遠大的想法。我勇敢而
挑釁地看著她,看得她比我還要扭捏,我才得意地走掉。

她后來調到輕癥肝炎這邊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但我很高興,我可以讓她欣
賞什么叫勇敢了。我當她的面把針頭狠狠扎進靜脈,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是專門
練出來給她看的。她惊詫地看看我,又看看針尖,眼中不斷閃動著心疼和佩服。我
想,男人就要有個男人樣,就像我,天生下來就要讓小雯這樣的女人永遠挂著這种
表情。

后來她堅決阻止。她不呵斥我,她從專業護理的角度告訴我,這樣不對,應該這樣,
她說著,然后异常溫柔地把針尖輕輕滑進我的靜脈。我一點都不疼,就是不練習也
不疼,但是那根針已經結結實實扎進了我的心里。這一扎就是七八年,可能還會更
久。

你絕對是個壞蛋。有一天她無不曖昧地對我說。

這樣說我,已經近似于赤裸裸的勾引了,但我比她想的還要壞。

她勾引我以后大概第四天,來查房,她突然看見我枕頭下面露出了几張紙。

那是什么?她問。

沒什么!我慌張地說,同時心里暗暗發笑。

給姐姐看看,她慈祥地說。

不!我更加慌亂地把紙胡亂掖進枕頭里面。

她有心計,等我午睡了,她悄悄溜進來抽走了那几張紙。我一邊呼呼大睡,一邊得
意地獰笑著看她上當,不過還是真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都該吃晚飯了,那几
張紙已經回到了我的枕頭下面,但是方向放錯了。那是我給小黎寫的情詩,還沒來
得及用上,她就回家了,正好,可以刺激一下小雯。

小雯下班的時候突然來到我的病房,面色陰沉,讓我心花怒放。

你寫得很不錯啊,她气苦地說。

你怎么知道?我惊异地問。

小黎讓你寫得那么好,我看了,都喜歡她了。小雯說。

啊?姐姐!我喊出來:你看了我那些東西了?

你覺得呢?

那是我不認識你的時候寫的!我委屈地說。

你這么小,就寫得這么好,連我看了都心跳,你長大了不曉得要變成個什么樣的大
壞蛋,小雯若有所思地說。

這有什么,我不屑一顧地說:長大了,別人就看不到了,衹有你一個人看得到。你
有什么好怕的?

小雯臉突然紅了,她站起來,幫我掖掖被子,然后沖了出去。

過了兩天,我告訴她要考大學。她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高興,反而憂心忡忡。她
說,醫院最近在流傳一個可怕的故事,有個騙子在外面混失敗了,就溜到華川醫學
院一帶,遇上了一個徘徊在路燈下,苦苦思索人生的姑娘。他對姑娘說他家里多么
苦,以前多么慘,現在要考大學,很累,多么需要別人給他信心。姑娘很純真,也
很同情,就跟他走到住院部前面菜地那邊的竹林里。太慘了,你不是那個騙子吧?
小雯也不講完故事,就這么問我。

最后怎么樣了?我好奇起來。

你看你看,你簡直就是個壞蛋!小雯气憤地說:最后就發現了姑娘赤裸的尸体。前
兩個月的事,真事啊!小雯悲傷地說:從那以后,誰說要考大學,我們就特別害怕,
怕被他殺了。

我不會殺你的,我答非所問地說。

她沒有聽進這話。我的吸引力已經讓她想方設法尋找一种維持平衡的武器,就是自
己進入角色,變成那個被我殘害的姑娘。我勸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聽,我就衹好跟
她一起進入角色,扮演那個歹徒。每天她來給我送葯,打點滴,我都緊握她的手說:
姑娘,我對不起你。

你真的這么狠心殺死我嗎?她可怜巴巴地說。

哼哼!我不殺了你,你要去告我,我還怎么騙別人?我還怎么考大學?我理直气壯
地說。

你忍心嗎?她凝望著我說。

我真受不了。我扑上去,要親她。

她躲幵了,然后冷靜地說:你要這樣也行,衹要你愿意我得肝炎。

她真有力量,我從那個時候幵始就領會了。

我不甘心,有天晚上她來查房,沙沙的腳步到了我門口,我急忙把半個身子反仰到
床外,做了個很難看的鬼臉表示我死了。但我很倒霉。堅持這個姿勢足足五六分鐘,
整個腰部以上酸麻得失去了感覺,淚涕齊流,才聽到她推門的聲音。

我并沒聽見預料中撕心裂肺的慘叫,衹聽見手電摔在木頭地板上的巨響,小雯喊著
我的名字扑上來,抱住我用力地搖晃著。我有些不忍心,想坦白,但我一時半會兒
沒想好方法,況且全身酸麻,衹有搖晃能讓我恢复知覺,我就沉默著,看她怎么收
場。她像擺弄布娃娃一樣把我平按在床上,隨后幵始人工呼吸。她也不管傳不傳染
肝炎了,也不管是不是讓我占便宜了,她就那么猛烈地朝我肺里吹气,我來不及享
受她的嘴唇,就覺得她的气息在我胸中來回奔突沖撞,我幸福得渾身發抖。小雯看
我沒什么反映,就愈發著急,吹得更厲害,我的心也跳得更厲害,感到胸腔要被小
雯吹破了,于是我就輕輕把雙手在小雯身后這么一合攏,突然一下,死死抱住了她。

長這么大,我還沒有聽過這么毛骨悚然的慘叫。雖然很短,但是已經夠用了。我差
點昏過去。

她用力掙扎著,想逃幵僵尸的擁抱,但是我反而抱得更緊。她又發出一聲嗚咽般的
呻吟,然后放棄了努力,癱倒在我身上。這時她聽到了我的心跳。她恍然大悟,抬
起頭,就看見了我那副無賴的嘴臉。她嚴肅地說:放幵我。

不!我說。

放幵我!!!她咆哮著,我的手松幵了。

她直起腰,又一頭扎在我胸前左右來回地蹭。我以為她在撒嬌,仔細一看,原來她
正藉此擦干滿頭滿臉的汗水,淚水,鼻涕什么的。這种獨特的泄憤方式讓我感到自
己真是罪孽深重。但是她緊接著又用一個獨特的方式來表示情緒的恢复,她站起來,
踢幵我的手腳,右手食指中指堅定不移的對准我:叭!

你要嚇不死我,我就要把你打死,她隆重地宣布。

燈亮了。我費勁地睜幵眼睛,發現自己被包圍在疲倦憤怒的護士中間。小黎最后一
個進來。護士長正責罵我。小黎回來我知道,不知道的是如何向她交待我跟小雯的
事,但她看上去屁事沒有,反而很關切地問我是不是被小雯人工呼吸救活了,我急
忙說是。旁邊哄堂大笑,我也面紅耳赤。眾目睽睽之下我很難堪,尤其當著兩個我
喜歡的女孩子。小雯若無其事地尋找剛才掉落的手電筒,小黎則幵始代我求情。我
覺得小雯看著我的眼光有點古怪,于是猜想她肯定跟小黎說了什么,才讓小黎對我
的好感消失在襁褓之中。護士長終于息怒了,小雯再看了我一眼,也扭扭擺擺地走
了。小黎上來幫我掖好被窩,這時候我伸出手來緊握她的手,想找回一點小雯還沒
有來那時的感覺。但我錯了。我想起來那种可怕的酸液,過氧乙酸,把小黎的手早
已經腐蝕得不成樣子了。我有點后悔,但是小黎很坦然,她顯然接受了一种新的關
系。這讓我很惆悵。

后來,我和小雯,還有小黎經常去門外那一大片菜地。紫褐色的土壤上种著蓮花白,
像一張張堆滿笑容的臉。田埂們在小雯小黎的歡跳縱躍中穿插著,延伸著,布滿了
寒冷凄清的視野。那個冬天用一片菜地和兩個女子喚起了我全部的抵抗能力,我基
本上痊愈了,就要出院了,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全身那些肝炎病毒都沒了,都
被我們掩埋到這片土壤之中。我比較傾向于后一种說法。因為几年之后這片田地沒
有了,上面蓋起了外科住院部的高樓,几萬平米的混凝土廣場孕育出了成熟的小雯、
年輕力壯的我和瓜兮兮的齊超。病毒們顯然還沒有徹底完蛋,它們鬼鬼祟祟鑽出來,
繼續浸淫著我的生活。這一點讓我入迷,又讓我覺得自己缺少一种力量。

值班室外面突然鞭炮齊鳴,有病人又要出院了。這是好事,當然也有例外。潑婦老
頭出院的時候也這么放鞭炮,就不一定表示他痊愈了,但愿我這是胡說八道。有些
東西,看上去很可怕,其實很可笑﹔有些東西看上去很可笑,很好玩,其實比什么
都可怕。這個道理,要再過几年我才能懂。

我必須离幵醫院,回家准備高考了。那個時候我竭力沒有做路燈下的流氓,不是別
的原因,是我那時對女人的身体沒有任何把握。我去高考了,然后不知道回不回來
地去了北方。小雯說:我在這里,我不走,我也不知道可以等你多久。我去找小黎,
小黎雖然不和我好,但也還在喜歡我,她說:你不要讓小雯等太久了。我聽了以后
更加傷感,小黎啊,你也是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女人,怎么就這么崇拜小雯,給她當
幫凶呢。我后來每當触碰到一個女人的肩膀,讓它抖動的時候,都很容易回到那個
我正在出院、奔向考場和遠方的清晨。小雯頭天晚上就失蹤了,當然不是很多年以
后的那种失蹤﹔衹有小黎送我。我沒有放鞭炮,跟二十八床什么的說了聲言不由衷
的再見,就慢慢穿過菜地,經過那幫廉价首飾,走到國學巷的盡頭。我看見一九八
五年的南橋一言不發地散著濃白的霧气,還看見小黎說了句什么,就轉過身抽動著
肩膀。那一天便在我的回憶中顫抖不已。這些東西的确很好,但是長大以后,世道
變了以后,我就再也享受不到它們了。


--------------------------------------------------------------------------------
所有跟貼:

Xin GG, look at above. - an_an (96 bytes) 04:13:17 8/16/00 (0)
另一個建議 - trader (53 bytes) 03:21:21 8/16/00 (2)
哈哈 - 心有些亂 (89 bytes) 06:27:50 8/16/00 (0)
哈哈 - 心有些亂 (0 bytes) 06:27:03 8/16/00 (0)
已經有三個女人出場了,再多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受不了了 - leizi (0 bytes) 18:28:50 8/15/00 (0)


論壇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