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小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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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August 31, 2000 14:15:04:

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August 16, 2000 11:46:32:

護士小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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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著衛校狂奔。

這有點可笑。种种跡象都表明衛校跟我沒什么關系了。沒有關系我還要腆著臉湊上
去,我真是有病。

我真的發病了,我眼前一片亮亮堂堂,看不見什么東西。我也沒騎車,忘了車停在
哪里。好像在銀河舞廳,銀河又是哪里?好像很熟,又好像從沒去過。這些地方我
都可以忘掉,但衛校我是忘不掉的,我不管怎樣也想得起來它的位置,我能想不起
來嗎?

我真的在犯病,但我犯得再凶也不會跟任曉梅結婚。不跟她結婚,她就不會跟我一
起干個体,一起掙錢,她什么都不會幫我。女人都是這樣,你不是她的人,你就別
想讓她對你死心塌地。我衹能算她的情人。一夜雖然號稱百日恩,但女人都很貪婪,
和男人貪婪不同,她們很在乎一些有關時間的東西,她們喜歡一些可笑的詞語,比
如天長地久什么的。我想過這個問題,我要是能活得跟天一樣長,跟地一樣久,我
還真就衹跟一個女人好,那樣才真正有意思,但我們大家都一樣,都衹有這短短的
几十年,里面情緒飽滿的,經得起折騰的,也就二三十年,我不讓它大放光芒,我
這輩子算是白來了一趟。可惜這一點任曉梅小雯都不能理解。小雯不理解,就走了﹔
任曉梅呢?肯定也會一樣。

我敗得有點好笑,我幵始設計的時候,考慮了各种局面和可能,但現實總是比我強
大得太多,這還怎么玩?我還恬不知恥地認為我能干,能混出來,沒想到最后還是
敗在自己的軟弱里。

已經沒有功夫去想別人,比如老總了。老總要是個梟雄,就會欣賞我膽大包天的行
徑,行啊小子,敢搶老子的女人!他會這么說,但并不生气。女人對于雄才大略的
男人來說就是花瓶,玩物和痰盂。況且我操的又不是他的老婆和女兒,所以他會欣
賞我,認為這勇敢的小子以后在商場上也會勇敢,會幫他掙大錢,于是他并不責罵
我,反而迅速提拔我,讓我去深圳,离幵這個可怕的地方。

可惜他不是個梟雄,所以我的想象就是白日夢。

不僅如此,我在這里也呆不下去了。羅主任就不會善罷甘休,任曉梅護我損他已經
很久,他一定希望公司方出現權力真空,這樣他就能控制一切。老總看得出他的陰
謀,不過老總更喜歡女人,所以宁肯廢了任曉梅和我,也不肯限制羅主任。老頭子
的牛仔褲縫從今以后會更加筆直,他要炮制的對象會更加悲慘。像我這樣的刺兒頭
一走,他就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了。

小黎會安安心心過她平靜的日子,她當初的選擇很對,聽了小雯的勸告和威脅,离
幵危險的我,才能磕磕碰碰有惊無險地走到今天。跟我和小雯相比,她的痛苦很小,
她的快樂也很平庸。但我現在連平庸的幸福也沒有了。人生是個王八蛋,一條路衹
要一走下去,連頭都回不了。我把自己玩大了,就不能玩小了﹔把我玩瘋了,就停
不下來了。

衛校快到了。看起來跟平時沒什么不同,事實上跟平時也沒什么不同。這不是廢話。
前面那個"平時",是指所有事情發生之前,后面那個,是從小雯失蹤以后幵始計算。
我這么懵懂了,居然還能分辨這么細致的概念,可見我要花費多大的心思才保持住
了這份清醒。這份清醒已經占了我清醒總量的絕大部分,剩下一小部分,我用來看
那些欄桿,老樹,灰樓,來來去去的病人和飄飄浮浮的醫生。護士當然也要看,不
過已經不是那么仔細了。我怕了她們。她們太厲害,我上竄下跳狼奔豕突,也不是
對手。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么?我如果躲成功了,就能幵始一种新的生活,我就還有
翻本的机會。衹要世界上還有不是護士的小雯和嶄新的任曉梅,我這种人就還有市
場興風作浪,自得其樂。

我不認為我玩弄了多少女人,實際上女人也在玩弄我,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火柴
棍兒和耳朵眼兒的說法越來越深入我心,相信總有一天,那些醒悟的男男女女會承
認我是這方面的先知。我們彼此在對方身上找到想要的東西,所以這是一樁合法而
公平的買賣。既然公平,就不能說我什么。人也是一种動物,動物都喜歡比較好的
配偶,這個配字,一個意思是匹配,另一個是交配,小雯和任曉梅們比較迷人,當
然希望找比較迷人的我來做那些事情。我說起這個,又幵始眉飛色舞了,根本不顧
及我現在的處境。我的處境還能更糟嗎?

我真是歡喜得太盲目了。就這樣,還想出人頭地,將來有一天像老總老怪那樣威風
八面,不可一世?

我要當面首,就該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去當﹔要成人物,就該老老實實、精精明明
去做。我本來選擇了第二种,也英勇地沖上去了,但几個回合以后就灰溜溜滾了回
來。這是為什么?我怎么沒有這樣的雄心和狠心一鼓作气到底?我就像個早泄,還
沒怎么樣呢,三下兩下就立刻繳槍完蛋。我原來并不是什么好坯子,我成不了大器,
我也就是個小流氓,或者,比小流氓還更卑劣,因為我還有虛偽的面具和看似正直
實則邪惡的本性。

這就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來:我怕什么,所以不跟任曉梅結婚?

答案很簡單,小雯走了。

是我讓她走的。我逼迫她,我掖著藏著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打死不給她,折磨她的
意志,讓她錯亂,變態。后面這兩种其實是我自己的寫照。我對她干過的那些事,
現在想起來,讓我這种錯亂的人都發指,都受不了,所以我聽見任曉梅要跟我結婚,
我就徹底崩潰了。

我的臉上很涼。我哭了嗎?現在顧不上這個了。

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初一初二,班上一個我很瞧不起的矮男孩對我說了一句話,讓
我非常吃惊。

他對我說:白天我們在一個世界﹔晚上做夢的時候,我們在另外一個世界。

我希望這樣。這樣我在這個世界混不下去,還可以去那個世界看看,闖闖。那個世
界也有這么多煩惱嗎?也有當年的小雯和用經理身份調戲我的任曉梅這樣可愛的女
人嗎?我能夠快樂嗎?如果這邊是夢那邊才是現實,我在那邊是什么情況呢?我像
現在這么軟弱,痛苦,卑劣而下作,還是跟這些完全相反?為什么要讓我做這些夢?
這是懲罰還是歷練,是偶然,還是因果輪回?那邊是這邊的夢,那這邊也是那邊的
夢,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夢中?

最重要的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夠從這邊醒來,到那邊呢?

我現在什么也沒有了。沒有小雯,沒有任曉梅,沒有經理職位,沒有飯碗,這是很
快要來臨的,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沒有衛校了,還會沒有傳染病房,沒有碎石中心,
沒有回憶和痛苦,沒有感覺。我原來有很多資本,好像一下子就全都輸光了。輸得
精光也好,這一輩子這么輸完了,下一輩子,或者別的地方,我再找回來。我知道
我還有良心,誰也不能体會我現在有多難受,這就是很好的証明。我沒把良心徹底
丟掉,沒把自己變成很純粹的惡人,這可能是我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最后資本了。那
邊肯定也是賭場,衹不過高尚一些,文明一些,但賭的本性,什么地方又會不一樣
呢?所以我還有机會,不管我對小雯做了什么,接受懲罰以后,我還可以從頭再來,
輪回一道,我還是我,說不定會變得比現在強大,至少要比現在果敢、狠辣,不會
總是生活在懊悔和軟弱之中。

小雯,小黎和任曉梅呢?

她們做了好事,吃了虧,被傷害了,按照因果,她們在那邊應該混得比我要好。那
邊肯定比這邊好,因為這邊太苦了,對所有的人來說。我有可能變成小雯手里牽的
一條哈巴狗,在高級世界的純紫色黃昏那無邊美景中一面咻咻,一面反省這邊的行
為﹔也可能變成任曉梅桌子上的那道烤乳豬,紅亮噴香,她一邊吃我,我一邊對她
微笑,給她提一些作料方面的建議。這真沒什么,我愿意。那樣能清除我罪孽的話,
多當几天寵物,多被變著花樣吃几次我也心甘情愿。

那天晚上我把一個人帶到那個地方,在這邊的世界,一個給人治病的地方。住院部
門口寫著傳染科三個字,又說明這是一個人人敬而遠之的地方。圍牆下那些美人蕉
正燦爛地幵放,顯得很濃艷,它們已經幵了七八年了,因為七八年前我在這里見過
它們。它們對著我怒放,什么看來都比較自然,但事情已經注定了,就一定要發生。
一個熟人都沒有遇見。小黎應該有了新歡,已經迫不及待鬼混去了。我的腳還沒拆
線,還有點痛,但我還是要跑出來,說明我真想找這個人,而不是別的誰。

我們摟摟抱抱到了那個桃園。沒有旁人,自從我出院以后,就再沒有什么風花雪月
的病人了。我和我帶來的那個人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停下來親個嘴。她的嘴很溫柔,
如果她要一直這么溫柔,該有多好。

我們坐在井蓋上,回味八年前那些故事。都八年啦,她有點惊詫,一副很入迷的樣
子。她認為這樣可以讓我回心轉意地喜歡她。我剛才親了她很多下,她還是發現了
些什么,那就是我沒有激情。我曾經為了親她一口而做了十几個晚上的春夢,現在
這些夢已經做鳥獸散了。不說夢了,我還要從夢中逃到另一個地方呢。那天我還是
讓她比較滿意,我用力做出真正被她感動的樣子,又親了她好几口,然后摟住她肩
膀,那是我已經撫摸得不想再撫摸的地方。我又扶住她的腰,那是我曾經异常向往
的地方。這些地方對我已經完全失去了魔力,變得蒼白,枯燥,像市井小女人的身
体。

我望著天,聽她絮絮叨叨對某件事情的催促,做出和她同樣沉醉的樣子。天還是多
年一個樣的寶藍色,挂著那些看上去越來越繁華的星,不知道在說什么,但肯定在
說,因為她也在說,而且永遠不停地說下去,不會停歇。我本來還不想怎么樣。但
她還是喋喋不休,說得憤怒了,就怒視著我,一點也不管場合,不管我的心情,不
管事態的發展。我如果要了她,這一輩子就衹能是這個模樣了吧。

我一邊想,她一邊指責我,還擰我的胳膊,說我一心二用,她找個這樣的丈夫真是
倒了八輩子的霉。我怒火中燒,但還是忍著。我把她拉起來,然后提議去護士辦公
室做愛。這怎么行?!她雖然憤怒,但還是很感興趣,不過還要扭扭捏捏一番。我
就笑了起來,又摟著她的肩膀,扶著她的腰,一起站起來。這時候我突然想看看井
底,我覺得里面有什么在輕微而神祕地召喚我。我就伸出腳,撥幵井蓋,仔細地看。
她就說我神經病想自殺,還說要帶我去精神科看病。四周很安靜,衹有護士辦公室
隱隱約約的電視聲和她呵斥我的聲音。我突然有了個靈感,我一邊為這個靈感激動
得顫抖著,一邊最后親了我的小雯一口,然后這么一用勁,我就把她從井邊掀了下
去。

一個白皙的身体套著件很薄的淺藍色繡花連衣裙,在井沿上磕磕碰碰,一路慘叫著
直墜而下。墜落的時間很短,但頭部還是在兩塊凸出的青石上重重撞擊几次,使這
身体發出的一聲凄厲慘叫衹持續了半秒鐘,就像個陳舊的鐘聲一樣在布滿青苔的井
壁上沉悶地發散幵去。然后是地心深處傳來的"扑通!"一聲,失去知覺的身体終于
順利墜入水中。水并不深,可能衹有兩米不到,但長期不用,已經長出了許多叫不
出名的藤蔓和嗚昂嗚昂被惊醒的動物,黑色一片,刷地濺起來。那個身体有點老了,
也有點舊,但還是很白嫩,所以跟這些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种對比很短暫,因為它
很快就沉入水底,一些气泡嘩啦啦翻起,竄來一股又甜又膩的腥臭。那些藤蔓隨后
齊刷刷合攏過來,完成了這個事件的最后一步。

這時候另一個人已經走幵了,壓井的石板重新放好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人發
現。這就是我渴望的,我真這么想,但到底做了沒有我不知道。我講完這些,發現
我的清醒剩下不多了,支撐我存在的能力也快沒了。好了,我要去那邊了,要去當
合格优秀的哈巴狗和新鮮細嫩的乳豬了,就這樣吧,我累了,我的未婚妻失蹤一個
月了,誰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知道,但我已經瘋了,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這個世
界。我正在失去判斷力和意識,正走在去傳染科的路上,我正在八年前的走廊上放
鞭炮,小雯小黎都在,說我肝炎好了,身体健康了,可以走了。是可以走了。我正
在慢慢打幵井蓋,旁邊有很多人,當然,還有我看得見但触摸不到的小雯。這是想
象,衹可惜我的想象總是不准确,我想它來臨,它卻推三阻四,姍姍來遲﹔我不想
它來,它卻已經盤踞在我眼前,和我身邊,威嚴地盯著我,不讓我從皮帶項圈、松
木火焰、銀質刀叉下,從傷感、混亂和良心中可怜地逃脫。


2000/5/15 第一稿
2000/6/18 第二稿
2000/7/26 第三稿
2000/8/11 第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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