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老三 于 September 24, 2000 12:45:37:

送交者: 老三 于 September 08, 2000 22:02:01:

童年記趣

1
我的童年象我們縣城的公園，你化三分錢可以進出。

我五歲的時候，想過上吊。我看見我們屋里有吊死鬼，三個，女的。她們把舌頭伸
出來，紅紅的。媽說是餓的。我晚上就睡不著覺，我站在她們吊死的地方。我把面
條挂在她們的嘴邊。這很好看。我很高興。我每天都這么做，這樣我便能睡好覺了。

你相信嗎？我五歲的時候，我的父親讓我出海。
我沒有帆。我父親說沒有帆的船也要出海。
我不知我父親為什么對出海這么大的興趣，而且非要我去。他不去。他不陪我去。

我說我太小了，我還是未成年。未成年受保護。
父親說要在大風大浪中鍛煉。
我出海的那天，我媽不在家，她上山勞動去了。對了，是煉鋼鐵。
煉鋼鐵是群眾運動，這你知道，但你不可能知道，我媽最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怎
么死的，起碼流傳三种說法。一是：她跳進了火爐，把自己當鋼煉了。二是：她与
革委會主任私奔了。三是：我媽說下山休息一會，她頭痛，就失足掉進河里，被洪
水沖走了。
我父親是軍人，但他學習老庄，老婆死了，縱情高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結果沒有出成海。海邊被封鎖了。全是軍人。好象是船翻了，許多小孩子死了，
七十三個小孩子。沒人告訴我，他們是海那邊來還是海這邊的小孩。

2
母親不在了，我晚上就一個人睡。
那些上吊的女鬼也不見了。
我幵始逃學。我象逃難一樣在大街上亂竄。
街上很亂，亂极了。突然很多人出來游行，高呼口號，打倒孔老二(為什么不是孔老
三呢？)，油炸李錦全(我吃過油炸鍋貼)。等一會街上又平靜了，冷冷清清的几個老
人在走動，帶紅袖章的人在執勤。看不見呼口號的人，我有點失望，但標語還
挂著。我喜歡看標語。因為我喜歡紅色。紅櫻槍，紅小兵，紅領巾。我媽不高興我
喜歡紅色，她給我穿白色的衣服。紅色在我心里是個幻覺。
我媽帶著我去挖防空洞。洞越挖越深，深的地方就進水，我喜歡防空洞，不想出來。
每次他們都要喊我很多次，我才答應一聲。說，台灣的炸彈就要打來了，你們進來
吧。后來我媽就不帶我去了，我很遺憾呵。
我平時吃完晚飯，我就上街瞎走。我裝著很膽大的樣子，我不害怕，我連死都不怕
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有一天我把自己吊到梁上，我媽把我解了下去。我媽哭，她說
你還是個孩子，你怎么會想死呢？我說我就想上吊，晚上和女鬼們在一起。
自從我自殺未遂以后，人們說我的神經不正常了。我不管這些，任他們說去。這有
什么關系呢，你們正常，我不正常，這不很好嗎？

3
風吹著我的頭發，我的面孔。就這樣子，我慢慢地長大。我長大。我父親老了下去，
他睡覺時把槍放在枕頭下面。
那把小手槍給予我許多幻想。我想把手槍握在手中，讓手槍把我的掌紋撫平。我不
愿意看見我的未來。我死于上吊。我媽沒有把我救活。
你相信這樣的故事嗎？這是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最大的快樂是看電影。正面我擠不進去，人太多，我太小了。我在屏幕的
后面，我看的人都是倒著的，左右相反。這很過癮。我的人生從反光幵始，這影響
我很深，很重，以至于人們在我眼中全部頭重腳輕。我需要歪著頭才把人的五官分
清楚。這并不對我形成打擊衹是改變了我的視力方式。

4
我父親在中秋節牽著一位小姑娘對我說，這是你的妹妹。
我妹妹就是后來寫小女人散文的阿曼了。但她十六歲离家出走。我想她是跟一位詩
人。這是我們時代的風气。
我們要离家出走。
我妹妹經常吃葯，她吃的葯可能就有你提出的LSD。
這是她們的時髦。
我不吃葯，我聽話。我想到上吊的女鬼我就吃不下任何葯。
我的童年充滿稀奇古怪的事。我每天走過的木玎街，那時候沒有減肥劑，美乳霜，
防晒霜。街上的人都是一個模樣，正面和后面分不清男女。我就從頭發長短區別。
可我還是時常叫錯，把阿姨喊成叔叔。
我從來害怕招呼人，但母親要我跟人打招呼。

父親有了妹妹后，不太管我。我妹妹很漂亮，有一雙奇怪的大眼晴。
她讀魯迅的書。我不喜歡看書，我一看書就頭痛，頭痛欲裂。我妹妹不喜歡我，理
由是我不讀字書。她不喜歡我，這沒關系，我一個人自由自在。
二年以后，家里來了位阿姨，我叫她后媽。
后媽不高興我叫她后媽。可這是事實嘛。事實就讓人不高興。
我不叫她，他們就不准我吃飯。不吃就不吃，我還不想吃呢。
二天了，我叫了她媽。
我吃飯了。天空很白，白白的天。妹妹告訴我，我象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里的
那位狂人。
你知道我不看書的，但我看了這篇狂人日記。吃人呀，救孩子呀。
我沒有親眼看見吃人，我看見人打人，往死里打的那种。父親打兒子。在我們木玎
街，父親專打兒子，越打越有癮。被一咱力量控制了。
我后媽對錢最感興趣，她每天晚上都算帳，她的工資是三十四塊五毛二，父親的工
資是四十三塊七毛八。她數來數去，數到五十次，她才關燈睡覺。
我晚上經常睡不著。我媽死后，那些吊鬼也不見了，這很糟糕。

5
父親每天上班，他起草文件，作工作總結報告。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胜利必將屬
于人民。前途是光明的，道理是曲折的。在党的領導下，我們取得了一個接著一個
的胜利，我們的成績歸于党和人民。
我父親對妹妹很親熱，對我不那么親熱。我不讓他抱我。他抱我的皮膚就起水泡。

我后媽，每天去一家街道工厂做工，洗瓶子，她大概是個小領導。經常有工人來向
她請假，她不喜歡工厂請假，她說她們裝病。
妹妹放學就拿起魯迅的小說，她看不厭。她的理想是寫小說。這個理想太高大了，
對我而言，我最怕作文。比如說記一件小事。記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就是害怕作文，我宁愿做算術題。
我不明白什么是有意義的事。老師說，比如你去幫軍屬大娘打掃衛生、拾金不昧。
我從來沒有在街上撿到過錢，也不是我的眼晴不好。我也不知道誰是軍屬大娘。妹
妹說，軍屬的屋門上帖著一個紅色的牌子。
我走上街挨家挨戶地找。我妹妹笑我，你何必這么認真，你編一個不就得了。你就
說你去掃過地了，軍屬大娘很感動，然后你就說不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還是決定繼續尋找軍屬大娘。
我九歲的時候，滿街找軍屬大娘。
我從南街找到北街。天快黑了，明天就要交作文了。
我問了一位行人，我說請告訴我，誰是軍屬。
他說他就是，你要干什么？
我說我幫你掃地。
小妹妹快回家吧，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你的父母要急了。
我又問了另一位行人，你是軍屬嗎？
我是地主。
地主，地主是壞人，周>皮呀。可你為什么要半夜雞叫，叫就叫吧，可你為什么要把
頭伸進雞窩呢？
這位地主說他們家的雞不叫，他穿得破爛，動作倒諧調。
我大膽地在街上問行人，我從來沒有膽大到問陌生人。
紅衛兵也在攔路問人，要求行人背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請飯。”，“誰是
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我竟看見我的后媽，她被紅衛兵扣留在路中間。快說，紀念白求恩第一句是什么？
第一句是什么呢？我后媽一定忘了，她說，能不能背紀念張思德。
不行，今天就要你背紀念白求恩。
我嚇得跑了。
我飛跑回屋，父親還沒有回來，妹妹坐在屋中央說，軍屬找到了？
我說，你媽在街上，你會背紀念白求恩嗎？
妹妹說當然會。那你去幫你媽背吧。
“白求恩是加拿大共產党員，五十多歲了，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共
產党和美國共產党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7
我第二天沒有交作文。老師全班批評我，要我站起來，站到后面去。
這時我感覺胸脯疼痛，我想我是不是在發育了。我長乳房了，那小小的尖尖乳房。

發育的疼痛讓我忘了作文的不快。

8
以后的日子我過得平靜。我關注著我身体的變化，誰也不知道。我妹妹繼續讀魯迅，
“幸福的家庭”。
我父母好象關系不錯，他們不時出門，把我們姐妹留在屋內。我聽鄰居說，你的父
母外出進館子，吃肉去了。三毛錢一盤的回鍋肉。
我父母在那時候就很浪漫了，懂得享受二個世界。

9
我以為我妹妹對文字的興趣緣于她讀了太多描寫難受之雷同句子，都說“像吃了蒼
蠅一 樣難受”。難受的事情多著呢，尿急了
找不到廁所。吃多了難受，沒得吃更難受，為什么寫來寫去衹有一個詞形容“難受”，
“象吃了蒼蠅一 樣難受”。是可忍孰不可忍。妹妹要用別樣的句子描寫難受。

10
我的童年很快就要過完了，這是最后的一個六一兒童節。我一個人去了公園。走在
木玎街，看不出昨天和今天有何不同，甚至与去年有何不同。
沒有人在街上打架。也沒有游行。衹是我們學校打出新的標語，慶祝六一國際兒童
節。兒童節是國際的呵。我那時知道，除了我們國家，還有外國越南(，阿爾巴尼亞，
(宁死不屈)南斯拉夫(保衛薩拉熱窩)，朝鮮(賣花姑娘)，蘇聯(列宁在十月)。我知
道外國的領導人是馬克思，恩克思，列宁。
公園里很多小孩子。他們在划船。公園里的門票三分錢，兒童節免費。
我在公園里慢慢地走，很快樂，喜气洋洋。這是我的節日。我衹有這個節日了。

11
我走出公園，我發覺我下身有股熱流悄然地沖出。我明埃我成女人
了。
那一年我十二歲。
十二歲時父親調往外地工作。這是我后媽的說法。我聽鄰居說，我爸是因為寫了反
標，也有人說我爸在一次大合唱時，把社會主義就是好，唱成資本主義就是好，他
手下的工作人員舉報了他。我相信我爸衹是口誤。我爸也夠倒霉的。人總是要倒霉
的。
我后媽還留在街道工厂，不過不當領導了。不當領導，我后媽的脾气就不太好，我
們的鄰居說是因為更年期的來臨。更年期這么歷害？如果我媽還在我的身邊，她也
會有更年期，這么想，我覺得我媽還是失蹤了的好，我媽在我的心里永遠偉大光榮
正确。我后媽請了長假，工資減半。我們家就窮了。窮不怕，反正我不用錢。苦的
是妹妹，她要買書，買小說看。沒有錢買小說，我妹妹化五分錢去租書。我妹妹是
有遠大志向的妹妹。我妹妹在書中的世界建立她的世界。我和她的親媽好象都不存
在了。書中的快樂，我是不懂的。我妹妹神乎乎地在筆記本上寫小說。
我后媽每天都要唱一次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我說我就
不靠太陽生長，還有蛇。我后媽就說我反動，小反革命。
好在我后媽衹在家里批判我，她沒有在外面說我，這點原則她懂。

?p>12
放了學，我坐在門坎上，出神地望著在天井里跳房的妹妹，她象我一樣寂寞了。我
坐在門坎上，我聽見鄰居小聲在滴咕，青兒的媽不要臉，說他那口子晚上和她做七
次。我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這不是好事情。
我關了門，走進屋內。我妹妹繼續在跳房，她是不管鄰居是怎么說我們家里人的。
她夢想寫小說成名成家。我呢衹想快快長大，長到后媽那么大。但長大了又能做什
么呢？反正快快長大吧。這樣我可以買汽票去看我父親，去找我親媽。我首先要我
工作，有了錢才能辦事。我想去糧店買米。我喜歡糧店，那里大地空曠，有麻雀，
高高的圍牆。他們把米帶子交給我，我把米量好，交給大家。我喜歡抓起米的感覺，
溫暖美麗。我也有理想了吶，但我不准備告訴妹妹。她嘲笑我，那有她寫作偉大呢？

魯迅呼喊救救孩子。其實大人比我們小孩子更有必要救，救了大人，我們小孩子才
好玩呢。

13
走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子是我的母親。我媽回來了。
我站著等我媽親我，我媽抱了我。我還想她再抱我一次，她就又不見了。
我急忙跑回家，我看見吊死鬼又吊在屋頂上了，一盞四十五瓦的燈泡孤立無援地懸
在空中，我明白我的媽真的回來過了。
我又走到海邊。我的父親偷偷站在海邊。父親表情無奈看著他們，如一頭精力充沛
的困獸。 等了一會，几個士兵又把他捉走了。
天慢慢黑了下來。路邊的小孩子都在回家。
我想起來了，我們班上有五十六名同學，現在衹有三十名了。其他同學不知去了哪
里。老師說他們生了大病，是血吸蟲。掃盡一切害人蟲。他們就不見了。

我想我的媽媽。可我并不愿回家，我繼續在街上走著，看著，好象能永遠這樣走著，
看著，直到永遠。

14
今天是六一國際兒童節。我聞著我的皮膚有股燒焦的味道。我明白九個月我一直在
一個盒子里。此刻我正在被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