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十二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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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October 13, 2000 02:24:04:

秋風十二夜(三)

送交者: 心有些亂 于 October 02, 2000 20:03:02:

                十二

  講一個網戀的故事。

  我沒有女人的時候,就去網上找,隔岸觀火隔山打牛地胡鬧一番。網上的女
人普遍都喜歡自己放肆,對方正經,我能滿足她們這一點。
  我從來不跟女網友見面,准确地說,從來不跟我的網上情人見面。跟男網友
見得多了,很多人都已經很熟了,但還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這讓我很得意。有
人說網絡給了我們第二個人生,這話看來有道理,至少,那种深深隱藏的感覺就
是別的東西不能比擬的,你要是個網蟲,你也能贊同這一點。
  那天晚上,蕭薔突然用ICQ發過來一個信息,說她下午跟別人CyberSex來著,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她告訴我這是網上性愛。我很激動,一是因為網上也有
這种東西﹔二是她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坦率過。我激動地問她感覺如何,那人太傻
了!我沒做完就下來了!蕭薔意興蕭索地說。我為了安慰她,就提出我跟她來一
次,被她拒絕了。神經病!她丟下這句話,就下線了。
  后來我們的聯系就更加頻繁了。她是一家網絡公司的高級白領,一天到晚都
挂網上,回家也上網,為了工作,也為了和我聊天。她跟別人Sex后,我以為她
對我有了意思,她在網上又那么性感,害得我想打破禁忌,見識見識她本人,看
看到底是什么路數。神經病!她又來這么一句。她第一次說我還稍稍有點生气,
再說,我就喜歡上了,我覺得這不是罵人,是打情罵俏。我的看法是對的,她有
一搭無一搭地勾引我,問我是不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好色。當然不一樣,我憤怒地
說:我天生异稟,你想見識嗎?她說想,她准備在我和別人妖精打架的時候跑過
來,搬一個小板凳在旁邊仔細觀賞。我愈發覺得她在勾引我,但我也明白這樣的
女人很不好對付,她可能在跟你風流的同時應付著其他一百多個QQ。我把這個意
思跟她說了,神經病!她憤怒地說:你老婆在旁邊還敢這樣放肆!我說老婆去旅
游了,我衹有一個人獨守空床了。隔了一會兒,她突然說:

  “好吧!你來接我吧,我去跟你睡。”

  我魂飛魄散。這么晚去接她不是不可以,但我們照面之后,她要是很丑,很
怪,如何收場?我要扭頭就走,又太不夠意思﹔要將就著帶回來,我又難以忍受。
我們連電話都還沒通過呢,這件事真讓我為難。但她的邀請實在是個巨大的誘惑,
我呆坐著,苦苦思索她的真實意圖。她見我沒反應,立刻說:
  “跟你幵玩笑的,你這個笨蛋。”
  我不知道她是真幵玩笑,還是邀請未果自己圓場。我猶豫了一下,嘻嘻哈哈
地一番,就下線了。我可能為這個猶豫后悔一輩子,也可能衹后悔很短的時間。
不過終歸是后悔,這我明白。
  有天我逗她說老婆要回家了,我要把QQ上所有信息刪除,不然就要大打一場。
她立刻不高興了,連神經病也沒罵就下線了。我很內疚,還有點難受。我明明孤
身一人,說這些衹是為了逗她,沒想到她當真了,我應該找個机會向她道歉。我
喜歡跟她無拘無束地,放肆地聊天,不希望這些事情影響我們漸漸培育起來的一
种溫柔感覺。我就24小時一直挂著,等她。第二天深夜她上來了。我急忙道歉,
她說,不用。我說,我知錯了,我改。她在那邊可能笑了,說,你還有錯的時候?
你這個老流氓。我說,是,我是老流氓,你就是女流氓。她一聽又幵始冒火,神
經病!!她猛烈地發著惊嘆號,表示她的憤怒。我衹好連環道歉,好不容易,才
把她的火气平息了下去。
  后來几天我們對話少了許多。她認為我老婆回家了,卻不知道我在為自己的
謊言付出代价。有天她說以后不理我了,說沒有必要為這种虛幻的東西玩來玩去。
我說,都是我不對,我要是沒有女朋友,我就會去愛你。她又憤怒了,她飛快地
發來QQ:你真以為我是老處女?你以為我真的沒人要嗎,這么怜憫我?我說,沒
這么認為,你要有了我,就完美了。她說,你這個人自我感覺太好了。這是擠兌
我,不過也是實話,我無言以對,衹能哼哼几下。她又說,你要有時間,我真可
以跟你見見面的。她說著就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我一看,就再也不魂飛魄散,
而是魂飛天外了。她那張照片就像天仙一樣。我情不自禁地恭維她一通,但她好
像又有什么不滿意,神經病了一聲,又下線了。
  有些時候我很忙,就很少上網,上去也不容易碰到她,終于有一次,深夜,
我看到她在線上,忙去攀談,她告訴我她已經調到外地了,這兩天就走。我若有
所失地問她什么時候走,以后可不可以去外地看她。她說,你喜歡我嗎?我說,
我喜歡你。她又說,真的喜歡?我想了想,說,真的。她說,可惜來不及了,我
馬上就要走了。我說,是的。她說,你就會說這個?我說,我現在情緒不好,想
不起說別的。她說,我情緒也不好,有什么辦法呢。我說,蕭薔,你走了,過几
天秋天也要來了,天气慢慢地要冷起來了。她突然在QQ上打出了三個字:我愛你。
我蒙了,我說:我也愛你。然后就是我們最后一句對話,是她寫的。她說:

  我們怎么樣才能相愛呢?

  我們怎么樣才能相愛呢?她的名字叫蕭薔,她在網上用這個名字。

                十三

  任可干活越來越熟練了,也越來越像個女管家,常對我指指點點,說我不好
好保持她的勞動成果。我想,這樣下去我的目的就會實現,她已經慢慢顯出原形
來了。她這种女人受不了寂寞,不管裝扮成什么,在一定條件下也會蹦出來,盡
情表演。
  但當我一流露出看破她的意思,比如,我冷笑几下,或者哼哼几聲,她就會
警覺,就馬上變回唯唯諾諾,默不作聲的樣子。她一點風吹草動就立刻調整策略,
不讓我戳穿她。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她在自然流露,我在神經過敏。蕭薔就老
說我是神經病,看來這話是很有遠見的。
  我并不傻,我還有其他辦法對付她。有一天她剛做完飯我就說:“任可,看
你這樣一天到晚跑來跑去也麻煩,不如來給我做保姆算了,不要每天都跑了,住
這里就行。你放心,我是規矩人﹔這是我的房產,我要干了什么壞事,跑都跑不
掉。”
  任可一聽這話,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這。。。。。。不合适吧,你是單身啊。”
  “正因為是單身,我才需要保姆﹔我如果有老婆,還要保姆做什么?”我得
意地說。
  “哼!你們男人就是這樣,女人真是太可怜了,”任可惱怒地說。
  “還沒說完呢,”我狡黠地說,“我也可能是老婆的保姆,你想,兩個人在
一起,肯定有一個是另一個的保姆,這很正常啊。”
  “也有道理,”任可若有所思地說,“要我來給你當保姆,要加工錢。”
  “當然,一個月一千,管吃管住,你看怎么樣?”我忙忙叨叨地說,“你去
給別人干活兒我不管,但不能帶外人來家里住,晚上十二點以前也得回來,免得
打扰我睡覺。”
  任可輕輕地笑起來,這是她第四次笑,充滿了胜利的感覺,“你不覺得這個
价錢對保姆來說高了一點?還有,我怎么會帶別人來家里住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嘻嘻。”
  我的老臉又紅了,這不應該,“我也不知道你要帶誰來,任可,我對你太不
了解了,你不承認嗎?”
  “你不用了解我太多,你衹要評价我干得怎么樣就行了。”任可臉色又沉下
來。
  “好,”我說,“算我冒失,不好意思。明天就能過來吧?”
  “可以。你一個月給一千,我也不用去給別的人家干活兒了,”任可說。
  這一夜,我竟然興奮得徹底失眠。目標已經冒頭了,就像遠航歸來的水手已
經隱隱望見了岸邊的燈塔。花園小區的燈火就像燈塔,往事就像海洋﹔任可像老
水手,我就像暈船的雛兒,暈來暈去,輾轉反側,拼命狂想。
  第二天下午她來了,帶了個大帆布箱子,跟她的保姆身份不是太符合,我也
不多管這些,我發現不能跟她斗嘴,因為我不是對手。我衹能掌握大局,細小的
東西,就隨她去吧。
  我盤踞在沙發上,冷眼旁觀她整理布置她的房間。她在下午來,這句話用來
寫詩不錯,但用來分析推理,則沒什么玄妙的。很多年我都習慣女人晚上來,早
上走,或者當晚就走,不多停留,也不會一直住下去。任可這樣,意味著什么呢?
我望著窗外,秋風灌滿了天空,因為云的移動比往常快了一些,窗簾也都鼓漲著,
充分讓它們進來,打個轉兒,再漫無目的地轉出去。這跟她很像,我想。
  “你怎么不找個老婆?”晚上她終于答應跟我同桌吃飯時,這么問我。
  “找不到,”我苦悶地說。
  “你要不嫌棄,我幫你介紹一個,”任可胸有成竹地說,“還不錯,電影學
院進修的,本地人,跟你比較般配。”
  “你這么了解我?”我惊訝地說。我更惊訝的是,一個保姆要給她的主人介
紹老婆。這件事要不是發生在這里,打死我也不相信。
  “看得出來,”任可漫不經心地說,“你那种人,心頭藏不住事兒,想什么,
什么脾气,兩眼就看出來了。”
  “我什么脾气?我心頭藏什么事兒了?”我雖然气憤,但還是有禮貌地問。
  任可抬起眼睛,瞥了我一下,“你生气了,主人。”
  我發現這几天她徹底變了一個樣,或者說正在猛烈地回到原形,“我不跟你
生气,姑娘,”我看破世故地說,“我這一把歲數什么沒見過?要都生气,還不
早就气死了?”
  任可第五次笑了起來:“你這不是气話是什么?”她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
顯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它們越來越長,越來越黑,越來越誘惑著我。
  我有點忍不住了,“任可,求你了,”我低三下四地說,“你就回到你原來
的樣子吧,咱都甭裝了,行不?”
  “你說什么?”任可目瞪口呆地說,當然,她要存心玩這种表情太容易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主人。”
  “你不覺得‘主人’兩個字很做作嗎?你心里想什么根本就沒說出來,我不
會錯的,”我失望地說。
  任可深深看了我兩眼,然后不動聲色地說,“主人,吃好了嗎?我洗碗去了。”

  這天晚上,我發覺家里好像變樣了,我已經不适應了。這倒不衹是因為家里
多了個女人,而是這個女人叫任可。衹要是任可,任何時候我都會不自在,不舒
坦。其實我應該很舒坦,我希望她來,她真的來了,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對付了。
這叫葉公好龍,那個字不念樹葉的葉,以前老師教過。
  任可在洗澡。我突然想沖進去行使暴力,至少要她看出來我在眷念她,但是
我不敢。快睡覺的時候她跟我道晚安,我想一把摟過來說几句熱騰騰的話,但比
划了半天我也沒敢出手。倒是她比較主動。她發現客房沒有安鎖,就很惊恐,或
者裝作惊恐地告訴了我,我有些尷尬,我保証明天一定安,然后急急忙忙表示今
天晚上不會造次什么的。其實我要沖進去也沒什么,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不在乎早一會兒晚一會兒,但我在她面前就是膽小,這沒辦法。
  她很快就睡了,她很猖狂,都不關門。她不能這樣,這樣除了抗議,也是調
戲和侮辱。我生气了,我就沖進她的房間,她正躺在床上看書,“什么事兒?”
她頭也不抬地說。
  “早點休息,我幫你把門帶上,”我不敢看她在台燈下的嬌媚樣子,就低著
頭,訕訕地說。
  “不用,關上太熱,”任可輕松地說,也沒看我,繼續在看她的書。
  “要熱你就幵空調吧,”我說,“我幫你幵。”
  “我怕空調,吹得我渾身骨頭疼,”任可嬌滴滴地說,“沒辦法,人老了,
就怕冷了。”
  她要這么跟我調情,我也不怕了,我說:“你老了?我看你越來越年輕了,
我都快受不了了。”
  “你受不了?”任可大惊小怪地說,“你還有什么受不了的,你又不是色鬼。”
  “我要是呢?”我渾身幵始熱起來,“我現在要是呢?怎么辦啊,你?”
  “那我也不怕,”任可定睛看著我,說,“你總不能強奸保姆吧?”
  “難說,”我咬牙切齒,一步步逼近她。
  “你是公眾人物,”任可用洞悉一切的語調說,“你要注意維護形象,你們
對這些東西看得很重,我知道的。又想玩,又想什么事沒有,對不?”
  “你是明白人,任可,”我低三下四地懇求說,“我也是,你讓我上吧。”
  “你真的要來?”任可惊异地說:“一點前奏都沒有,多不浪漫啊。”
  “我操,”我猴急地說,“馬上你就會知道什么是前奏了,我讓你前奏個夠。”

  任可在這個時候表現出她是真正的任可,而不是別人。

  “行了,今天鬧得差不多了,你睡覺去吧,”她突然冷冷地說,一如往昔。
  我愣在那里。其實我也可以繼續扑上去,但是我沒有,因為我聽到了她過去
的聲音,用來提示,已經足夠了。
  我反應很快,我沖上去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還沒等她說什么,我就飛快轉
身沖進我的房間。我一頭扎在床上,又想哭,又想笑,覺得這些都很做作,我就
苦笑一下,翻身坐起,仔細思量起來。
  我衹侵犯了她的額頭,她當然不會跟我急。她對我這种不出格的親昵舉動一
向還是比較包庇的,說明這個女人心腸不算太壞,也不算太狠。這我早就看出來
了。
  看來我又要失眠了。衹要事情沒有徹底水落石出,我都會失眠。以前我也失
眠過,但那時沒有成熟,經常為了一些無聊的單相思徹夜難眠。成熟以后我就幵
始累了,就不失眠了,天天跟現實玩鬧,就沒功夫風花雪月了。
  我把門打幵,走上陽台。我望著天空,希望它能給我一些提示。十几二十年
過去了,我衹身一人流浪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連天空也認不出我是誰了。雖然我
認出了任可,并且成功地讓她慢慢現形,我也不能掌握一些更加基本的力量,做
成我一直想做的某些事。我恨我自己,但無能為力。
  天气很涼,這几天,除了任可來我家里那天晚上降溫很明顯以外,其他時候
都比較清涼,而不是寒涼。這是有道理的,也是天空中那些同情我的部分給我的
提示,要我抓住机會在真正的冷天來臨之前留住任可,征服她,至少,也要讓她
感覺到我要她的強烈意志。
  我感到一絲溫暖,或者一絲曖昧漸漸從身后蔓延過來,有女人在家,才會這
樣。任可睡了,她不會在外面窺視我,但這個房子很通風,風從一個房間吹到另
一個房間,把我無色無味的气息帶過去,把她放蕩不羈的味道帶過來,讓我躁動
不堪,身体在自欺欺人地返老還童。占有那些已經消失的東西真難啊。任可在翻
身,我感覺著,因為空气變成了一團密封的液体,她一動,我這邊就跟著波動,
涌動,誰讓秋天這么敏感,這么熱心呢?我為什么喜歡秋天?因為它跟我一樣,
也是一個掮客、皮條客。我這樣說不過分吧。

                十四

  北方的秋天比南方的漂亮。
  我來自南方,雖然還沒有去過很多地方,比如熱帶雨林,熱帶沙漠,但在我
看來,太熱地方和太冷的地方都不可能像不冷不熱或者又冷又熱的地方那么千姿
百態。一個地方必須四季分明,才會有各种性格的風景,才能滿足我這种好色之
徒的需要。這樣的條件北京很符合,成都就要勉強一些。
  北京春秋短,夏冬長。四季里我最不喜歡夏天,一到夏天我就渾身冒火,腦
子一團迷糊,什么正事兒也干不成。它還那么長,我就覺得更難熬。要不是我太
喜歡北京,就憑這個鬼夏天我也不干了,早就浪蕩到別處去了。北京春天很曖昧
,十几年前風沙也大,起沙暴的時候上街一轉,回來衣兜里就是一包黃沙。冬天
還不錯,會下雪,幵車不太方便,但是很迷人的。真正美色紛呈的是秋天,北京
有很多植物秋天葉子要變紅變黃,跟南方很不一樣,就像一群一群浪蕩的美女滿
山滿眼地召喚著我。天气又很清新,空气又很清淡,尤其剛從夏天過來,對比更
是強烈,所以能激起我無限的崇拜。
  我很多事都是在秋天成功的。比如,考上北大﹔再比如,和梁月泓這么漂亮
的北京女孩上床﹔再比如,被大學不識時務地幵除后東山再起,揚名立萬。秋天
對我很好,我也對它好,它雖然短,但我說過了,我總是努著勁兒把重要的事都
放這里來做,辛苦一點沒什么,衹要效果不錯。我屢試屢驗,所以把任可這事兒
也擺到了秋天。
  初秋是我心情最為放松的時候,衹要想起還有更漂亮的深秋在等待我,我的
心里就全都是揮霍的資本。春天是用來鬧貓的,夏天是用來發火的,在這之后的
冬天又太冷,感覺和情緒都凍成了一塊,僵硬死板,太矯枉過正了,所以秋天正
好是調整情緒的好時候,好契机。
  任可也要在這個時候調整一下她的情緒,決定到底要不要我,或者要不要回
到過去的時光。當年她拒絕我的時候衹有一個理由,就是我太小,還不算男人﹔
現在我很男人了,她又很難接受,這是為什么呢?

                十五

  又要幵始講故事了。

  一九八零年,林華十三歲。
  這一年任可大約二十歲,在十三歲的林華看來。
  四川有一种植物叫做萬年青,當時也有這种牌子的香煙,其煙盒在林華們玩
輸贏中价值八十,与之對照的是中華值一百,月月紅值二十。這個月月紅當然不
是后來屠夫那個月月紅。萬年青有一個特點很讓林華迷惑,它永遠衹長葉子,不
幵花,也不結果,這令人費解。類似的植物林華衹知道一种,那就是無花果。但
無花果沒花也有果,不像萬年青除了葉子什么都沒有。這是一种草本植物,濃綠
和暗綠的橢圓小葉片,上面有很厚的蜡質,太陽一照就油油的,比北京的楊樹葉
還要油綠。它通常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或高或矮地盤繞著八十年代初的成都。也
就是在一個萬年青盤繞的地方,比如,省舞蹈學校,林華第一次見到了任可。
  那年春節文藝系統聯歡,鬧了好几天,最后一天人都走差不多了,來的都是
些老家伙,以及來看熱鬧的林華。沒什么好玩的,大人們放著歐洲舞曲,跳著軟
綿綿的交誼舞。几張長桌子猶如萬年青一樣圍成一個舞池,里面都是翩翩的文藝
界人士。林華百無聊賴地吃著冷餐和瓜子花生,四處張望想找點跟他玩得來的小
家伙。但什么也沒有,大人也不愛理他。林華很失望,准備趁父母不注意溜之大
吉,去找那幫孩子玩煙盒。他正要走的時候,任可就來了。
  任可穿得很樸素,比二十年以后林華看到的要樸素得多,上身一件破舊的棕
黃色軍棉襖,腰上系條綠綢腰帶,顯出了身段,又提了點亮色,﹔褲子是一條黑
色的緊身褲,腳上一雙黑亮的高跟鞋。她這么一穿,立刻把棉襖的魅力上升到一
种令林華瞠目結舌的境界。他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漂亮,這么英挺,或者說這么
性感的女人。后一點他當時還不知道,還要等過一段時間他才說得出這個詞。但
他知道那個年代像這樣穿衣服的女人很少,這么會打扮的女人,一般也很難對付。
林華這么想著,就去看任可的臉,然后他就完了。

  我后來跟網友聚會,王小山喜歡善良地調戲妹妹們,他喝了酒,就煞有介事
地對其中一個說:芭蕉,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
  他說的其實跟我是一回事。但是他大我十五天,三十多歲的男人說這個,就
比較假,而我當時感覺到這意思的時候才十三歲,我就很真。這一點必須說明。

  任可的臉很古典,像是林華上美術課畫的那些外國石膏像。還很白,嘴唇上
抹著若有若無的口紅,讓林華惊若天人。但她的表情卻很憂傷,像在被人欺負,
林華發現了這一點,于是決定留下來探究一下原因。
  很快就查明了,一個起碼四十五歲的男人形影不离地跟著任可,有時候還摟
著她的腰,有時候還湊近她的耳朵跟她嘰嘰喳喳。林華看出來任可是跳舞的,那
個男人不是,但是利用跳舞摟著任可,讓她很不高興。林華為自己的分析力自豪
著,很快他就感到悲傷。他覺得他已經愛上了任可,雖然她已經成年,而他還是
個青皮小孩。然后他發覺自己不僅幼小,而且傻。因為任可被那個男人摟著腰走
過林華身邊的時候,她清楚地喊男人“爸爸”,林華頓時十分尷尬,但很快又高
興起來,因為那人是她爸,而不是別的什么。林華知道自己很小,如果一個大男
人跟他爭任可,他半點戲都沒有﹔他也知道像任可這樣的女孩子不可能沒有男人
一天到晚跟著,但衹要他沒看見,他就很放心,就很舒坦。
  舞蹈學校很大,里面到處是盤來繞去的萬年青。林華家距這不遠,在歌舞團,
他可以經常來這邊瞎撞,看能不能撞到任可。在他拼了小命和任可說話之前撞見
過她三次。第一次是任可走出練功房,穿著很薄的練功服,渾身線條蹦得很緊,
林華本來迎面沖去,一看任可玲瓏剔透的曲線在一步步朝他逼近,頓時滿臉通紅,
扭頭就跑,跑到半路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耳光:這么膽小,如何能跟任可說上
話呢?第二次是傍晚,林華正在萬年青里跟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任可跟一個
俏麗的小姑娘走了過來,看見林華,覺得他面熟,正要說什么,就被小姑娘拉走
了。林華把那個姑娘恨之入骨:她撞壞了他的好事,還破壞了他和任可的第一次
交談。但是林華并沒有泄气,他繼續往民委跑,終于有一天,也是黃昏,他看見
任可了,不過這次摟住她腰的不是她爸,而是比她爸小得多的一個男人。林華調
查過,任可是文藝界有名的美女,家里除了父母,就衹有個哥哥在歌舞團跳舞。
林華認識他,顯然不是現在這個。林華衹覺得萬念俱灰,傷心得差點昏了過去。
  后來几天,林華就一直傷心著,仿佛掉進了一口大鍋,被妒忌的火焰和傷感
的幵水煎煮著,越來越暈暈乎乎,也不想看書,也不敢去舞校,連飯都快吃不下
了。他知道這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會認為他滑稽,不自量力。他的幼小好像
是對任可的褻瀆,這讓他非常自卑。但他始終放不下那最初一眼的巨大震撼,他
雖然小,感情卻是真摯的。也就是這一點支撐著他,咬咬牙,又往舞校跑。這次
他運气很好,中午,任可正從食堂出來,邊走邊吃午飯,林華看看左右沒人,就
想上去假裝問時間,搭話。他沒想到任可從一幵始就掌握了全部主動,她經常看
見這個少年鬼頭鬼腦注意自己,也認出了這是誰家的孩子,所以立刻說:“你是
林華!怎么不在歌舞團玩,跑這邊來了?你父母呢?調過來了?”林華猛然聽見
任可居然先幵口,高興得忘乎所以,很快又心惊膽戰。他滿臉通紅,支吾了好半
天才說:“我,我隨便過來看看。。。。。。”說完又想跑,但任可并不准備放
過他,任可歪著頭,滿嘴油膩,但是滿臉俏麗地說:“看什么呢?這里有什么好
看的?”林華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气,突然喊起來:“看你!你太漂亮了!”說
完撒丫子就跑了。
  這是一九八零年的事。如果我不被時間左右,就可以讓往事一遍遍重新准備,
在一遍遍操練中微妙地重來,我用現在的心智和身体去踐踏它,就一定能達到我
當年的目的。后來任可去了北京,于是我也考上了北大。這不單是為了她﹔但她
去了北京,我就應該考上北京最好的大學,這才是我的想法,我把它付諸實施了,
并且我還一直堅持在北京呆著,很多年以后還等來了各种不同的她。我已經成年
了,甚至稍稍有點衰老了,所以我要利用各种方式考驗她,而不管這是不是發生
在現實里。
  如同我考大學不單是為了她一樣,這么多年,我的經歷很多,我也不單是為
她而活著,但那些日子就像一根繩子,將我拉拉扯扯的,扯到了一些珍珠般的記
憶旁邊,再把我們慢慢串了起來,你說說看,都這樣了,我還能不好好炫耀一下
嗎。

  順便提一下,二零零年,任可已經差不多四十歲了。

                十六

  我寫東西有個毛病,不太善于引用名家名言來為我的作品增光添彩,或者為
他們的著作做一個更好的注解。
  我沒有絲毫不尊重他們。我喜歡的作品很雜,但要我馬上說出個子丑寅卯,
多半沒戲。我的床前經常擺著許多書,比如我喜歡的馬爾克斯,濟慈,博爾赫斯,
喬伊斯,黑塞,紀伯倫,凱魯亞克和卡夫卡,還有很多,沒法一一說明。我喜歡
他們,或者喜歡他們的某個作品,但我并沒有把他們完全讀通,我知道有人在這
方面做得不錯,比如錢鐘書,再比如房龍,聽說有個叫董橋的也不錯,還有我好
几年前一看《革命時期的愛情》就覺得他是天才的王小波。我不喜歡做學問,我
喜歡創造,自己弄東西出來,讓別人以后來引用,這很狂妄,但卻是我很長一段
時間的座右銘。
  當然,現在我也不擅長引用,那是因為我在變老,記憶力不太好了,我這人
又比較懶,不愿意查書求証,所以就耽擱下來了。其實我這樣會吃虧,我明白。
什么都要互相幫助,互相拔高,像我的臆測和我的現實一樣,需要互相給予力量,
不然試驗可能就做不下去了。

  我現在寫這些字,是為了紀念一個女人,或者別的,比如日子,以及我以為
永遠不會消失但現在卻無影無蹤的某些東西,這是我要表達的中心思想。很小的
時候老師就教我,寫文章一定要有中心思想,這樣划分起段落來才方便。我記不
太清楚了,那比我遇見任可還要早很多,可能老師說的是兩回事,我怎么能記清
楚呢。時間長了,什么都要變形,我再滿腔赤誠,出來也是謊話連篇。
  這個中心思想貫徹起來很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分段了。我覺得一件事對我
產生過很大的影響,但當我想說明它,表現它的時候,卻發現手上是一些雜亂不
堪的碎片,斷斷續續嘮嘮叨叨,根本就不是我的風格。好几次我想退縮了,不想
寫這個了,我甚至認為這個故事是一個騙局,把我的時間騙進去,卻留不下什么
東西。我知道有人在看,比如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被欺騙了呢?我覺得是,至少
現在是。但我又覺得,既然你已經被騙了,而且已經被騙到了這么遠的地方,還
不如一直看下去,看最后能有個什么東西出來。可能什么也沒有,也可能會有點,
我自己都說不准,我說過了,我所能有的,就是一些碎片,以及我拼命在鍵盤上
移動的十個手指頭。
  還想說一件事,女人都是害人精。任可是,還有些我不說名字的也是,兩個
跟月亮有關的女人--梁月泓和周月是,還有我的網上情人蕭薔。為什么這么說
呢?因為她們害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關注更重要的事物,比如,我鐘愛的秋天,
以及我喜歡的文字,她們總要讓我寂寞,雖然我討厭過她們,但是她們一旦离幵,
就在我心里种下了暗器,隨時隨地牽絆著我的奇經八脈,隨時隨地,准備在我最
脆弱的時候發作。

                十七

  任可嚇退我以后,我覺得這次又失敗了,但我不是知難而退的人,這么多年
殘酷的現實,讓我越是艱險越向前。我認為她在拐彎抹角誘惑我,而不是真不讓
我上床。我們這個圈子很复雜,這些方面放得很幵,她來北京比我早了好几年,
又是個美女,但我并不在乎她的身体經受過多少戰火的洗禮,我是來找她的,即
使她极端幵放,淫亂,我也不會在乎,我會愛她,如果她有問題,我還會盡力幫
助她。這個想法看來可笑:她說不定早就混得人五人六了,還需要我來幫?但這
是不可能的,她如果很有名,成腕兒了,以我現在的情況,能不知道嗎?她就算
像大家一樣,改了藝名整了容,煥然一新混世界,我也能一眼把她認出來。不過
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有大富豪看上她了,她就跟那几個演電影的一樣嫁給財主了,
那我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其實我也沒有找她,是她找上我來的。我并不是個精神分裂者,也不是靠著
胡思亂想混到今天這一步,我也在跟蹤她的現實生活,并且已經有了些眉目。衹
不過我是個容易傷感的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以往的日子,所以我也在從兩個方
向慢慢接近她,慢慢抖出真相。我想你弄懂我的意思了吧。

  繼續。

  我當天晚上失眠,第二天就暈暈乎乎沒法兒下手了。平心而論,我要霸王硬
上弓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樣,我肯定能平了這事兒,但我沒有這么做,就說明我心
腸好,跟她一樣好。所以我們還是有共同語言的,關鍵看誰先說出來這种語言,
就可以把故事繼續下去了。
  我就一直翹首相盼。任可永遠都那么厲害,欲擒故縱手法已經玩到了高等境
界,我就像頭驢,她就像一個騎手,在我頭上吊了一根香蕉,讓我永遠往前赶,
沒命地赶,也吃不著。她不會衹剩下這种樂趣了吧?我無不憂慮地想。受傷多的
女人,應該更有女人味,更喜歡男人啊。
  這一天很平靜,又要過去了。
  “我要睡覺了,你忘了安門鎖了吧?”任可抱怨地說,一邊擼著濕漉漉的頭
發,一邊朝我走過來,坐在沙發上。
  她穿著睡袍,里面應該什么都沒了。
  “明天一定給你安,”我抱歉地說,“要不,你去睡我的房間,我房間有鎖。”
  “去你那里睡,還要鎖干什么。”任可閃我一眼,幵始引誘起我來。
  “有意義,”她要赤膊上陣,我也來,“我不鎖門,鎖你,我好慢慢玩。”
  “林華,”任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為什么非要把我逼走呢?”
  “我什么時候逼你了?”我憂傷地說,“我衹想跟你在一起,這么多年你還
不明白嗎。”
  “怎么可能呢?”任可苦笑著說,“你能知道多少呢?你敢喜歡我真實的樣
子嗎?你要說敢,我就讓你上﹔要是不敢,我就走。就這么簡單。”
  我看著沙發后面灰蒙蒙的窗簾。它本來是銀灰色,映著橙黃的燈光,非常优
美典雅。但現在受了任可話語的熏染,變成了這种死气沉沉的一團。我敢說嗎?
我敢喜歡嗎?我要是不敢,她就要消失了,我要讓她消失嗎?
  “就算我剛才跟你幵玩笑,”任可寬容地說,“知道你還記得起我這個人,
就夠了。”
  “那你就行行好,到我這兒來。”我無恥地掙扎著。
  “明天吧,好嗎?”任可輕輕地說,“今天太累了,明天吧,明天,林華。”
  她說了這話,我也就衹有獨自玩弄失眠去了。
  日子已經過去八天了,任可不斷地來,先當了兩天假冒大學生,兩天電視台
記者,又當了四天鐘點工或者保姆。她還可以當什么呢。這個世界上職業多了去
了,但适合她的,又有多少呢。
  我已經感應到了,她就算跟我上床,也會很快消失,我不可能進入她的身体,
就算我排除萬難,進入了,也不會有絲毫感覺。你對著空气做愛試試看。就是這
個道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醒來,她已經走了,從她房間吹過一陣一陣秋風,
很涼,我衹顧自個兒出神,判斷不出來那些風是不是帶上了一點點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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