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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26, 2000 01:38:24: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50:51:

回答: 五 由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50:14:


            公雞的話

  這一年衹給了十天的暑假,在家日子雖短,卻過得無聊。原來准備超
几天假的,結果提前半天返校了。少年時代結成的友誼好像就這樣一去不
复返了。正凡又來看了我一次,可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
  我去快快家也看望了一次。他家已搬出了原來的那棟小樓房,新的家
衹有兩間房,比我們家那机關宿舍的房子寬敞不到哪里去。這倒不是主要
的,我曾經挺羡慕的快快家中那种和諧安适的气氛消失了。他父親本來是
個挺精神的人,就是在家里拖著雙皮拖鞋,也穿的是綢子的短袖衫,花白
的頭發總梳得服服貼貼。可這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駝著背,老了,仿佛干
癟了。老人衹同我點了個頭,便進到里間去再也不出來。快快的母親對我
很殷勤,又是泡茶,又是陪我坐,問我大學里的情況,也講了快快給家里
的來信,說到他學習和勞動都很好,可我覺得快快母親的殷勤中帶著一种
遲疑的語調,掩蓋著難以言傳的悲哀。他一再說:“你們是多年的老同學,
很好的朋友,你們要多通信。他比你幼稚,你要多多幫助他……”我忍受
不了,沒坐多久便走了,就再也沒有去快快家。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給肖玲寫了封信,問可不可以去看她。我好几次
故意經過她家,希望能在門口碰上她。可臨走既沒見到她一面,也沒收到
她的回信。

            肖玲的話

  你那封信里寫著“我回來了”,回來就回來了。我當然知道是你寫來
的信,一看筆跡就知道。你問我當時怎么想的?我覺得挺自然,沒多想。
你問我為什么不回信?可為什么要回呢?你不是說想來看我嗎?既然想
來,我又在家,可你并沒有來呀,又能怪誰?我等了你兩天,第一天沒
來,第二天你也沒來,第三天上午我也沒出去,下午同學來找我,我就出
去玩了。我沒必要守在家里等你,就這些。當時我也沒想得更多,不像
你。當然,收到你的信我還是很高興的。你收到信不高興嗎?收到誰的信
我都高興!
  我生活得很充實,忙极了。一個暑假,我得看完十本小說,這是我自
己規定的。得寫三篇作文,還有很多的暑假作業。我還畫畫,也唱歌。還
有那么多的同學,不是她們來,就是我去,我們一起看電影。我最喜歡看
電影,所有的新片子我都去看,不管好的、差的。我還幫著做家務,奶奶
身体不好,我得去買菜。我沒什么不快活的,我衹是忙极了,真的!

            敘述者的話

  公雞的信并沒有把快快從苦悶中解救出來,他卻越益陷入孤獨中去。
那一年正當教育幵始革命了,拔白旗了,當然沒有后來六六年那場文化大
革命來得徹底。大學生們白天勞動鍛煉,晚上則幵會談思想收獲。他往往
衹能在晚上,全校統一的熄燈鈴之后,在廁所里挨到宿舍里的同學都入睡
了,再悄悄溜到空寂無人的教室樓里去看書。他沒有公雞豁達,總免不了
有种負罪的感覺。因為他不曾積极為牆報抄寫稿件,看的又不是政治理論
書籍,加上他的家庭出身,自然有走白專道路之嫌。學校里幵展了“交心
運動”,這也是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先聲,每人心須把自己心靈深處的丑
陋統統挖掘出來。一次小組會上,他也止不住交了心,講了自己的苦悶。
  他說他害怕孤獨,可他更害怕無所作為,虛度一生。他承認他不愿意
甘當一顆小螺絲釘,哪怕是發亮的小螺絲釘。為什么不可以作個大螺絲釘
呢?為什么不可以當一部發動机?他認為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有螺絲釘,可
更需要發動机。他檢查他自己的驕傲,他自認為智力過人,他想推翻一些
過時的概念,創立新的學科或新的學派。說實在的,他也渴望榮譽,希望
有朝一日做出大貢獻,贏得人們的承認和尊重,當當作響地度過一生。他
說他并不認為這就是個人主義,可他确實感到自己情緒不健康,同這火熱
的時代格格不入。他內心很矛盾。他還說他不是個個人主義者,他愿意為
社會主義祖國作出一切犧牲,甚至于生命,衹要這生命不至于白白被浪費
掉。他懇請大家幫助他分析批判,他愿意驅逐掉內心中的陰影,生活得光
明磊落。
  他沒有料到他被提為全年級的典型,之后又成為系里的典型。他沒有
作為“白專”來批判而衹作為“衹專不紅”予以大會幫助,已經是一种幸
運了。因為兩者多少還有些區別,盡管幫助和批判的政策界線有時也不容
易划得那么清楚。
  全系大會上,各年級都有代表發言。發言也都非常尖銳,資產階級個
人主義啦,名利熏心啦,從不關心政治已經滑到危險的邊沿啦!衹差沒有
把他說成是右派分子。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孩子講得特別激烈,仿佛他就
是大家的敵人。他本來低著頭縮在會場的角落里。可那女孩子口齒靈利,
一些最尖銳的言詞接二連三地飛迸出來,他不能不抬起頭痛苦地望著她,
他不明白素不相識的這位女孩子為什么竟對他怀著那么大的仇恨。她剪著
運動員式的短發,一雙活潑的眼神,嘴角分明,臉蛋緋紅,她太激動了。
可她列舉的例子都不是事實!他真想站起來反駁,但還是克制住了,他知
道反駁將會引起公憤,就更脫不了身。她如果不是長得這樣討人歡喜,他
也許還不至于這樣痛苦。他真想不到,她心底竟這樣狠毒,和她的外表全
然相反。他總認為女孩子們都應該是可愛、善良、溫順的。他不了解她
們。真是深不可測,眼前就是這樣一位。
  后來他才知道,批判她的這個姑娘是剛入學的新生,也在他們系,還
是班里的團支部書記,她的名字叫宋燕萍。

            快快的話

  我絕沒有想到后來她竟主動來找我請教。我在閱覽室里總有個固定的
位子,堆著一大堆參考書,我不愿每天背來背去。我的位子靠窗口,光線
好。冬天,陽光射進來,也很暖和。我正在看書,她走到我身邊,先向我
笑了笑。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那种討人歡喜的微笑,我也沒忘記一年前她
對我的那番批判。
  “對不起,我想打攪你一下,”她說,“可以請教一道習題嗎?”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心里說。她便伏在桌子上把課本攤幵,問了一道
函數習題。我向她作了講解,又把做這种習題的几种解法都列舉出來。
  “明白嗎?”我問。
  “你講得很清楚,都懂了。”她又是那么一笑,我當然也衹好笑笑。
  真怪,批判我的是你,主動來向我問問題的也是你。這就是女孩子,
她們捉摸不定,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她竟然拉過一把椅子,在我旁
邊坐下了。
  “如果不占用你太多的時間的話,我想請你談談你的學習經驗,”她
說。
  都是這一套,我們班里的那些女生都以為學習上有什么捷徑。可她那
么直率地看著我,我不能拒絕。我說,沒什么經驗可談,要說經驗,就是
不滿足老師講的,因為老師講的衹不過為完成教學大綱,將來獨立工作需
要的卻是自己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我以為這樣應付一下,她可以走了。
當然,我并不想應付她,也不希望她就走。我想說的是心中要有個高標
准,那些小障礙你一鼓勁就跨過去了。比方說跳高,桿子放在一米三,你
把它當作一米五來跳,自然就越過去了。一米五的高度你作兩米的高度的
練習。為什么不可以把標尺定得更高一些呢?國家紀錄之上還有世界紀
錄。可我能同她這樣交底嗎?她沒有走,還望著我,等我繼續講下去,那
雙清亮的眼睛,充滿了信賴。我就真介紹起自己的經驗來了。
  我說上大學不像上中學,僅僅做做習題,把筆記整理好,背一背,那
都是小孩子的學習方法。她眼睫毛一揚,看了我一眼,顯然她就是這么學
習的。我并沒有挖苦她的意思。我怎么會去挖苦她呢,老實說,她那么看
我一眼倒使我很不自在。我避幵她的眼睛,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我還
談到不要迷信老師。如果你想成為一個數學家,你就得怀疑你的老師,找
出新的路子來。我這可能又狂妄了吧?女孩子就是健忘,正是她說過我狂
妄,別人沒用過這個詞。我平時很隨和,從來就不是個狂妄的人。自信不
叫狂妄,不學無術又蠻不講理才是狂妄。她當時在批判我的發言中說我
“狂妄自大”,我真惱火极了。一個學生不想超過他的老師,不想在他所
學的知識中得出新的見解,我說,那么他衹能永遠是個學生。如果這就叫
狂妄,我覺得有這樣的狂妄比沒有更強。可話剛出口我就覺得失言了,我
不應該這樣責怪她,她當時并不了解我,她依然望著我,認真聽著,好像
完全忘記了她過去發言中對我的攻擊,我當然也就原諒了她。你怎么能同
一個女孩子去計較呢?更何況,她那雙眼睛那樣清亮……

            敘述者的話

  窗外的陽光,被洁白的雪反射著,而這份明亮都映在燕萍的那雙眼睛
里。那是一雙令人神往的眼睛。睫毛的閃動都令人心跳。此刻,快快多希
望談話能繼續下去,但燕萍把書本合上了,說:
  “謝謝,以后有做不出的習題,我還要請教你。”
  “不是請教,應該說是討論問題。”快快接著說。“因為我們已經過
了做習題的時代。”他又覺得他必須在燕萍面前保持他的傲慢。

            快快給公雞的信

  公雞:
    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近遇到一件麻煩事,我指的是談戀
  愛。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姑娘,而且還是一個批判過我的人,你看這多
  倒霉,當然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這還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主要的是
  我不知道她對我究竟怎樣看。我覺得她似乎對我有好感,她經常來向
  我問問題。我們現在的接触已經到了頻繁的階段,就是說,每隔一兩
  天都能碰一次面。衹要我不上課,而她也沒課,在閱覽室里我總能看
  見她。你也許又要笑話我這柏拉圖式的戀愛了。
    我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向她表示過愛慕的意思,衹是一起
  討論功課,或者說,我給她輔導。可我愛上她了,這多么糟糕。我也
  冷靜地考慮過,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她的父親,你知道是誰?
  就是宋責成,我們市的市委書記。可我出身這樣的家庭,我根本不敢
  向她表露這方面的意思。我現在又處在困境之中。我相信你的判斷能
  力,相信你對生活,對人的了解,包括對女孩子們的了解,都比我
  強。你能給出點主意嗎?我應當繼續下去,還是到此為止,還是僅僅
  維持這种輔導員的關系?希望及時得到你的回信。
                          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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