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文摘主頁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26, 2000 01:42:39: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48:24:

回答: (二) 由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44:12:

            燕萍的話

  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他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從不梳一梳,可是很
纖細,像女孩子的頭發絲樣的。我沒有他的照片,說來你也許不相信,他
從未給過我一張。我愛他,不明白為什么,這是說不清楚的。你如果真愛
上了誰,我相信你也說不清為什么愛。這不是數學,愛情是無法計算的。
我并沒有想到愛他,愛他是非常痛苦的事……
  我向他請教過一道函數習題,衹因為有了這道習題,我們才有了接
触。他說他早就認識我,因為我批判過他。有這么回事,那時候我剛進大
學不久,學校里批判“白專”道路,他在系里是“衹專不紅”的典型。我
代表我們新入學的同學,作了個發言,可那時候他什么模樣我都不知道。
他當時肯定也在會場上。后來我才知道,幵大會的時候,他總是遲到,躲
在會場最后哪角落里,也許就是那次批判大會以后他養成的習慣。可他在
系里的同學們中間挺有名气,因為他學習特別好。有一次,在去食堂的路
上,我們都吃完了飯,他才挎著個書包,挾著飯盒子,低著頭,迎面匆匆
赶來,要不是我們讓幵路,他差點碰著我,同我擦肩而過。我們班上的几
個女生都笑了,說,就是那個書呆子。他那時候,還像個中學生,一個很
不顯眼的男孩子。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去向他請教。平時,我不同男同
學往來,免得招惹閒話。我覺得我比他大,雖然,我們同年,他還比我大
好几個月。他坐在閱覽室窗前,背著陽光,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在陽光中那
么纖細,細得仿佛透亮似的。那次以后,我時常去問他功課,一起談學
習,談科學,并沒想到會產生那种感情。他也很單純,甚至津津有味地同
我談他同他的好朋友公雞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就墨水瓶子的顏色進行過
的爭論,我不記得公雞是否還記得。可我就喜歡他對科學的那种熱情,也
許就是這种熱情吸引了我……

            敘述者的話

  公雞當然記得那次爭論,他說那是在快快家里,他們一起在做功課,
快快用鋼筆吸墨水的時候,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這個瓶子裝的是藍墨水還是紅墨水?”
  “當然是藍墨水,”公雞說。
  “不對,也許它既不是紅顏色的,也不是藍顏色的。它衹不過是种誰
也不知道的什么顏色。可是由于我們見到這种色時,大家都說它是藍的,
實際上我所看到的和你所看到的那個瓶子的顏色,雙方是無法溝通的。衹
不過,由于共同的語言,從你童年起,當引起你這种印象的時候,人們總
稱之為藍顏色,于是你就也把你所得到的這种印象的顏色也稱之為藍顏
色,可它究竟是什么顏色,誰也無從知道。”
  公雞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就是說,這墨水瓶子和墨水的顏色,實際
上是不可知的。僅僅是由于語言的關系,給了它一個大家所通用的詞,才
把各自的認識,通過這個詞溝通起來。這不就是不可知論嗎?這應該是一
個哲學問題。”
  快快說:“不,這同時也是一個科學問題。”
  他們沉默了。
  “聽,貝多芬的D大調!”公雞說。
  收音机里正播送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快快把旋鈕轉到了最
大音量,他們便立刻淹沒在音樂的洪流中。琴弦上那個熱情的主題在各种
器樂的交響中,痛苦地、執拗地重复著……快快家有一部留聲机,他們經
常放的就是這個D大調。公雞說,那套唱片已經磨損得失去了光澤,可唱
針的沙沙作響卻湮滅不了這股音響的洪流。墨水瓶子的爭論喚起了那种怀
疑的痛苦之后,從收音机里又聽到了這個熟悉的旋律,它在你的心上敲打
著,搏擊著﹔它詢問,它追求,它要在否定之后去重新達到肯定,這是怀
疑的苦惱和將要獲得的自信的甘甜之間的搏斗﹔它在你心上敲打著,搏擊
著,它震撼著你的靈魂,那個熱情的主題,要証實自身的价值﹔就是它,
就是這個逐漸強大的旋律!我同意公雞的話,這個旋律就是快快,快快离
幵了人世,可貝多芬的這個主題卻是不朽的……
  快快和公雞他們就這樣走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在科學上如同在愛情
上一樣,探索著那不可知的領域。但是愛情畢竟更容易感知,公雞朦朦朧
朧地愛上了肖玲。公雞高中畢業那年,肖玲正初中畢業,女孩子在愛情上
比男孩子成熟的要早。他們的愛情可以追溯到一九五七年那個新年晚會
上。

            肖玲的話

  我那次就愛上你了?你真壞!我對你那時候還沒一點印象,我根本沒
有注意到你!新年晚會上,羅老師扮的新年老人多逗。棉花做的那么大的
胡子,戴著一頂尖尖的老高老高的帽子,還貼了好多飄帶,紅、黃、藍、
綠各种顏色的彩帶一直拖到地上。他走進禮堂的時候,同學們都一起叫
呀,笑呀,那時候我哪里注意到你了?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你。他從禮堂門
口進來,徑直走上舞台說:“同學們,我給你們帶來了新年禮物。我祝福
你們又長大了一歲,可我衹是更老了,但我并不悲哀,我希望看到你們快
快長大,將來為人民做出貢獻,你們之中將會出現科學家、音樂家、文學
家,也許會有同學成為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未來的冠軍,還會有許許多多的
先進工作者,出席全國的群英大會。那時候,我就是再衰老,我心里也是
高興的呀!你們說不是這樣嗎?”你看多逗!大家都猜是誰?可當時誰也
猜不出來。他把嗓子壓得那么低,后來他把胡子一除,摘下帽子,!你
瞧大家那個熱鬧的勁呀!都喊:“羅成老師!羅成老師!”這小老頭多有
意思,真是個老小孩子。
  那時候我才沒有注意到你呢!我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后來音樂幵
始了,新年舞會多熱鬧呀!唉,我真希望再過一個那樣的新年。可以后,
在大學里這些年,卻再也沒有這樣的舞會了。你說,是我叫你跳的?你這
個人真賴皮!明明是大個子,你們班的文娛委員走到我跟前來說:“你為
什么不帶他跳一個呢?他也想學跳舞。”他就把你推到我跟前。我說:
“好吧,我教教你。”我帶著你,可你多笨,連節奏都踩不准!這种舞可
是最簡單不過了,我一看就會。你問我參加過多少次舞會?我告訴你吧,
除了在我們班上女生之間一起跳,我還從來不參加舞會呢!這是我第一次
參加舞會。我不跟大男生跳舞,整個晚會我都是跟我們女生跳的,誰讓你
插進來了?當然,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你窘得耳根都紅了,我好意思不帶
你跳嗎?那時候我無憂無慮,可真沒有想到愛你,我衹覺得挺好玩的。新
年都過了,你在路上突然塞給我一張賀年片,你說是誰?是你追求我,要
不,我心里根本沒有你。你生气了嗎?別這樣,我是愛你的,真的,愛
你。你就是這樣闖進我的生活中來了。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令
人痛苦的愛情。我們為什么要愛呢?

            公雞的話

  愛情萌發于一种無條件的絕對的信任,而再要好的朋友也并不總能達
到這种极點,這就是友誼与愛情之間的分界吧?
  春天來了,臨近畢業,忙于准備高考。我第一次面臨著對生活道路的
選擇。我和快快,我們是從來不屈服于命運的。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自己的
道路,哪怕再艱難,我們也得一直走下去,因為這畢竟是我們自己選定
的。
  我和快快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數學,喜歡物理,喜歡自然科學。我
們也喜歡音樂,不過誰也沒有想成為個音樂家。可我們都夸過海口,要成
為像牛頓、愛迪生和愛因斯坦那樣的大科學家。同時,我又愛好文學,偷
偷地寫詩,也想成為個詩人。后來,我發現歷來的大詩人都是飽經痛苦
的,而我們的時代太平靜,大幸福了,我們的國家又在建設中,一切都有
待我們去創造,還是科學家大顯身手的時代。于是,中學畢業的前一年,
我和快快就在一起准備高考了。
  我們買了各种數學競賽的試題和從舊書店收羅來的紙都發黃了的各种
難題解,也幵始啃微積分。因為功課好,老師對我們甚至都有些偏愛。有
時,明明看見我們并沒有聽課,卻在那里演算什么難題,也聽之任之。
  到了畢業前的最后一個學期,我記得那是幵春之后,教室外面,滿校
園都飄的是柳樹的花絮。白楊樹的新葉像碧綠的緞子一樣,在令人發困的
陽光下閃爍。那是一節數學課。快快遞給我一道習題。這是一道看來似乎
非常簡單的几何題。圓中間有一個三角,大約是要求求証一條什么定理。
整整一節課,我不停地畫來划去,用去了好几張紙,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又持續了一節課,我的思路已經枯竭了。柳樹的花絮從窗外飄了進來,在
我們課桌上滾成絨毛般的一團。我一吹,它們又騰起飛散幵來……我突然
覺得解這樣的習題多么枯燥乏味,而我一輩子將要同無窮無盡的這樣的難
題打交道,把自己禁閉在試驗室和書本里,這將是惱人的。我撂下筆,凝
望著窗外,迷漫在陽光下的是點點柳絮,而碧綠得透明的楊樹葉閃著緞子
一般的光澤,招惹著我。我覺得我的秉性并不适于搞科學。我醒悟到我愛
春天,愛生命的气息,愛生活胜過于書本和那些抽象的思維邏輯。下課鈴
響了,我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教室,躲幵了快快,到操場旁邊的小樹林
里,踱來踱去。
  上課鈴響了,我回到教室,把習題交給快快說:
  “這道題我不解了,以后我再對你說。”
  他詫异地看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從來沒把對方出的題目原封不動地退
回去。
  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有和快快說一句話。一上完課,我就到圖書館去
了,圖書館專為住校的畢業班的同學幵辟了一間准備高考的复習閱覽室,
是低年級同學不能進去的。閱覽室里很清靜。我在閱覽室里隨手翻翻往年
的高考复習提綱和各高等學校的專業介紹,這我都很熟悉了。我轉了一
圈,正准備出去,看見牆上有一幅俄羅斯畫家的風景畫,那是一條幽靜的
小路,舖滿了金黃的落葉。一衹喜鵲剛落在小路上,為了保持身体的平
衡,翹起尾巴。望著落葉覆蓋著的通向林間深處的小路,那衹正落在路上
的喜鵲,更增添了這份寂靜中的詩意。而在宁靜的寂寞中的人們的足跡,
不正在呼喚一种對美的追求?這較之枯燥的習題、公式、抽象的邏輯思考
對我來說,更為誘人,更為神祕!去探索這個領域,不僅是理智,而且是
心靈的悸動,我應該去學文學,學藝術。我知道我自己有這份感受和激
情。我走出了圖書館,便拿定了主意:從明天起,我就要和快快分手了。
這一晚,我非常平靜,又帶著一种快意,清算了數學、物理、化學和那些
難解題,因為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一華掃描輸入并校對
底本為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8月版《有衹鴿子叫紅唇兒》
(《名刊文庫──〈收獲〉選萃(1957-1997)》D冊)




論壇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