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論壇文摘主頁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26, 2000 01:43:52:

(二)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44:12:

回答: 有衹鴿子叫紅唇兒(一) 由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42:50:

            公雞的話

  正凡不愿意呆在家里吃勞保,他要工作。我說你急什么?落得清閒。
我要的就是時間,可我沒時間。我倒是巴不得吃勞保,可我請几天假都困
難,成天編寫那种總結報告,鬼知道有什么用處,沒有比浪費生命更痛苦
的事情了。當你明白你的生命是有用的,當你明白你的生命應該用在什么
事情上,當你明白而且堅信你做的事情是有益的,就沒有比浪費你的時
間,白白糟蹋自己的生命更使你痛苦不堪的事情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七歲
了,如果我還能工作到六十歲,也衹有二十三年時間,而在正經的八小時
工作的時間里,都要去編寫那种鬼也不看,毫無實際用途的報告、小結、
總結、經驗、年報之類的文字。今天要我寫個大批判材料,明天要我寫個
工業學大慶的典型經驗,而全市供電卻嚴重不足。不錯,全市已經清查出
五十七個緊跟“四人幫”和犯有嚴重錯誤的人,可拿著稿子去念的人卻還
是天安門事件后親自指揮在全市進行大追查的“四人幫”的打手。真正敢
于在白色恐怖下挺身反對“四人幫”的英雄,像正凡這樣的,問題照樣挂
著,不能回車間工作。沒有比寫這种報告更無聊的事情了。我要的是時
間,快快要的是時問,我們都衹能天天幵夜車到深更半夜,節、假日和星
期天几乎從來沒休息過,而那些屁事不做的人,他們都有的是時間。喝
茶,看報,扯淡,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一句話就可以拍板的,都可以上
推下卸,挂上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我是搞文學的,一個民族
沒有文學照樣可以生存。沒有文學死不了人,可物質的貧困,不按科學辦
事,就要勒褲腰帶,口糧不足就瓜菜代。不尊重文學可以,不尊重科學就
要受到歷史的懲罰。而受懲罰的不是不尊重科學的,竟然恰恰是搞科學的
人。快快死了,醫生說死于心臟病。我說他死于這种政治,死于折騰我們
國家的那种“四人幫”的政治。啊,又說到了他們,我說了不要再說這幫
王八蛋,好,不說,我們談文學,談科學,談人,談談夭折了的快快。
  我同快快從初中到高中,同學整整六年。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無話不
談,即使是在那些因為一句話被告發了就可以打成反革命的年代里,我們
見面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發牢騷。在我們之間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包括像
個人生活上最隱祕的感情,包括他的初戀。我們之間是絕對相互信賴的男
子漢的友誼。現今有人把煙酒之交,你我之間的相互利用、相互交換、相
互幵后門的關系也叫做朋友,是對這個美好的詞的褻瀆。
  我們曾經像討論科學一樣討論過愛情。我們很想弄明白這种令人激動
而又神祕的感情,雖然那時候我們誰也不懂得愛情,正像我們不懂得科學
一樣。

            敘述者的話

  快快同公雞說過,說他十歲的時候就愛過一個女孩子,他說那是最純
粹的愛情。他還在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隨著搬家,轉學到了另一所小
學。他和這個女孩子當時分坐在同一張課桌椅上,他們兩個是班上成績最
好的學生。這個女孩子皮膚很白,舉止很文靜,當然也應該說長得很漂亮
……

            快快的話

  我,怎么說呢?說──是一种初戀吧?也許是。這是我最初愛上的一
個女孩子。我無法形容她的美貌,她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那樣的宁
靜,那樣的耀眼﹔并不因為時間的消逝這种印象逐漸暗淡。她總是像黎明
之前天邊上的啟明星,你衹要見過一次,就會在記憶中永遠保留那明亮的
印象。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体會。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早晨總希望能夠在路口──在我們那個去
學校的一個岔路口,她的家就在岔路口的那邊──看見她的身影。我已經
說不出她那時經常穿的一件是什么顏色的衣服,可我總覺得,無論什么時
候,衹要一見到她的背影,我就能辨認出來。她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
可是說來也覺得好笑,我從來沒有敢在路上招呼過她。當她走在前邊的時
候,我便默默地跟在后面,或者迅速地赶上前去超過她。可當她走在我后
面的時候,我便會放慢腳步,等著她走過來。但是,當她走到身邊的時
候,我可決不敢回頭去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句話,哪怕是笑一笑,卻讓她
從我身邊走過,仿佛我毫不在意似的。每天上學的時候,我差不多都這
樣,希望碰到她,卻又不敢對她說一句話。可在學校的教室里,我們同一
張課桌,坐的是同一條板凳,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們也說話,毫無顧忌,
還互相借用鉛筆。我記得有一次正在考試,我鉛筆芯突然斷了。我忘了帶
鉛筆盒,書包里翻來翻去就衹有這一支筆。她仿佛覺察到了,把放在課桌
上面她的鉛筆盒悄悄地朝我這邊推過來。我看了她一眼,她卻仍然低著頭
在做她的試題。我從她的鉛筆盒里拿起一支她削得尖尖的筆──她的鉛筆
都削得那么尖,削得那么細,這是我們男孩子無法相比的。一切都修飾得
那么整洁,就像她那個人一樣。她有一副很明亮的嗓子。聽她說話的時
候,你覺得是一种愉快,我非常愛她的聲音。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的時
候,我有時候發現,我并沒有在聽她回答的是什么,卻在聽她的聲音。她
說得一口非常標准的北京話。在我們班里,能夠說那么標准的北京話的,
衹有她一個。而我可以算是半個。所以班上的同學把我們都叫做“北京
人”。同學們這樣叫我們,我不明白是不是含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一种羡
慕的意味,或者是一种孩子气的惡作劇。總之,聽見叫我們“北京人”的
時候,我和她,誰都不答理。可是從心底,我卻感到這個稱號給人一种溫
暖,把我同她仿佛聯系起來了,又覺得是一种幸福。我們班的男女孩子之
間,也許是到了這樣的年齡,也許是我們所處的那种社會環境,男女同學
之間,在公幵的場合,界限划得非常分明。為了打消這种隔閡,老師安排
同學的座位,總是讓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合坐在一塊。可是,男女孩
子們之間,卻仍然存在著相互隔閡的感覺。尤某是男孩子們,特別要故意
強調這种隔閡。所以在許多同學的課桌上,都畫著一條分明的界限,男同
學和女同學誰也不許超過。唯獨我們的桌子和板凳,從來也沒有用粉筆或
小刀子畫過一條分界線。在我們相處的那個學年里,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
爭執,可也沒有更多的接触。除了在課堂上和課間休息的時候,有時交換
過那么几句話。
  有一次,我發現在她的鉛筆盒里,有一張淺綠色的小卡片。我便問
她,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她向我笑了笑,說你喜歡我就給你。我很長的時
間一直珍藏著這張卡片,以后卻不知被我收藏到哪兒去了,再也找不到
了。第二天,我從家里帶來一顆通紅的彈子──是我收集的一盒子彈子中
最漂亮的一顆。它紅得像瑪瑙,沒有一點損傷,我從來舍不得投擲。衹是
在盤弄我的彈子的時候,拿出來賞玩。這是我的那一盒子彈子中的一顆
“皇后”,或者說一個“公主”。小的時候,你一定聽過白雪公主和七個
矮人的故事吧?我的彈子就好比這些矮人中的那位公主,我把它送給了
她。
  小學畢業了。投考中學的時候,這之前,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我
考上了附中,而她后來考上了女一中。這是在兩年后我才知道的,因為我
上學的路線變了。路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是我
在初二,暑假的時候,全市組織了少先隊夏令營,那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夏
天。在夏令營里,我們睡在帳篷里,有篝火晚會、游泳、爬山比賽、講故
事……那是無憂無慮的年代!就在那次夏令營的篝火晚會上,大家都聚集
在草坪上。這是一片非常平坦,又長得很茂盛的、剪修得很整洁的草坪。
現在是很難見到這种草坪了,即使原先保養得很好的草地,不是變得光禿
禿的,就是雜草叢生。可那片草坪用軋草机推得整整齊齊。篝火在湖邊上
點著了,孩子們那個高興勁!音樂聲起來了,大伙兒跳著集体舞。男女孩
子們混雜在一起,手拉著手,一圈在外面,一圈在里面,突然里圈跟上來
了一個女孩和我并排,我面對著她的時候,發現正是她!還是那雙長長的
辮子。她長高了,更漂亮了,還是那副宁靜、悠嫻的樣子。她手上捏著一
塊小手帕,當我們應該拉手的時候,她發現手上還捏著那塊小手帕,朝我
抱歉似地笑了笑,立刻把手帕換到另一衹手上,于是,我們手拉著手跳完
了這支曲子。當時,我覺得這個曲子是那么長。那么值得你去品味。另一
支樂曲又響起來了,她已經轉到我前面去了。我看見她用手帕擦著她的額
頭,擦著鼻子。我們相距便越來越遠了。夏令營里,我們也還有几次机會
在路上相遇。我和我們男同學在一起,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我們仍然
沒有交談過一句,衹不過互相望了望,好像連表示一個笑意、打個招呼也
不曾有過。可是我覺得,她認識我,我所要回避的仿佛也恰是她要回避
的。這樣又過了几年,再也沒有遇到。
  在高中畢業之前,我又見到過她一次。她騎了輛自行車,背上背了架
手風琴,從我身邊一越而過。可是我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她,雖然這時候她
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兩條辮子更長了。我望著她的背影過去,我堅信那
就是她,我所以說我見到的是她,因為在團市委舉辦的畢業生晚會上,有
一個節目──手風琴獨奏。她走上台來,背著手風琴,坐在台中央,我一
眼就認出來了,是她!那天晚上,她演奏了一個非常熱烈的曲子,可惜的
是,我沒有記住這個樂曲的名字。之后,我再也回憶不起來是一個什么曲
子了。總之,我覺得那是熱情的、奔放的,正像她本人一樣。當然,她在
台上,我在台下,她并不知道我在場。這就是我們最后的一次見面。以
后,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這個城市。你問我當時為什么不去找她。打聽她
的下落?說來你一定要笑話,因為連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記憶中,
她同我衹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北京人”。當然,在小學的時候我知道她叫
什么,可是多少年過去了,我沒有留意她的名字,也沒有記下她的名字,
也不曾去找過她。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在這方面非常拘謹的人。好像總也
沒有時間去考慮,在這上面耗費更多的精力。我總是匆匆忙忙地生活,生
怕浪費掉一丁點時間。

            敘述者的話

  快快和公雞上大學以后,有年暑假回來探親,他們一起在公雞家的小
閣樓上,談到了愛情。快快向公雞講述了他的初戀。而公雞卻嘲笑了他的
這种愛情。他認為,這衹不過是少年時一种憧憬,并不是真正的愛情。

            公雞和快快的對話

  公雞認為:愛情應該是火熱的。它燃燒著你,使你無法擺脫﹔它激勵
著你,令你苦苦追求﹔并且給你的事業帶來一种精神的奮發。愛情既是精
神的,又是可以感触的。
  快快問公雞:如果你愛一個人,可以吻她嗎?
  公雞笑著說:你這個傻瓜!如果你愛她,你就應該去吻她。誰像你這
樣談戀愛呢?你這純粹是柏拉圖式的!
  快快說:這樣不會影響學習嗎?如果像這樣愛的話,那還怎么把自己
全身心投進科學中去呢?
  公雞說:關鍵是看你找到的是否是你理想中的愛人。一個科學家應該
找一個他終身事業的伴侶。她應該理解你,支持你的事業,這是愛情的前
提。如果你所愛的人,她不愛你的事業,這樣的愛情不可取。
  快快問:能找到這樣的人嗎?她能完全理解你嗎?她能完全理解科學
嗎?女孩子,老實說,她們的腦袋瓜子不是生來搞科學的。
  公雞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憧你的科學,衹要她理解你,信任
你,相信你所從事的事業是崇高的,這就夠了。
  快快沉思了一會兒說:你的話是對的。
  公雞問:你有女朋友了?
  快快嘆了口气說:可我不知道她對我到底怎么看。
  公雞又問:是你同班同學?
  快快神色憂郁地回答說:我們同一個系的,比我低一年級,她叫燕
萍。
一華掃描輸入并校對
底本為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8月版《有衹鴿子叫紅唇兒》
(《名刊文庫──〈收獲〉選萃(1957-1997)》D冊)




論壇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