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衹鴿子叫紅唇兒(一)﹒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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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26, 2000 01:45:13:

有衹鴿子叫紅唇兒(一)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15, 2000 11:42:50:


          有衹鴿子叫紅唇兒

           ﹒高行健﹒

            作者的話

  這不是一部傳統章法的小說,雖然講述的也還是人的命運。
  小說有六個人物。一九五七年那個多事的夏天,快快、公雞和正凡都
中學畢業了,年齡最小的快快當時衹有十六歲。還有三個女孩子:燕萍、
肖玲和小妹。正像大部分男女孩子們一樣,他們相愛,有過幸福,也經受
了痛苦。這都是一些非常真實的事,衹不過從痛苦中走出來的人們并不要
求在小說中看到完全的真實,于是就把生活的真實裁剪為故事。到故事結
束的時候,春天和大地上的希望已經复蘇了,他們也大都人到中年,而不
幸的快快剛离幵了這個世界。肖玲則更早就告別了這曾經苦難的大地。然
而生活并未終止。
  按照傳統的小說的章程,必須有一位主人公,那我們就不妨公推快
快,這位夭折了的天才。因此這又是一部關于夭折了的天才的書,或者
說,是那個剛消逝的時代的悲劇。
  書中主要引用了六個人物他們自己的話,至于敘述者的一些話以及敘
述者同人物的談話,倘讀起來覺得煩悶,盡可以跳過,作者應該尊重不同
的讀者的不同的興趣。

            敘述者的話

  你一定見過鴿子在晴空下盤旋吧?那是很美的呀。在蔚藍色的天空
下,耀眼的陽光里,你仰望著一群鴿子帶著嗚嗚的風哨,從院子上空飛
過,又掠過比鄰的樓屋的屋頂,消失了。空中依然回響著嗚嗚的遠去了又
逼近了的風哨,一群鴿子緊緊跟隨著領頭的一衹,那最矯健、最敏捷的精
靈。還來不及細看清它的神情,在令人振奮的鼓翼聲中,它們就又跟蹤消
失在屋脊后面。于是,又是嗚嗚的風哨,帶著扑扑的鼓翼聲,在空中長久
地回旋……

            正凡的話

  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就喜歡養鴿子,鴿子是聰明的鳥兒,溫和的鳥
兒,很惹人喜歡。望著它們在天上轉圈兒,甚至是一种享受,我不知道你
有沒有這种体會。我可是從小就迷鴿子。我母親在世的時候,總反對我養
鴿子,為了養鴿子,我同她大吵、大鬧過不知多少回,也傷透了她的心。
她說我心思不用在讀書上,她一心希望我考上個大學,她再苦也愿意。老
實說,考上個大學,也不是特難的事情。我真要下功夫的話,當然比不上
快快和公雞他們,他們兩個是班上的尖子。快快更是全校最拔尖的一個。
五七年全市數學競賽,他拿了個第三,還漏了一道題沒做,印在卷子反
面,他當時沒看見。我不敢同他比,他那腦袋瓜才是真正做大學問的人,
我沒法不服他。可惜呀……你看,它飛得多好!那翅膀多有力,動作利
落,我講的是領頭的那鳥兒“紅唇兒”,它嘴上有那么個小紅疙瘩,等它
落下來的時候,你仔細看。你注意到吧?它翅膀剪那么兩下,別的鳥兒得
扑打三下。你看那紫斑飛得多笨,那衹白的,羽毛上帶點醬斑的,一歪一
歪的,不會平衡。鳥兒中也有笨有聰明的。
  鴿子這种鳥,你要是養上了一對好种,就會越來越多,起初我衹養了
一對,后來就招來了三五衹,最多的時候到二十來衹。我母親就罵,哪來
這么多米喂鴿子!我說,我星期天揀破銅爛鐵賣去。不過,那時候人大
了,不好意思,怕同學碰見,我就到城外東碼頭去攬零星小工,掙點錢買
碎米、雜豆子。人要是在哪种事上著了迷,想什么法子也能辦到。那些年
月,生活盡管苦,我倒不覺得苦。我想,衹要我中學畢業了,工作掙錢
了,就能減輕母親的負擔,我也可以上夜大學進修。我不是衹笨鳥,也不
是個不好學習的人,我衹是沒有快快、公雞他們那樣的經濟條件,我當然
羡慕他們,可我不嫉妒。在我們男生中,朋友間是不嫉妒的。我希望他們
能做出成就來。要不是后來那些年胡搞亂搞,快快不會這樣早就死,公雞
也早就出成就了……
  還是講鴿子吧,你看,那紅唇兒,飛得多好,從你頭頂上過去像一陣
風似的。我以前有衹非常好的鳥,它那羽毛藍中透紫,紫得發亮,像電鍍
過似的。腳上有三個圈,都是鴿子會得獎的標記。有個禿頭出五十元錢,
我沒賣。六○年經濟困難的時候,叫個王八蛋用汽槍打傷了,傷在小肚子
上,里面有顆鉛子。我母親說,活不了几天了,你干脆殺了改善一下伙食
吧。我瞪了她一眼,后來我把它在城外土崗子上埋了。那樣多鴿子也實在
養不起了,那几年你知道,人都沒吃的,一點爛菜幫子還撿了又撿。那些
鴿子我一衹沒吃,全送人了,也不再問他們的下落。玩鳥的人是吃不下去
的。
  這些鴿子是我從牢里放出來以后,在家養病等待落實政策的這段時間
里又養起來的。我愛人也不讓我養,我說,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就這
是嗜好,你還嘮嘮叨叨,她也就再沒吭過聲了。我愛人可是個很好的人,
不要為這种事同她計較。我坐牢的時候,她為我吃了不少苦……你看,它
落下來了,就是徑直落在籠子上的那衹!

            敘述者的話

  這确實是衹非常精神的鳥兒,瞧它左顧右盼時的神情,多么灑脫。一
雙翅膀像劍一般收在兩側,它嘴上有一團殷紅的肉瘤,同樣殷紅的腳趾輕
捷而分明地走著細步。它望著你的那副神情,目不轉睛,那樣安祥。正凡
轉身去房里抓了一把米,走到院里,他剛張幵手掌,這鳥兒便翅膀一張,
輕巧地落在他手掌上。歇在屋檐上的鳥兒都咕嚕起來了,他撒了些米在地
上,鴿子紛紛落在他周圍,在他腳前腳后啄食著。站在一群鴿子中間的正
凡,個子不高,卻粗壯結實,額頭上已經有兩道分明的皺紋,喉嚨里學著
鴿子鳴叫的咕嚕聲,卻又顯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
  他是個鏜工,專鏜汽車發動机的底盤。一個底盤有百來十斤重。因為
沒有流水線,每加工一個都要上下搬動,沒有臂力和腕力是不行的。他
說,勞動競賽的時候,他做到超過定額兩倍多,沒人干得過他。而目前他
們厂子里沒有足夠的材料,分配的定額要他做的活,衹要四個小時就足夠
了。不過,他現在身体已經垮了,還像十多年前那樣干是頂不下來的。他
在牢里帶過好几個月的手銬,把一衹手從肩上反轉到頸后和另一衹手在身
背后銬在一起,一衹胳膊弄脫臼了。可干些小件的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車、鏜、銑、刨,哪种机床他還都能看。問題是他七六年被捕還沒有組織
結論。為他的事公雞找了燕萍,因為聽說燕萍的父親這回真的要恢复工作
了,可能還當他文化革命前市委書記的職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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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本為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8月版《有衹鴿子叫紅唇兒》
(《名刊文庫──〈收獲〉選萃(1957-1997)》D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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