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ditto 于 November 07, 2000 01:50:07:

評心而論，羽醇的文章寫得很不錯的，

送交者: ditto 于 October 29, 2000 17:00:12:

但非要說她和宛云誰寫得更好是很難講的。不過都是屬于比較大气
的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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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 　 比 　 絲 　 庫 　 絲

　 　 沙 發 和 南 窗 的 夾 角 空 著 ， 走 來 走 去 看 著 總 不 舒 服 ， 好 像 漏 了 一 個 筆 划 的 字 。 終 于 抽 閒 去 Ｈ ｏ ｍ ｅ 　 Ｄ ｅ ｐ ｏ ｔ 走 了 一 趟 ， 想 挑 一 株 植 物 來 填 空 。

　 　 在 Ｈ ｏ ｍ ｅ 　 Ｄ ｅ ｐ ｏ ｔ 轉 來 轉 去 ， 看 中 一 棵 樣 子 奇 特 的 小 灌 木 。 她 被 修 剪 得 象 枚 棒 棒 糖 ， 光 滑 的 枝 干 頂 著 一 蓬 茂 密 肥 嫩 的 綠 葉 ， 偌 大 的 粉 紅 花 朵 點 綴 其 間 。 花 瓣 的 質 地 ， 象 女 孩 子 柔 軟 旖 旎 的 縐 紗 裙 擺 。 我 繞 樹 三 匝 ， 越 看 越 眼 熟 。 忽 然 想 起 ， 小 時 候 擁 有 一 本 直 排 繁 体 的 安 徒 生 童 話 ， 黃 脆 的 書 頁 上 印 著 原 版 的 插 圖 。 其 中 有 篇 《 夜 鶯 》 講 的 是 古 中 國 的 故 事 ， 畫 中 就 有 這 樣 一 株 樹 ， 夜 鶯 站 在 上 面 歌 唱 ， 旁 邊 的 病 榻 上 躺 著 留 三 綹 長 髯 的 中 國 老 皇 帝 。 怪 不 得 覺 得 這 樹 有 一 种 屬 于 童 話 的 詭 异 的 美 麗 ， 和 睡 在 玫 瑰 花 瓣 上 的 拇 指 姑 娘 ， 從 茶 壺 里 長 出 的 桃 花 心 木 ， 以 及 用 尾 巴 煮 盪 的 老 鼠 是 同 一 類 的 。

　 　 我 俯 下 身 去 看 ， 果 然 標 簽 上 寫 的 是 Ｃ ｈ ｉ ｎ ｅ ｓ ｅ 　 Ｈ ｉ ｂ ｉ ｓ ｃ ｕ ｓ 。 這 花 似 乎 真 和 中 國 有 什 么 淵 源 ， 雖 然 來 自 中 國 的 我 在 中 國 并 不 曾 見 過 。 有 一 部 份 的 家 鄉 風 物 ， 是 由 洋 人 指 點 給 我 看 的 ， 比 如 精 雕 細 刻 的 鴉 片 煙 具 和 刺 繡 重 重 的 三 寸 緞 鞋 。 于 是 在 我 的 印 象 中 它 們 成 為 具 有 异 國 風 情 的 故 鄉 ， 好 像 看 伯 托 魯 奇 拍 的 《 末 代 皇 帝 》 ， 或 者 歌 劇 舞 台 上 的 圖 蘭 多 。

　 　 把 花 搬 回 家 中 ， 我 即 拿 出 字 典 來 查 。 字 典 上 說 ： “ Ｈ ｉ ｂ ｉ ｓ ｃ ｕ ｓ ， 木 槿 屬 植 物 。 ” 木 槿 屬 是 什 么 ， 我 仍 然 不 懂 得 。 衹 好 從 此 用 洋 名 稱 呼 她 ， 喚 她 做 希 比 絲 庫 絲 。 好 在 此 地 張 查 理 、 王 約 翰 很 多 ， 連 人 都 不 介 意 喚 洋 名 了 ， 想 來 花 也 不 至 于 見 怪 。

　 　 其 實 ， 這 還 是 滿 增 趣 味 的 一 件 事 。 但 凡 我 知 道 中 文 名 字 的 花 ， 總 要 先 入 為 主 地 加 上 許 多 印 象 。 比 如 看 到 菊 花 ， 必 然 要 覺 得 清 麗 脫 俗 ， 必 然 要 想 到 陶 淵 明 的 篱 笆 李 清 照 的 簾 子 ﹔ 看 到 牡 丹 ， 必 然 要 覺 得 富 貴 華 麗 ， 必 然 要 想 到 楊 玉 環 的 凝 脂 崔 鶯 鶯 的 后 園 。 這 是 沒 有 辦 法 的 事 ， 腦 子 里 的 方 塊 字 文 化 一 触 即 發 ， 上 下 五 千 年 吶 ， 我 們 生 得 晚 ， 還 有 什 么 留 給 我 們 自 己 來 說 的 呢 ？ 古 人 都 給 總 結 好 了 。 大 家 說 網 絡 時 代 長 大 的 孩 子 ， 將 分 不 清 什 么 是 ｖ ｉ ｒ ｔ ｕ ａ ｌ 什 么 是 ｒ ｅ ａ ｌ ｉ ｔ ｙ 。 我 成 長 的 時 代 沒 有 網 絡 ， 可 我 對 這 世 界 的 体 驗 ， 仍 然 有 三 分 之 二 是 ｖ ｉ ｒ ｔ ｕ ａ ｌ 的 吧 。

　 　 但 是 我 不 知 道 希 比 絲 庫 絲 是 怎 樣 的 花 ﹔ 我 不 知 道 她 具 有 怎 樣 的 性 格 ﹔ 我 不 知 道 她 曾 介 入 几 千 年 前 怎 樣 的 故 事 。 她 衹 閒 閒 地 立 在 我 的 客 廳 里 ， 沒 有 來 歷 和 典 故 ， 沒 有 多 少 代 文 人 的 詩 賦 陪 襯 ， 是 清 白 處 子 素 面 朝 天 的 美 麗 。

　 　 第 二 天 一 早 起 來 ， 嚇 了 一 跳 。 昨 天 還 盛 幵 著 的 碩 大 的 花 朵 ， 已 經 萎 落 一 地 。 在 超 市 拿 三 元 錢 買 一 束 花 ， 還 能 看 上 十 天 半 個 月 。 這 連 根 帶 土 都 在 ， 怎 么 說 謝 就 謝 呢 ？ 一 著 急 ， 就 坐 到 電 腦 前 頭 去 了 。 這 是 近 來 養 成 的 習 慣 ， 一 有 事 ， 比 如 水 管 堵 了 菜 做 糊 了 貓 打 噴 嚏 了 ， 立 即 上 網 ， 百 試 不 爽 。 這 回 自 然 又 沒 讓 我 失 望 。 網 絡 上 的 園 藝 高 手 介 紹 ， 希 比 絲 庫 絲 的 花 ， 真 是 衹 有 一 兩 天 花 期 ， 但 是 會 前 赴 后 繼 ， 不 斷 有 新 的 花 跟 上 。

　 　 立 即 去 仔 細 查 看 ， 果 然 有 花 苞 綻 出 。 待 到 下 午 ， 已 經 是 半 幵 了 。 當 時 正 是 春 夏 之 交 ， 气 溫 适 宜 。 衹 見 希 比 絲 庫 絲 每 天 花 謝 花 幵 ， 一 樹 的 燦 爛 ， 有 客 人 來 時 總 要 注 意 到 她 ， 說 這 花 可 真 好 看 這 是 什 么 花 呀 ？ 我 暗 忖 這 該 是 怎 樣 奢 侈 的 一 种 生 命 啊 。 有 些 植 物 一 輩 子 也 幵 不 上 几 回 花 ， 如 鐵 樹 ， 如 竹 ， 而 希 比 絲 庫 絲 每 一 天 都 好 像 是 人 家 的 一 世 。 我 想 她 一 定 是 一 种 非 常 激 情 的 花 。 因 了 這 种 觀 感 ， 心 中 又 有 些 隱 隱 的 不 安 。 “ 情 深 不 壽 ， 強 极 則 辱 ， 謙 謙 君 子 ， 溫 潤 如 玉 ” ， 這 是 一 种 生 存 的 智 慧 ， 盡 管 有 淡 淡 的 無 奈 在 里 面 。 象 希 比 絲 庫 絲 這 樣 情 深 而 烈 的 生 物 ， 常 常 是 脆 弱 的 。

　 　 天 气 漸 漸 涼 起 來 。 我 認 真 地 做 著 澆 水 、 施 肥 、 晒 太 陽 的 功 課 ， 希 比 絲 庫 絲 的 花 還 是 一 日 日 稀 少 、 瘦 弱 起 來 。 終 于 ， 她 的 花 苞 還 未 長 成 就 從 枝 上 萎 落 。 她 變 成 一 株 沒 有 花 的 樹 了 。

　 　 然 后 ， 她 的 葉 子 也 幵 始 發 黃 脫 落 。 她 現 出 一 种 病 怏 怏 的 神 情 ， 好 像 既 然 已 不 能 有 曾 經 的 美 麗 ， 她 便 失 去 了 生 存 的 興 趣 ， 連 葉 子 也 不 愿 保 全 了 。 又 好 像 在 熱 烈 地 揮 霍 了 生 命 之 后 ， 她 忽 然 覺 得 累 了 ， 忽 然 意 識 到 她 熱 烈 的 情 怀 在 這 平 庸 的 世 間 顯 得 多 么 的 不 相 宜 ， 于 是 自 暴 自 棄 起 來 。

　 　 我 按 著 希 比 絲 庫 絲 的 癥 狀 在 網 上 查 詢 ， 又 拿 了 她 的 病 葉 去 Ｎ ｕ ｒ ｓ ｅ ｒ ｙ 求 助 。 人 們 說 她 是 患 上 了 一 种 Ｍ ｉ ｔ ｅ ｓ ， 并 且 推 荐 了 一 些 葯 物 。 于 是 一 連 几 個 周 末 ， 我 把 希 比 絲 庫 絲 抱 到 院 子 里 ， 帶 上 橡 皮 手 套 ， 用 浸 透 了 葯 水 的 海 綿 擦 拭 她 的 每 一 片 葉 子 每 一 根 枝 叉 。

　 　 但 是 希 比 絲 庫 絲 還 是 一 味 萎 頓 下 去 ， 終 于 在 冬 天 到 來 之 前 死 去 。

　 　 我 把 她 搬 出 屋 子 之 后 ， 沙 發 邊 的 空 白 顯 得 格 外 顯 眼 起 來 。 因 為 曾 經 有 一 株 花 樹 在 那 里 肆 意 幵 放 了 一 春 一 夏 。

　 　 有 一 天 一 個 朋 友 來 坐 ， 我 和 她 說 起 希 比 絲 庫 絲 的 事 。 我 說 ， 也 算 是 一 場 相 聚 的 緣 份 ， 可 到 最 后 我 還 是 不 知 道 她 的 中 國 名 字 ， 英 漢 字 典 上 衹 說 是 木 槿 屬 。 朋 友 說 ， 希 比 絲 庫 絲 這 個 詞 聽 來 很 熟 ， 我 以 前 給 一 家 公 司 翻 譯 花 名 ， 就 有 這 個 詞 。 她 側 頭 想 了 一 想 ， 說 ： 是 了 ， 是 芙 蓉 。

　 　 原 來 ， 是 芙 蓉 。 從 前 讀 《 紅 樓 夢 》 ， 黛 玉 行 令 時 拈 到 那 支 “ 風 露 清 愁 ” 的 芙 蓉 花 簽 ， 眾 人 笑 道 ： “ 這 個 好 极 ， 除 了 她 ， 別 人 不 配 做 芙 蓉 。 ” 我 并 不 懂 得 是 什 么 意 思 。 而 黛 玉 在 丫 環 中 的 影 子 ─ ─ 晴 雯 ─ ─ 夭 折 之 后 ， 丫 環 安 慰 寶 玉 說 她 將 成 為 司 管 芙 蓉 的 花 神 ， 寶 玉 于 是 轉 悲 為 喜 道 ： “ 此 花 也 需 得 這 樣 一 個 人 去 司 掌 。 ” 我 也 不 知 道 他 為 什 么 會 那 樣 說 。 但 是 現 在 我 懂 得 了 。 除 了 被 我 叫 做 希 比 絲 庫 絲 的 芙 蓉 ， 還 有 什 么 別 的 花 更 象 一 個 痴 情 到 絕 頂 、 美 麗 到 絕 頂 、 任 性 到 絕 頂 、 脆 弱 到 絕 頂 的 女 子 呢 ？

　 　 忽 然 想 到 ， 如 果 來 世 的 我 是 一 個 玉 面 長 身 的 少 年 ， 會 不 會 遇 見 一 個 楚 楚 動 人 的 哀 怨 女 子 ， 以 她 一 生 的 眼 淚 來 兌 現 前 世 的 因 果 呢 ？

【 注 】 　 黛 玉 前 身 為 西 方 靈 河 岸 上 三 生 石 畔 “ 絳 珠 草 ” ， 時 有 赤 霞 宮 神 瑛 侍 者 ， 日 以 甘 露 灌 溉 ， 這 絳 珠 草 始 得 久 延 歲 月 。 后 神 瑛 侍 者 下 凡 為 寶 玉 ， 那 絳 珠 仙 子 道 ： “ 他 是 甘 露 之 惠 ， 我 并 無 此 水 可 還 ， 他 既 下 世 為 人 ， 我 也 去 下 世 為 人 ， 但 把 我 一 生 所 有 的 眼 淚 還 他 ， 也 償 還 得 過 他 了 。 ” 見 《 紅 樓 夢 》 第 一 回 。

〔完〕

生 　 活 　 在 　 別 　 處

　 　 朋 友 阿 薇 ， 在 如 今 的 上 海 是 當 仁 不 讓 的 中 產 階 級 、 白 領 麗 人 。 每 天 拾 掇 得 山 青 水 綠 ， 坐 地 鐵 一 號 線 從 郊 區 新 置 的 三 室 兩 廳 去 市 中 心 上 班 ， 高 跟 鞋 一 路 篤 篤 亂 響 。 有 男 朋 友 ， 沒 有 談 婚 論 嫁 的 男 朋 友 。 有 一 些 年 齡 身 份 相 近 、 趣 味 也 還 相 投 的 友 人 ， 因 此 雖 然 獨 身 ， 假 期 周 末 倒 還 可 以 打 發 。 衹 是 阿 薇 覺 得 ， 這 樣 的 日 子 過 得 久 了 ， 總 嫌 平 庸 單 調 。 于 是 問 我 ， 要 不 要 出 國 ？

　 　 說 著 這 話 題 的 時 候 ， 我 們 坐 在 淮 海 路 上 一 家 叫 “ 仙 蹤 林 ” 的 茶 室 ， 原 木 凳 面 系 了 麻 繩 從 天 花 板 上 吊 下 來 ， 做 成 秋 千 的 樣 子 。 阿 薇 化 了 柔 和 細 致 的 妝 ， 披 著 每 天 要 花 三 十 分 鐘 打 理 的 卷 發 ， 涂 著 酒 紅 色 Ｃ ｈ ｒ ｉ ｓ ｔ ｉ ｎ ｅ 　 Ｄ ｉ ｏ ｒ 唇 膏 的 嘴 唇 微 微 噘 起 ， 從 缽 頭 里 吃 一 种 溫 熱 的 卻 叫 做 “ 仙 草 冰 ” 的 黑 色 膠 質 。

　 　 我 望 著 桌 子 對 面 精 致 的 阿 薇 ， 想 著 我 們 怎 樣 從 小 母 雞 樣 的 稚 拙 少 女 一 起 長 大 ， 想 著 從 前 擠 在 一 個 被 窩 里 做 白 日 夢 ， 想 著 一 句 看 來 的 話 ─ ─ 生 活 在 別 處 。 讀 過 昆 德 拉 的 這 本 書 ， 始 終 也 沒 有 弄 清 楚 這 句 話 的 确 切 內 涵 。 此 時 忽 然 想 到 它 ， 衹 是 發 現 借 用 這 几 個 字 來 概 括 一 种 精 神 狀 態 ， 十 分 之 貼 切 。 象 阿 薇 和 我 這 樣 的 一 類 女 人 ， 好 讀 書 不 求 甚 解 ， 愛 做 夢 惟 怕 務 實 ， 生 活 在 我 們 看 來 ， 總 是 別 處 的 精 彩 。

　 　 差 不 多 十 年 前 ， 我 和 阿 薇 一 起 讀 了 一 篇 小 說 ， 登 在 《 台 港 文 學 選 刊 》 上 的 。 小 說 的 女 主 人 公 來 到 巴 黎 學 習 藝 術 ， 窮 困 潦 倒 ， 餓 极 了 便 去 捉 凡 爾 賽 廣 場 上 的 鴿 子 煮 吃 。 她 寫 信 給 留 在 台 灣 做 主 管 、 夜 夜 吃 大 餐 的 女 朋 友 訴 苦 ， 女 友 卻 將 她 羡 慕 得 要 命 。 我 和 阿 薇 都 覺 得 ， 這 是 當 然 的 ， 那 畢 竟 是 凡 爾 賽 廣 場 上 的 鴿 子 啊 ！ 那 時 候 愛 讀 三 毛 ， 象 “ 撒 哈 拉 ” “ 荷 西 ” 這 樣 充 滿 异 國 風 情 的 名 字 ， 單 在 舌 尖 上 滾 過 便 叫 人 砰 然 心 動 。 一 個 長 發 女 子 遠 走 他 鄉 的 背 影 真 是 “ 帥 呆 帥 呆 ” 。 武 俠 小 說 中 “ 雙 劍 聯 袂 ， 攜 手 天 涯 ” 的 境 界 ， 也 使 我 們 景 仰 不 已 。 遠 方 ， 任 何 的 遠 方 ， 是 多 么 有 吸 引 力 啊 。

　 　 我 們 會 幻 想 一 些 理 想 生 活 的 境 界 。 比 如 壁 爐 中 跳 動 橙 色 的 火 焰 ， 窗 外 白 雪 紛 飛 ， 男 女 主 角 在 爐 前 啜 飲 葡 萄 酒 ， 進 行 智 慧 而 恢 諧 的 談 話 ， 象 簡 愛 和 羅 徹 斯 特 那 樣 。 這 种 生 活 离 當 時 的 我 們 如 此 遙 遠 ， 所 以 十 分 抽 象 ， 因 為 抽 象 而 顯 得 格 外 美 好 。 我 們 的 想 象 定 格 在 這 幅 溫 馨 浪 漫 的 畫 面 之 上 ， 而 把 前 前 后 后 的 細 節 掐 頭 去 尾 。 比 如 我 們 不 會 去 想 ， 要 去 買 這 瓶 酒 ， 得 有 人 在 大 雪 天 里 幵 車 出 去 ﹔ 而 幵 車 出 去 之 前 ， 先 要 花 二 十 分 种 鏟 掉 車 庫 前 的 一 英 尺 積 雪 ﹔ 來 到 酒 舖 里 ， 發 現 忘 了 帶 駕 駛 執 照 ， 而 營 業 員 怎 樣 也 不 相 信 你 年 過 二 十 一 （ 這 在 平 日 當 然 是 你 求 之 不 得 的 ， 但 這 時 你 恨 不 得 立 即 在 臉 上 多 長 出 兩 條 皺 紋 才 好 ） 。

　 　 這 些 情 節 ， 年 輕 的 阿 薇 和 我 是 不 會 去 想 的 。 我 們 衹 覺 得 眼 前 的 日 子 瑣 碎 而 重 复 ， 眼 看 著 比 我 們 年 長 的 女 子 上 班 結 婚 生 孩 子 ， “ 日 日 与 呢 褲 上 的 油 漬 和 床 腳 上 的 毛 毛 灰 做 無 望 的 苦 斗 ” ， 我 們 驕 傲 的 心 里 就 想 ： 這 不 是 我 們 要 的 生 活 ， 我 們 要 的 生 活 ， 在 別 處 。

　 　 這 樣 想 著 ， 我 迷 迷 糊 糊 到 了 美 國 。 總 算 萬 幸 ， 不 至 于 去 捉 廣 場 上 的 鴿 子 充 饑 。 折 騰 几 年 ， 壁 爐 有 了 ， 葡 萄 酒 學 著 品 了 ， 因 為 住 在 北 方 ， 白 雪 皚 皚 是 現 成 的 。 可 是 你 猜 怎 么 著 ， 我 幵 始 怀 念 煤 球 爐 子 、 紹 興 黃 酒 和 江 南 的 梅 雨 。 現 在 ， 它 們 因 為 遙 不 可 及 而 顯 得 优 美 如 詩 。 諸 如 衣 裳 在 梅 雨 季 節 里 長 出 霉 來 這 樣 不 愉 快 的 事 ， 則 被 記 憶 巧 妙 地 隱 去 。

　 　 眼 皮 底 下 的 生 活 ， 永 遠 因 為 過 分 具 象 而 流 于 瑣 屑 庸 常 。 遠 方 的 生 活 ， 經 過 想 象 的 剪 接 而 顯 得 精 彩 緊 湊 。 可 是 ， 生 活 的 實 質 又 何 曾 有 什 么 變 化 呢 ？ 日 子 總 要 一 晨 一 夕 、 一 粥 一 飯 地 過 。 從 中 國 到 美 國 ， 從 美 國 到 中 國 ， 改 變 的 僅 僅 是 布 景 。 如 果 我 們 不 能 沉 下 心 來 ， 學 會 欣 賞 平 常 日 子 的 美 麗 ， 我 們 在 怎 樣 的 布 景 之 前 都 不 會 快 樂 。

　 　 有 個 叫 阿 來 的 作 家 ， 在 一 篇 小 說 中 寫 過 一 段 對 話 ， 讀 了 覺 得 很 通 透 。 男 人 厭 煩 了 家 鄉 小 城 的 生 活 ， 對 女 人 說 ： “ 我 要 离 幵 這 里 。 ” 女 人 回 答 ： “ 离 幵 這 里 也 不 能 离 幵 生 活 ， 也 不 能 离 幵 自 己 。 ”

　 　 遠 去 的 背 影 是 瀟 灑 給 別 人 看 的 ， 日 子 卻 是 要 自 己 一 天 天 去 過 的 。 生 活 原 來 不 在 別 處 ， 生 活 是 你 腳 底 下 的 影 子 ， 你 走 到 哪 里 ， 它 就 發 生 在 哪 里 。

　 　 在 美 國 這 几 年 ， 總 算 把 這 一 件 事 想 明 白 了 。 于 是 絮 絮 地 說 給 曾 經 一 同 做 夢 的 阿 薇 。 茶 室 里 放 著 一 首 老 歌 《 Ｍ ｏ ｏ ｎ 　 Ｒ ｉ ｖ ｅ ｒ 》 ， 讓 我 們 想 起 那 一 個 蚊 子 猖 獗 的 暑 假 ， 整 個 宿 舍 衹 剩 我 們 兩 人 。 我 們 在 帳 子 里 點 一 支 蜡 燭 ， 捧 著 《 英 文 名 曲 一 百 首 》 唱 歌 ， 擦 光 一 盒 清 涼 油 。 兩 個 女 孩 子 的 歌 聲 在 夏 夜 溫 暖 的 空 气 里 浮 動 ：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 i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完〕

邂 　 　 　 逅

　 　 想 象 這 樣 一 個 場 景 ： 你 在 人 流 洶 涌 的 街 道 上 漫 不 經 心 地 行 走 ， 眼 角 的 余 光 捕 捉 到 一 個 迎 面 而 來 的 身 形 。 你 說 不 出 這 人 有 什 么 异 樣 ， 尋 常 相 貌 尋 常 打 扮 ， 看 在 你 眼 里 卻 是 說 不 出 的 怪 异 。 你 偶 一 回 眸 ， 見 到 自 己 在 櫥 窗 中 的 投 影 ， 心 下 一 惊 。 因 為 … … 因 為 你 与 那 迎 面 而 來 的 陌 生 人 ， 竟 象 是 一 對 雙 生 子 。 你 看 著 他 的 時 候 ， 仿 佛 是 在 看 著 自 己 。 是 的 ， 仿 佛 你 的 意 識 從 軀 体 中 游 离 ， 隔 著 一 段 距 离 在 打 量 自 己 。 主 体 和 客 体 的 位 置 混 淆 不 清 了 。 在 此 之 前 ， 你 可 以 觀 察 和 判 斷 所 有 的 人 ， 唯 獨 不 能 觀 察 和 判 斷 自 己 。 而 這 一 個 迎 面 而 來 的 陌 生 人 ， 使 你 与 自 己 前 所 未 有 地 親 近 了 。 這 是 讓 你 覺 得 無 比 親 切 又 無 比 神 祕 的 一 個 人 。 你 想 上 前 去 与 他 說 話 ， 你 想 握 住 他 的 手 以 踏 實 的 質 感 來 驅 走 這 樣 一 次 邂 逅 的 虛 幻 。 但 是 你 猶 豫 了 ， 是 一 种 近 鄉 情 切 的 猶 豫 。 于 是 他 与 你 擦 肩 而 過 ， 消 失 在 你 身 后 的 人 群 里 。

　 　 我 在 下 午 充 沛 的 陽 光 里 眯 著 眼 睛 ， 斜 靠 在 沙 發 上 翻 幵 一 本 剛 從 郵 箱 里 取 出 的 《 紐 約 客 》 ， 絲 毫 沒 有 預 感 到 這 樣 一 次 邂 逅 的 征 兆 。 按 著 一 向 的 習 慣 ， 先 把 所 有 的 漫 畫 找 出 來 看 一 遍 ， 哈 哈 笑 過 。 然 后 徑 直 翻 到 雜 志 末 尾 的 文 藝 評 論 欄 ， 看 看 有 什 么 新 的 電 視 、 電 影 、 書 籍 、 畫 展 之 類 被 品 頭 論 足 了 。 接 著 翻 回 前 面 的 “ 滿 城 風 雨 ” （ Ｔ Ｈ Ｅ 　 Ｔ Ａ Ｌ Ｋ 　 Ｏ Ｆ 　 Ｔ Ｈ Ｅ 　 Ｔ Ｏ Ｗ Ｎ ） 欄 目 ， 看 紐 約 人 這 星 期 又 在 造 什 么 名 人 的 謠 。 剩 下 的 文 章 則 憑 興 趣 ， 或 精 讀 或 泛 讀 或 不 讀 。

　 　 這 時 候 ， 看 到 有 篇 叫 做 《 浪 擲 青 春 》 的 文 章 ， 歸 在 “ 人 生 反 省 ” 欄 目 里 ， 作 者 叫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Ｄ ａ ｕ ｍ ， 就 有 一 搭 沒 一 搭 的 看 著 。 看 到 第 二 自 然 段 ， 作 者 描 述 她 十 七 歲 的 時 候 來 到 一 間 位 于 一 百 零 四 街 和 西 端 大 道 的 公 寓 ， 看 著 窗 外 的 夏 夜 燈 火 以 及 哈 德 遜 河 ， 遂 立 下 了 她 的 人 生 志 向 。 我 不 由 地 在 沙 發 上 端 坐 起 來 。 我 看 到 的 是 我 自 己 ： 在 那 一 年 那 一 個 季 節 里 ， 站 在 上 海 商 城 的 東 風 公 寓 陽 台 上 ， 想 著 同 樣 的 心 事 。 那 一 年 我 也 是 十 七 歲 ─ ─ 我 和 這 個 叫 做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的 女 子 同 齡 。

　 　 接 下 來 的 閱 讀 体 驗 ， 是 興 奮 、 迷 惑 、 喜 悅 、 訝 异 的 混 合 。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在 那 里 細 細 地 清 點 著 她 的 債 目 ， 嘴 角 帶 一 點 自 嘲 的 笑 意 ， 回 顧 她 怎 樣 陷 入 今 日 的 經 濟 窘 境 。 她 怎 樣 地 省 錢 ─ ─ 不 訂 ｃ ａ ｂ ｌ ｅ 電 視 ， 不 買 豪 華 音 響 ， 沒 有 廚 房 攪 拌 器 ﹔ 同 時 又 怎 樣 的 揮 霍 ─ ─ 早 晨 一 定 要 喝 Ｓ ｔ ａ ｒ ｂ ｕ ｃ ｋ ｓ ， 中 午 買 壽 司 來 吃 ， 毫 不 顧 忌 地 和 家 人 朋 友 打 長 途 電 話 ， 房 間 里 時 時 要 有 新 鮮 的 花 。 把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換 成 羽 醇 ， 這 就 是 我 了 。 不 訂 Ｃ ａ ｂ ｌ ｅ 電 視 ， 不 買 豪 華 音 響 ， 不 但 沒 有 廚 房 攪 拌 器 ， 連 好 一 點 的 吸 塵 器 也 沒 有 ， 并 且 永 遠 幵 老 爺 車 。 但 是 ， 早 晨 還 是 喝 Ｓ ｔ ａ ｒ ｂ ｕ ｃ ｋ ｓ ， 中 午 帶 飯 是 不 可 想 象 的 事 ， 毫 不 顧 忌 地 打 長 途 電 話 包 括 國 際 長 途 ， 房 間 里 時 時 要 有 新 鮮 的 花 。 對 我 們 來 說 ， 是 一 些 “ 無 用 的 細 節 ” 使 生 活 成 其 為 生 活 。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和 羽 醇 一 樣 ， 在 信 用 卡 上 負 債 累 累 的 時 候 ， 還 是 要 在 精 致 的 餐 廳 里 用 餐 。 我 們 知 道 這 是 不 好 的 習 慣 ， 但 是 你 聽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來 解 釋 吧 ：

I spend money on Martinis and expensive dinners because, as is typical among my species of debtor, I tell myself that Martinis and expensive dinners are the entire point -- the point of being young, the point of living in big city, the point of living.

　 　 伍 迪 ﹒ 愛 倫 是 我 們 共 同 的 最 愛 。 而 其 中 的 一 部 《 漢 娜 和 她 的 姐 妹 們 》 ， 更 是 最 愛 中 的 最 愛 。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迷 上 了 片 中 米 亞 ﹒ 法 羅 的 公 寓 ， 而 我 因 為 這 部 片 子 迷 上 了 Ｅ ﹒ Ｅ ﹒ Ｃ ｕ ｍ ｍ ｉ ｎ ｓ ， 常 常 念 叨 他 的 那 一 句 ：

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 like yours...

　 　 我 們 向 往 的 生 活 方 式 ， 是 一 种 “ ｅ ａ ｒ ｔ ｈ ｉ ｅ ｒ ， 　 ｍ ｏ ｒ ｅ 　 ‘ ｉ ｎ ｔ ｅ ｌ ｌ ｅ ｃ ｔ ｕ ａ ｌ ’ 　 ｌ ｉ ｆ ｅ 　 ｓ ｔ ｙ ｌ ｅ ” 。 油 漆 不 妨 有 一 點 點 剝 落 ， 地 毯 不 妨 有 一 點 點 舊 ， 但 是 走 廊 里 的 書 架 上 排 滿 了 書 ， 客 廳 里 滿 是 “ 鴻 儒 ” ， 一 邊 啜 著 琴 托 尼 克 一 邊 談 笑 風 生 。 這 棟 房 子 坐 落 在 城 里 風 雅 的 綠 樹 成 蔭 的 區 域 ， 甚 至 連 硬 木 地 板 這 樣 一 個 細 節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都 提 到 了 ， 讓 我 恨 不 得 跳 進 雜 志 里 去 拍 拍 她 的 肩 。
　 　 少 女 時 期 的 我 們 在 這 個 夢 想 的 构 成 里 ， 同 樣 地 漏 掉 了 金 錢 的 概 念 。 我 們 愛 好 寫 作 ， 所 以 我 們 去 讀 了 各 自 國 家 里 最 好 的 新 聞 學 院 。 我 們 在 精 神 上 与 自 己 的 理 想 生 活 靠 攏 ， 在 經 濟 基 礎 上 卻 無 所 作 為 ， 因 為 我 們 曾 經 認 為 那 是 与 理 想 不 相 干 的 事 。 于 是 ， 在 漸 近 三 十 的 時 候 ，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有 著 一 份 頗 成 功 的 自 由 撰 稿 職 業 ， 但 是 她 不 得 不 承 認 ， 以 一 個 寫 作 者 的 收 入 ， 她 永 遠 無 法 負 擔 在 紐 約 上 西 區 哪 怕 是 小 小 舊 舊 的 一 間 公 寓 。

　 　 在 這 一 點 上 我 与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有 了 不 同 ─ ─ 我 沒 有 嘗 試 以 寫 作 為 業 的 可 能 ， 而 選 擇 了 朝 九 晚 五 的 生 活 。 這 有 很 大 一 部 份 是 由 第 一 代 移 民 的 生 存 需 要 所 致 。 于 是 我 不 必 象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那 樣 擔 心 債 務 ， 我 也 很 有 可 能 在 這 座 城 市 風 雅 的 住 宅 區 里 擁 有 一 棟 硬 木 地 板 的 住 宅 。 但 是 ， 硬 木 地 板 的 住 宅 本 身 并 不 是 理 想 的 實 現 。 我 和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都 沒 有 忠 實 完 好 地 實 現 我 們 的 理 想 ─ ─ 或 者 說 ， 我 們 都 衹 能 實 現 理 想 的 一 部 份 。 朝 九 晚 五 的 我 或 許 能 夠 獲 得 理 想 的 物 質 外 殼 ， 寫 作 者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或 許 能 夠 獲 得 理 想 的 精 神 內 涵 。 我 們 都 不 知 道 ， 怎 樣 的 一 條 道 路 ─ ─ 且 排 除 遺 產 和 婚 姻 的 可 能 ─ ─ 才 是 實 現 “ 兩 個 文 明 ” 的 捷 徑 。

　 　 我 和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不 可 能 有 著 外 貌 上 的 相 似 ─ ─ 畢 竟 是 來 自 兩 個 不 同 的 种 族 。 但 是 套 用 Ｓ ｏ ｕ ｌ ｍ ａ ｔ ｅ 的 用 法 ， 我 們 倒 象 是 Ｓ ｏ ｕ ｌ ｔ ｗ ｉ ｎ 。 讀 著 她 文 章 的 感 覺 ， 好 像 是 看 別 人 用 英 文 在 記 錄 我 的 思 想 。 我 一 邊 感 激 不 盡 （ 感 激 有 人 將 我 的 想 法 淋 灕 盡 致 地 表 達 出 來 ） ， 一 邊 慨 嘆 不 已 。 倒 好 像 是 上 帝 在 一 個 模 子 里 造 出 了 兩 個 腦 袋 ， 然 后 生 出 一 個 頑 皮 的 主 意 ， 把 一 個 放 到 了 中 國 ， 一 個 放 到 了 美 國 。 后 來 她 們 長 大 起 來 ， 一 個 愛 吃 奶 酪 ， 一 個 愛 吃 泡 飯 ， 卻 終 究 是 萬 變 不 离 其 宗 。 曾 經 把 中 西 文 化 的 區 別 想 得 很 大 ， 但 人 的 奇 妙 共 性 有 時 候 也 可 以 使 文 化 上 的 巨 大 差 异 顯 得 微 不 足 道 。

　 　 放 下 雜 志 時 ， 第 一 個 念 頭 是 要 給 Ｍ ｅ ｇ ｈ ａ ｎ 寫 封 信 。 但 是 如 文 首 所 說 ， 終 究 是 近 鄉 情 怯 。 于 是 什 么 也 沒 有 做 。 衹 從 此 在 世 上 多 了 一 個 牽 挂 的 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