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秋進城看戲小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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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西岭居主  于 November 07, 2000 23:17:33:

2000年秋進城看戲小記(上)
              -- 西岭居主 --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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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周刊》10月8日刊有一篇介紹江蘇省昆劇院著名旦角演員張繼青的文章。

  她的代表作“惊夢”,“尋夢”(《牡丹亭》)与痴夢(《爛柯山》)已成為昆劇
的精典作品,因此她又被稱為“張三夢”。張繼青少時由于家貧,1952年加入劇團
時年方十四歲,1984年成為首位獲得首屆梅花獎的昆劇旦角演員。

  文章后附有演出廣告,她下周將于紐約城市大學亨特學院的Danny Kaye Playhouse
演出《爛柯山》。我考,訂票!老在鄉下待著都變庸俗了。

  星期五晚上提前下了班,急急忙忙往北赶。下了NJ Turnpike后轉入Pulaski
Highway。這里是US1,9公路的起點。從水泥高架橋上向前方望去,越過新州北部
無數破敗的厂房,高聳的廣告牌和鏽跡斑斑的鐵架橋,在水平線的盡頭,薄暮中最
后几朵彩云下,排列著一座由數百艟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組成的高牆,從南到北聳
立著,擋住了視線。這就是令多少人又恨又愛的紐約城。哥倫比亞大學的方形鐘樓,
紐約人壽保險公司大樓的金色的金字塔形尖頂在夕陽下歷歷在目。最風姿綽約的當
數帝國大廈,她就象一位著深灰色風衣,身材窈窕的紐約女郎。就是夾在上下地鐵
的洶涌人潮中,仍然閃耀著掩飾不住的优雅和奪目的光彩。我曾經在与這位美人衹
有一街之隔的一家小公司中干過一個月,但那條街衹給我留下辛酸的回憶。

  車子穿過擁擠的Holland Tunnel,從曼哈頓島一端升上地面時已是蒼茫時分,紐
約流行音樂電台FM106.7中的播音員說道:“This is a decent rush hour at Friday
evening of New York City……” 車窗前,正在上下班的人群与載貨的大卡車,蝗蟲
一樣橫沖直撞的Yellow Cab与我們這些幵車進城的鄉巴佬擠成一團,讓人頭暈眼花。
一不小心就錯過了去River Side Avenue的路口,七轉八轉上Park Avenue,目的地在
Park Avenue 的68街,我看了看路牌,才到16街。

  Park Avenue 是曼哈頓島上貫通南北的几條大道之一,周末的晚上,車聲鼎沸人
如潮涌。看不見盡頭的紅色尾燈一直延伸到遠處,被橫跨大道的Met Life大樓吞斥了。
每變換一次紅綠燈衹能移動几個blocks。体形巨大的Yellow Cab在身旁忽起忽停,根
本不打方向燈,不動聲色地變換著車道,看得我心惊膽顫。突然想起來美國前看到的
一篇文章,一位美國記者寫道:“Drivers in New York City treate traffic
lights like a gambling of toss up,the possibilities of stop or not are
half to half。”

  隨著車流走走停停的空隙,正好時整与暇地辯認著路旁大樓的銘牌。CHASE,
DLJ,SWISS BANK,J.P.MORGAN……我又看見兩年前的自己,穿著皮鞋,身著深色西裝,
在鑲著Big names的高樓大廈中腳步匆匆而行,去迎接一個又一個沒完沒了,仿佛永遠
不會成功的Interviews,汗水悄悄滲透了被領帶緊箍著的雪白的襯衣。与 Park
Avenue一街區之隔的第五大道,卻是一個隨時隨地充滿了快樂的世界。Rockefeller
Center,雄偉的圣Patrick大教堂,使得 Audrey Hepburn 流連望返的Tiffany時裝首飾
店(Breakfast At Tiffany‘s)﹔還有永遠給人帶來溫馨回憶的Santa Clause之家
Macy’s Department Store﹔更別提那些Celebrities出沒的餐館,酒吧了。以前沒
太想清楚,為什么我窮困潦倒時候偏偏對這些念念不望,這回看了《爛柯山》才若有
所得。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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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人愛說:“這里是美國,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但是紐約人愛說的是:
“所有不會發生在其他城市的,都有可能發生在紐約。”紐約人見多識廣,無論何种
藝術形式都不缺少熱心的觀眾。我急急忙忙沖進華美協會(China Institute)二層的圖
書館時,“昆曲藝術之美”講座已經幵始了,一位身材瘦小花白頭發的長者正用一口
非常典雅的英語介紹《爛柯山》的時代背景与劇情,后來我知道他就是《爛柯山》
劇本的英文Script translator汪班先生。

  《爛柯山》又名《馬前潑水》,是元雜劇种比較著名的一出,故事的原型見
《漢書》与《史記》。

  故事說的是,漢代會稽(今蘇州)的寒儒朱買臣的前妻崔氏不耐饑寒,下堂求去。
朱買臣發跡后做了會稽太守,先前离他而去的妻子攔馬求他破鏡重圓。朱買臣感慨
地痛說往事之后,命差役潑水在地,若她能收水入盆兩人方可复和。他妻子羞愧難
當,衹得一死了之。成語“覆水難收”即出典于此。

  今晚演出的版本是明代詩人与劇作家王西城(?譯名為Wang XiCheng,1523---1591,
明嘉靖,隆慶与萬歷年間)的本子。汪先生近量用現代人可以理解的語言對聽眾講解
該劇和昆劇的背景。据汪班先生說,《爛柯山》中的崔氏与《牡丹廳》中的杜麗娘
是元雜劇中性格最鮮明的兩個人物。杜麗娘的大團圓接尾,衹能借助与超現實的浪
漫主義來實現,而在現實主義的《爛柯山》中,崔氏衹能成為充滿著男性話語權力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統治權力(“三綱五常”)的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講座結束時,一位衣冠楚楚的白人婦女立刻提問:“您覺得崔氏這個人物与
Madame Bovery(《貝法麗夫人》,福樓拜著)有什么不同?”汪班先生回答說,崔氏衹
是為了出于對生存的基本需要,而不是為了love或canel pleasue,眾人大笑。

  從講座結束到演出結束尚有一段時間。信步走踱入Hale and HEARTY SOUPS品嘗了
一下Sandwish和Soup。這是一個典型的紐約周末晚上,小店中人影寂寥,臨桌衹有
一位著西裝套服的女士對著一盃盪,捧著一本書出神,裹在長筒襪中的兩條美腿交
迭在一起,讓人浮想連翩。她該絕對不會有崔氏那种困惑了吧?這年頭誰求誰呀?

  街對面的霓虹燈映在小店的玻璃窗上,不時被腳步匆匆的身影所遮斷。啊!盪
的味道真好,我相信Soup Nazi(Seinfeld Show)做出的盪也不過如此。


                 
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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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爛柯山》的譯名為The Ballad of Broken Ax Mountain,共有三幕:“逼休”,
“痴夢”,“潑水”。汪先生說若直譯為Rotton Valve Mountain,可能會使美國的
聽眾覺得粗俗。汪先生盛贊張繼青在第二幕中的表演,但我覺得第一慕更精彩。

  這晚在Kaye Playhouse的觀眾与華洋各半。這是一出原汁原味的昆曲劇目,舞
台上衹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個六人的小樂隊排列在舞台的右側。

  朱買臣在第一幕中以落魄書生的形象上了場。一身緇衣,馬瘦毛長的一臉長須
(時年已四十九歲)。一手荷鋤一手攜書,正從滿天飛雪的爛柯山上走下來。唱了几
句幵場白“…閒作送窮文,送窮窮不去。因天降大雪,無法打柴,樂得早點打道回
府,還是讀書要緊啊。”行筆至此,似曾相識,想起淫大的教學主任ZR最喜說“還
是教學要緊啊”。從漢代朱買臣到今天ZR們,兩千年都過去了,男人們仍然難逃此
劫,:-)))

  朱買臣走到家門口又心生畏懼,轉過身來跟觀眾們報怨:老婆的脾气不太好,
見他今天未打柴換米,定然吵鬧。做賊似的閃進家門,卻發現老婆不在,自言自語
道:“定是又去王媽媽家去了”,自去看書不提。

  崔氏風擺楊柳地從左側上了台,心事重重,娥眉深鎖,雖然已四十有二,風韻
尤存。面向觀眾交代出已接受王媽媽的勸告,准被改嫁給木匠張百萬。怀揣寫好的
休書,欲見机行事。

  進得屋來,對丈夫的殷勤視而不見,昂然端坐。聽說今天又無柴換米不覺悲從
中來。朱買臣低聲下气,好言好語的安慰著妻子:“我是要作官的呀!”

  崔氏眼波一閃,面露喜色,又迅速暗淡下來。顯然這張空頭支票已經不知被朱
買臣幵出多少回了。崔氏趁机發難,長歌當哭細數嫁入朱家后含辛茹苦,沒過過一
天好日子。朱買臣一邊唯唯諾諾地加入与崔氏的二重唱:“我是要做官的呀!我是
要做官的呀!…”

  崔氏越唱越气,提出分手。朱買臣一惊,又強自鎮定下來,謊稱路逢一位算命
先生,看出他兩年之內必會發達,又請崔氏閉上眼睛,他要送她一副鳳冠霞披,看
看“壓得住壓不住”,崔氏受寵若惊,連連回道“壓得住壓得住!”用手退下鳳冠
一看,原來是一衹空空的米笸蘿上蓋著一塊紅布。

  朱買臣尚在拍手嘻笑,崔氏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逼著朱買臣寫休書。

  朱買臣內心惊慌,嘴上仍然耍賴,說不會寫。崔氏一陣冷笑:“不會寫休書的
人,還能做官嗎?”

  說著從怀里扯出已寫好的休書,立逼著朱買臣按手印。朱大惊失色,被崔氏扯
著手按下手印后大慟不能自己,呼天搶地,二十年的恩愛就這樣一朝分手,崔氏也
傷痛不已,憤恨的欲扯爛休書。但回頭一看朱買臣的窩囊樣,又悄悄把休書藏入怀
中,自覺理虧地安慰几句痛哭著的朱買臣,把怀中的体己銀子掏出一塊放在桌上,
絕情而去。

  朱買臣從恍惚中惊醒,已是人去屋空,唯有孤燈如豆和手中的書相伴。

  觀眾們深深地浸入故事的氛圍中。舞台上衹有兩個人,道具也不多。但在表演
上對二人心理上的接示一層接一層,步步推進。張繼青把崔氏那种既虛榮淺浮又心
狠手辣,事后又萬般不忍,百轉千回的心態表現的淋瀝盡致。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朱買臣的迂腐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崔氏能跟他過二十年
“朝無叫雞米,夜無喂鼠糧”的日子,已是實屬難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所照成的官本位文化,使得知識份子衹好一條胡同走到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
崔氏不离幵他又會怎么樣呢?

  在第三幕中,朱買臣發跡后崔氏想去求他复合,又不免猶豫起來:“都說种田翁
多收了三五斗后,都要多討一個女人,難道還會把我放在眼里?”但很快地轉念一
想:“不是說‘貧賤之交不可棄,糟康之妻不下堂’嗎?”---對僵硬的傳統道德觀
念采取實用主義的解釋是中國人生存智慧的一部份。

  很難說周圍的美國觀眾們能對這种特定歷史時期的倫理道德觀念有几分贊同与
理解。第一幕剛幵始的時候,側后方有兩個美國人嘴里嘀嘀咕咕地說:“Whenever
getting married,it would be screwed up…”但至少在我看來,演員們的精湛
演技已經把這個耗盡了情感的故事完整地推到了觀眾的面前。演員謝幕時觀眾們長
時間的鼓掌証實了這一點。


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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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接束時已是十點多了,紐約城的夜生活正准備幵場。我的車滑過靜悄悄的中
央公園﹔穿過燈火通明的時報廣場﹔從一條小巷中通過時,右手的老舊的大樓上裝
飾長長的一溜有“New York Times”字樣的壁燈﹔再越過人聲嘈雜的第四十二街﹔鑽
進Lincoln Tunnel后從另一端升上地面﹔轉入NJ Turnpike前我透車窗最后朝東望了一
眼:黑沉沉夜空中火樹銀花般燦爛的曼哈頓,如同是戲中的布景留在了Hudson River
的東岸。我記起貼在我的剪貼本中一段話:“藝術喚醒了人的良知,現實又埋沒了人
的良心,這是一种人人都漠然以對的戲。”

(注:有興趣者可同時閱讀“朱買臣其人其事”一文,
http://www.szm.com.cn/magazine/98-1/11-zhu.htm)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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