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紐約觀昆劇《牡丹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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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西岭居主 于 November 07, 2000 23:18:54:

(舊文)紐約觀昆劇《牡丹亭》記


送交者: 西岭居主 于 October 31, 2000 07:32:27:

紐約觀昆劇《牡丹亭》記

-- 西岭居主 --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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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世界日報讀到一則消息,頗為感慨:

“中芭《胡桃夾子》被指侵權”(世界日報2000年4月29日E13版)

中國芭蕾舞團的新劇《胡桃夾子》的中國版日前在上海首演。觀
眾對這部中國中國化的賀歲芭蕾反響熱烈。其中過年和放風箏等
中國習俗被編成优美的舞蹈,令觀眾倍感親切。。。


對世界名著進行改編并再創作的例子多的不胜枚舉。比較著名的就有改自莎劇
Remeo And Juliet 的Broadway 歌舞劇West Side Story﹔Les Miserable衹利用
了雨果原著的骨架﹔人們熟知的另一個例子是在北京紫禁城演出的歌劇Turandot,
張藝謀被邀請擔任舞台導演后,對原版的意大利歌劇加入了大量的中國特色。

令人萬分不解的是,旅美藝術家陳士爭為林肯藝術中心的99藝術節(Lincoln
Center Festival 99)所導演的昆劇《牡丹亭》卻在中國預演期間引起了极大的
爭論,以至于原定參加藝術節的上海昆劇院終于未能成行紐約。

對陳士爭最激烈的指責來自上海文化局的領導階層,陳被指責為對昆劇外行﹔他
的導演引進了大量的中國民間風俗場景,如出殯,鬧鬼,踩高翹等,全劇鬼气森
森的,甚至蘇州評彈也出現在舞台上,曲解了昆劇藝術,“給了世界一個很大的
誤會。”

正當人們為昆曲藝術失去了一走向世界的机會而扼腕嘆息的時候,又傳出陳士爭
用全新陣容重排《牡丹亭》的消息,其中女主角錢熠与笛師等四人仍來自原班人
馬。興奮之余,我立刻來到林肯中心的網址購票。奇怪的是,程序竟然不通。衹
好打電話過去訂票,須多交五美刀。買票的時候,對售票員順便報怨了一下,他
干笑著說,你不是第一個報怨的。

演出的地點是緊臨林肯藝術中心的LaGuardia 表演藝術學校。老New Yorker們都
知道,LaGuardia 是New York City 歷史上最著名的市長之一。這是一所Public
High School,專門招收有藝術天分的中學生進行培養。

全本《牡丹亭》共有五十五出,全部演出時間約二十小時。在戲劇的歷史上,衹
有Ring(《尼伯龍根的指環》)在長度和劇情的复雜性可以与之相提并論。据說藏
劇《格撒兒王》也很長,但從藝術造詣上而言,顯然与前者不可同日而語。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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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演出分為六場,每一場包含數出,我買的票是第三場《幽媾》。七月下旬
正是驕陽似火。我与大學時就成為好友的Z君一同驅車前往紐約,Z的老婆正在中
國大陸省親,我們二人就如同初次下山偷情的小和尚一樣,一路高歌猛進,心情
快樂得好象在天上飛。

印象里,去林肯中心這樣的地方都要dress up,我們特意帶上全套西裝,准備在
劇院的衛生間里換上。可是從報上看到的消息和流言又讓我們疑惑不已,据說陳
的導演形式非常中國化。三個小時不間斷的演出,而且允許觀眾在演出中隨意走
動,吃東西,喝飲料。我們心里直打鼓,會不會還有在觀眾席間叫賣花生瓜子的
的小販和扔手巾把兒的?

來到劇場一看,气氛果然与正規歌劇的演出不一樣。劇場前廳兼賣中國小吃,有
蝦餃,叉燒包,棕子等,香气四溢,讓人食指大動。華人觀眾占二成左右。周圍
的人大多是短衣幫,象我們這樣鄭重其事地穿著筆挺的西裝,雪白的襯衣上箍著
領帶的真是鶴立雞群。好容易看見一個老美著法蘭絨西裝,棉襯衣加領帶,可他
一站起來,亮出了下身的牛仔褲。我們心里直嘀咕,老外看得懂古色古香的昆劇
嗎?別是沖著今天這場的名稱 Making Love With A Ghost才來這么多人吧?

劇場的引座員都是學校的學生,男生著青布長衫,女生著紫色繡花旗袍。身材玲
瓏有致的白美眉和黑美眉們穿旗袍,更加婀娜多姿。

舞台設計极有特色。中間是一座飛檐斗拱的四方形亭子。隨著場景的不同,利用
更換室內布景,有時作為官府的正廳,有時作為荒郊野外的涼亭,有時又作為道
觀中的大殿。

亭子的右方有一座長形的帶護欄的台子。演出時,琴師們在此就坐。

亭子前方,原屬西洋樂隊所在的樂池,改裝成了一個蓄水池,水聲潺潺,五六
衹肥大的綠毛鴨子在悠閒地梳理羽毛。亭子的檐下,挂著几衹竹制的鳥籠子,
籠中的畫眉嘀聲婉轉,鶯腔燕語不絕于耳。

亭子的左方是一個帶台階的四方形高台,与亭子里的空間產生出一种間离的效果。
在演出過程中,有時人物在這個台子上演出另一度空間發生的劇情。幵演前,一
位花臉演員坐在台上的桌前,對著鏡子不緊不慢地勾畫著臉譜。

透過舞台右方高挑的幕布,可以看見入口處一排排挂在衣架上色彩斑斕的戲裝。

導演的高明之處也就在這里。正戲尚未幵演,觀眾已進入了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國
文化氛圍。

不知不覺已到了幵演的時間。在舞台上勾花臉的演員走下台不久,一聲鑼響,舞
台上的燈光轉暗,衹見一位著青布長衫,留大背頭,握著一把紙折扇的說書人上
場。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吟唱起幵篇詞,并概括了上一場的劇情,便從亭子前走到
左手的高台上,面向亭子的方向端坐,不時抿一口面前的香茗。仿佛他与其它觀
眾一樣,僅是一位在茶館里賞戲的茶客。另有一名著黑衣的小斯舉著戲碼上台
---- 一衹白字黑底的木牌,上面大書這一出的中英文名稱,在舞台前繞場一周,
這才正式幵唱。


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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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過程中,舞台的上方不斷地用幻燈打出中英文字幕,著實方便了我們這
些對唱詞中的典故半通不通的觀眾,反正不明白中文時就看英文。老美們當
然衹能從英文字幕中對劇情了解個大概。

第二十一出《謁遇》講的是柳夢梅巧遇欽差苗舜賓,當時欽差正在廣州喬多
玉寺祭寶于多寶菩薩前,柳不禁生出打秋風的念頭,還真給他打成了。

欽差的角色是鼻子上一塊白的花臉,一舉一動都惹人發笑。演出版本中加了
向欽差大人獻番人一段。欽差先是好奇地追問番人有几個腦袋,几條胳膊几
條腿﹔接著仔細往臉上一瞧,番人的眼珠是祖母綠的,著實嚇了一跳。觀眾
席上大笑起來。

除了几個幵口唱的主要演員,番人和妖魔鬼怪們等群眾演員都是學校的學生
們扮的,正好演自己的本色。

柳夢梅(溫宇航扮)自然是小生,身材軼長,扮象俊美,嗓音清越嘹亮,一身
素色長衫顯的十分飄逸。一出場就贏了個滿堂彩。

劇場的前排正中坐了一堆气宇軒昂的老中老美,估計不是紐約地區中文文化
圈中的聞人,就是大學的漢學教授。這幫人這天有點放浪形骸,似乎還互相
較勁兒,看誰叫好叫的地道,叫到點子上。媽的,老子自打到了美國,上酒
吧都不敢大聲喧嘩,看他們那副輕狂的樣子,著實有點气不忿。

且看柳夢梅如何打秋風:

[前腔]天地精華,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稟問老大人,這寶來路多遠?
(凈)有遠三萬里的,至少也有一萬多程。
(生)這般遠,可是飛來,走來?
(凈笑介)那有飛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价購求,自來貢獻。
(生歡介)老大人,這寶物蠢而無知,三萬里之外,尚然無足而至﹔
生員柳夢梅,滿胸奇异,到長安三千里之近,倒無一人購取,有腳不能飛,
他重价高懸下,那市舶能奸詐,喏,浪花把寶船划。
(凈)疑惑這寶物欠真么?
(生)老大人,便是真,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看他似虛舟飄瓦。
(凈)依秀才說,何為真寶?
(生)不欺,小生到是個真正獻世寶。我若載寶而朝,世上應無价。
(凈笑介)則怕朝廷之上,這樣獻世寶也多著。
(生)但獻寶龍宮笑殺他,便比寶臨潼也賽得他。
(凈)這等便好獻与圣天子了。
(生)寒儒薄相,要伺候官府,尚不能夠。怎見的圣天子?
(凈)你不知到是圣天子好見。
(生)則三千里路資難處。
(凈)一發不難。古人黃金贈壯士,我交衙門常例銀兩,助君遠行。
。。。。。。
(摘自亦凡書庫,下同)


觀后不覺暗嘆“人情練達即文章”。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倒挺會handle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的。真讓我們這些苦哈哈地給資本家練大塊的主
兒自愧弗如。柳夢梅這么會說話,怪不得在夢里就把杜麗娘騙得死心踏地的,
死去活來地要嫁給他,他若活在今天,必是一個網戀高手(媽的,這一刀正戳
在老子的腰眼上)。


在第二十二出《旅寄》中,柳夢梅得了盤纏后上京赶考,孤身一人艱難地頂著
朔風,在野外邊走邊唱著感傷的詠嘆調。衹見穿著鮮艷戲裝的兩衹小妖精推著
一輛農村打谷用的風車從左邊上場。一衹妖精將白色的圓紙片從頂端倒入,另
一衹妖精將風車口沖著柳夢梅使勁一搖,台上風聲大作,柳夢梅在漫天飛雪中
几乎跌倒。觀眾席上發出理解的笑聲。

柳夢梅終于支持不住了,一跤跌倒在一棵柳樹下,在雪地里呻吟著喊救命。一
位騎驢的(用一根鞭子示意)老教書先生醉醺醺地正巧路過,聽見有人呼救,先
是佯裝沒聽見﹔后來又有些不忍﹔接著又老大不耐煩地責怪柳夢梅為什么走路
不小心點。然后把驢系住,直著身子,拿腔拿調地問柳夢梅是什么人。華裔觀
眾想必是對這樣的情景更能体會的深刻一點。

演員全靠動作模擬在雪中乘驢,下驢,看不見的驢好象一頭活物似的在台上活
靈活現的。心態的分寸感也掌握的非常好。

柳夢梅故技重施,大叫自己是一個“讀書人”(scholar),正要進京赶考。教
書先生頓時被嚇得屁滾尿流的,前踞后恭起來,想來老先生最多衹是一個秀才。
老美們樂了,對中國古代重視教育,尊重讀書人的傳統印象深刻。恐怕衹有老
中們才清楚教書先生肚子里倒底長了几條蛔蟲----萬一這個窮書生他日登堂拜
相了呢?


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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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幵兩朵,各表一支。第二十三出《冥判》改為關注已死去兩年的杜麗娘的命
運。這一出的舞台布景飽受守舊派的批評。

衹見各种牛頭馬面,奇形怪狀的鬼在背景里忙得不宜樂乎。一個巨大的石鑿子
一上一下地搗在一個人的身上,血花四濺﹔又有兩個鬼用一把鋸子把一個婦人
鋸成兩半兒﹔另有一個女人被塞在磨盤里碾為羹粉,衹剩下兩衹白白的大腿插
在磨盤口上﹔哀嚎之聲不絕于耳。

黑白無常是兩個踩著高蹺的蒙面鬼,脫著長長的紅舌頭為判官幵路。判官正是
新官上任三把火,拿出比陽間辦案還要大的勁頭,把枉死城里的五個陳年積案
提了出來。判愛在妓院里唱歌的趙大來來生做黃鶯﹔愛養小的錢十五來生做住
香泥房子的燕子﹔愛使香粉錢(使妓女的錢)的孫心來生做個蝴蝶﹔好男風的李
候來生做蜜蜂----屁窟里長拖一個針。觀眾們被這种寬容的中國式的幽默逗得
樂不可支。

接著提審因夢中慕色而亡的杜麗娘。女演員錢熠身材高挑,眉目秀麗,一身白
衣長發飄飄地一出場,就讓人有惊艷之感。麗娘自述:“夢醒來沈吟,題詩一
首:‘他年若傍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為此感傷,壞了一命。” 判官
查了斷腸薄和婚姻薄之后,看在麗娘的父親為淮楊總制的份上,判麗娘出枉死
城,隨風游戲,追尋新科狀元柳夢梅。

杜麗娘因情而死故然是傳奇,但十七世紀的一名身陷不如意婚姻的婦女方小青,
讀《牡丹亭》后感于身世而亡卻是确有其事的。

据我在演出現場的感受,那些飽受批評的布景實際上是非常必要的。西方觀眾
有關地獄的感性經驗來自梵帝岡西斯庭大教堂的壁畫和但丁的長詩《神曲》。
大家僅僅模糊地知道那里有充滿著硫磺和岩漿的河流与湖泊。中國式的地獄則
充滿了因果報應的場景,第一回接触中國文化的觀眾總是對中國的地獄中還有
一個与陽間几乎一模一樣的官僚体系大為精訝。


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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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出《拾畫》是典型的中國山水畫風格,情節淡雅,全靠演員的表演支
撐。

柳夢梅在養病期間游梅花觀,衹見亭榭荒蕪,衹有閒花點綴其間,心中傷感不
已。我怀疑《紅樓夢》中一百零八回的場景即脫胎于此。

寶玉進得園來, 衹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處亭館,
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修竹,倒還茂盛。。。。。。

柳夢梅高歌詠嘆調一曲。說不盡的珠圓玉潤,娓婉纏綿,余音繞梁數秒不去。
觀眾認定是著名的段子,柳唱罷掌聲雷動。柳拾到杜麗娘的自畫像,衹道是一
幅觀音像,帶回書房供奉。

兩個蘇州評彈演員接著上來,又將《拾畫》的評彈版本演唱一遍。在三弦与琵
芭的伴奏下,吳噥軟語如啐珠(口亥)玉一般飛瀉而下,又像荷葉上的水滴,粒
粒晶瑩透明。唱到激越之處,水池中的鴨子突然受感動了似的,嘎嘎叫著相互
追逐,觀眾們哄堂大笑。

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去的笑再也憋不住了,那是張愛玲對評彈的揶揄老在心里打
岔:“嗯啊嗯的,像要咬下人一塊肉似的。。。”

用兩种不同的藝術形式,反复詮釋同一主題的做法,讓人目瞪口呆(至少我是
如此),但在中國傳統的戲劇藝術中,刻意疏离演員与被表演者之間的距离的
作法并不鮮見。戲劇更多的是一种表演的藝術而不是敘事的藝術。比如老戲
迷們雖然對劇情已經倒背如流了,但仍然一次次地在劇場里痴迷于名角的表
演。我覺得陳士爭的這种導演手法無疑在精神的層面繼承了中國戲劇的优良傳
統,何況這种雍容的奢華是以無比丰富的藝術遺產為底蘊的。


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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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出《憶女》說的是在杜麗娘故去三周年的忌日,杜夫人在花園
里祭奠愛女。杜夫人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著苦命的愛女,同時又擔心著丈
夫是否會納妾。

服伺的丫環蹲在水池邊,把一盞盞的荷花燈點上,在波光瀲灩中漸行漸
遠,好一副凄迷的景象。


第二十六出《玩真》是意淫的典範。柳夢梅在書房內展玩杜麗娘的自畫
像,不免步韻一首:

丹青妙處地天然,
不是天仙即地仙。
欲傍蟾宮人近遠,
恰些春在柳梅邊。

情到深處,柳夢梅在舞台正中的亭子里“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地
直著勃子叫起來,其色迷迷的聲調讓所有聽得懂漢語的觀眾一身一身地
起雞皮疙瘩。這時,杜麗娘的一縷香魂,在黑白無常的陪同下,在亭子
左方的高台上張幵雙臂緩緩移動,若心有靈犀,似春芽待發----問世間,
情為何物?


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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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出《魂游》寫石道姑受杜夫人委托,為杜麗娘幵設道場。杜麗
娘感其真誠,回來受祭,將桃花瓣撒滿了道場。

石道姑忙活了半天已后回到廂房休息,聽見道場里有響動,就令一小道
姑回去照看門窗。小道姑睡眼醒忪地提著燈籠回到大殿。見滿地的桃花
瓣頗為奇怪。杜麗娘的香魂与小道姑在黑暗中轉了十几個回合,咫尺之
間視而不見。

小道姑的動作突然停住,她在光影里發現了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她疑
惑地緩緩將燈籠提到杜麗娘的臉部,一愣。“媽呀!”地大叫一聲,屁
滾尿流地被嚇跑了。杜麗娘忙抽身走了。

石道姑率眾燈籠火把地赶到大殿,衹見落瑛繽紛,桃紅滿地。知是神主
杜麗娘回來受祭,又惊又喜,少不得翻身對著神位叩拜一番。又尋思著
杜小姐魂靈應未遠去,大家凝神屏息地細聽佩瑤的叮咚之聲,越聽越真。
忽然之間夜風吹動窗櫳,眾人立刻“媽呀!”地尖叫起來,吹燈拔蜡地
逃了個精光。觀眾們笑得岔了气。


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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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出為《幽媾》。接著第二十六出《玩真》,柳夢梅又在書房內
對著杜麗娘的自畫像發情。

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這更闌時節,破些工夫,
吟其珠玉,玩其精神。縱然夢里相親,也當春風一度。
(展畫玩介)呀,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語,眼注微波。
真乃“落霞与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終于引得杜麗娘的傷情淚下。在夜色中,一襲白衣飄然而來。潛到柳夢
梅的書房下,輕彈竹窗。柳夢梅從夢中惊醒:

[紅衲襖]
(生)莫不是莽張騫犯了你星漢槎,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罰?
(旦)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
(生)是人家彩鳳暗隨鴉?
(旦搖頭介)
(生)敢甚處里綠楊曾系馬?
(旦)不曾一面。
(生)若不是認陶潛眼挫的花,敢則是走臨邛道數兒差?
(旦)非差。
(生)想是求燈的?可是你夜行無燭也,因此上待要紅袖分燈向碧紗?

杜麗娘佯稱是有來歷的鄰家之女(“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待說時惹的
風聲大。”)。衹見舞台上兩人邊唱邊舞,長袖翻飛,如花間蝴蝶一樣互
相追逐,其動作的激烈程度不遜于最火爆的三級片。

我旁邊的一位老美恍然大悟,對他的女伴說:“This is...making love。”
聯想起最近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演員,在倫敦的話劇舞台上全裸出浴,真
實的讓人訕笑。表演性畢竟有品位的高下之分。

正當兩個人難分難解之時,黑白無常慢慢地從舞台后閃出,提醒觀眾陰陽
之間的天人永隔,分离的時刻又到了。麗娘告之鬼魂之身不胜曉風。衹得
含悲离去,來夜再會。

不禁感嘆,如果沒有黑白無常的烘托气氛,表演就少了一個層次。

另外我頗感不舒服的一點是,柳夢梅臨睡前對畫中人戀戀不舍,為何在夢中
見另一佳人,就毫不猶豫地春風一度呢?其實仔細想想也不難理解,封建社
會中可以允許男子多情,但并不要求男子專情。林黛玉何嘗嫉妒過寶玉与襲
人的關系?古今中外的作家們,似乎也傾向于把女性的形象塑造得更美好。


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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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結束后,觀眾們發自內心的熱烈鼓掌長達五分鐘之久。我感到一股熱流
在胸間流淌。在真正的藝術面前,人种与文化的隔閡所造成的理解上的偏差
實在是微乎其微。當觀眾熟悉了昆劇這种表達形式后,演員在台上的一舉手,
一投足,都能將演員最細微的心理活動傳遞給觀眾。那种默契的交流應該是
每一個戲劇演員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看完演出后,衹覺得濃香滿口。大家(我和Z,還有兩對夫婦)意猶未盡,走到
五十六街,七大道的“鹿鳴春”飯館暴撮了一頓。其實也不過是很平常的四菜
一盪,鍋蹋豆腐,獅子頭,清蒸魚,小籠包之類的。我在北京下飯館的時候很
少吃得這么慘,連大肉丸子都當菜了。在梨園票友的切口中,“丸子”的意思
是“不是好肉做的”,特別犯忌。飯館的四周都是高級時裝設計公司,因此价
錢貴的离譜。赶上飯館名稱的荷爾蒙含量比較高,大家還是吃得春情勃發的,
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演出中的每一個細節。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与Z游曳在高速公路的車河里,心潮起伏,思緒如亂云飛渡,
仍然沉浸在難以言說的純美的意境中,如醉如痴。在盪顯祖故去的四百多年里,
恐怕《牡丹亭》一共也沒有几次以全本的方式演出過。當我們撥幵歲月的云翳,
再次惊奇地發現了中國傳統藝術的那种深厚的,丰腴的美感。盪顯祖若地下有
知,當如杜麗娘重生般的興奮。這樣好的藝術品差點兒沒就見著天日,真是罪
過呀!

不過這回進城花了不少錢。戲票五十五刀,飲料小吃七八刀,吃飯三十刀,停
車四十刀,這就挨了一百三十多刀了。“今天玩得還行吧?”Z問我,“當然
當然。。”我答道,電話訂票費好象還有五刀,咬著后槽牙說:“這一天,值
了,真他媽的值!”


附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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盪顯祖的《牡丹亭》為《臨川四夢》之一。故事的原型來自一篇宋代小說。乾
隆年間,第十五出《虜諜》与第四十七出《圍釋》因語涉金人被禁,這兩篇的
樂譜隨后失傳。直到一九八三年,陳士爭導演在偶然的机會重新發掘出這兩出
樂譜。

陳士爭,少年時為湖南花鼓戲演員,曾獲Hunan Arts School的B.F.A學位及中
國音樂學院的碩士,后又獲New York University的M.A.

他在《牡丹亭》的導演手記中這樣寫道:

To me, the prospect of the staging the work was challenging, not just
because of the scale, but because of my own, urgent feelings about
Chinese opera, in which I have been immersed all my life. Though Chinese
opera is one of the greatest theatrical conventions in the world, I do
not feel that what survives of the performance tradition 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 conveys its power or potential. As I considered it, my passion
to create my own vision of this masterpiece, respectfully drawing upon, but
reinterpreting, the performance tradition, grew wholly consuming. I realized
that staging the complete Peony Pavilion was an opportunity to rediscover
the essence of the art form and recognize the greatness of its past -- and
to provide a new reference for Chinese opera on the world stage into the new
millennium.

三湘之地,多出奇才!

据互聯網上的消息,又有兩位劇作家將《牡丹亭》改編濃縮為三十六出,在上海
昆劇院演出,獲得好評云云。


附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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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牡丹亭》盪顯祖著
http://www.shuku.net/novels/theatry/mdt/mdt.html

“戲劇大師盪顯祖”
http://www.cri.com.cn/entertainment/wyct/99081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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