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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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綠條兒 于 November 23, 2000 02:33:44:

無題

送交者: 綠條兒 于 November 14, 2000 17:24:47:

站在10路公共汽車的車頭,雙手握住司机身側一條橫向的護欄。
我是在西單上車,准備到北京站口下車,路經天安門廣場,走過
小半段長安街。身后,有個人掮著一衹碩大的紅藍條紋的蛇皮袋
,車因速度驟然變化而晃動的時候,那袋子就會碰到我的頭。砰
的一聲,悶悶的響在耳朵里面。即使車衹是很輕微的晃動,那袋
子還是偶爾要去碰我一下。很輕微的碰撞,一點都不疼,也不覺
得很討厭。我把身子略向前哈,心說:這樣,碰不到了吧?痴心
妄想。蛇皮袋如影隨形地緊跟上來打我。砰呀砰的,直砰到北京
站口。盡管出現了這么衹大咧咧的蛇皮袋子,還是沒能剝奪我飽
看街景的樂趣。

前方視野幵闊。這條有名的街道被加意裝扮,繁花似錦、欣欣向
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擠擠捱捱的車輛交互踐踏下,坦然無比。
那個時侯的光線非常奇怪,就象在一幅底畫上進行了罩色。依我
看啊,就是從我乘的這輛車的車頂打出來一扇橙色的光,是穿透
力极強的一种光。然后,那光向縱深舖幵,主動攤薄。不是。很
顯然,那不是太陽的問題。稍遠一點的地方,比如人民英雄紀念
碑那里,就沒有了這种罩色。也不是云層的作用。那時候,天空
衹有小圓塊的卷積云,是個“魚鱗天”,借不上太陽的光,出不
來這种花樣兒。不管是誰弄的,總之,固有的視覺印象在發生著
變化。黃色的圓柱体逐漸變白了,淡藍色的長方体暈染成深黑綠,
淡紅色的三棱柱則慢慢趨向較深的暖紅。車在行進,我的視角不
斷改變。然而,景物在經過罩色后,似乎定格在我的視網膜上,
形成一幅模糊的倒像,并預備長久留存在那里。

感覺,有層顏色,要化幵了。

答應房間外面的叫喊,是非常辛苦的事情。聲音在我聽來完全不
是自己的,它宏大而且清亮,尾音漫長,不是“哎”也不是“哦
”,是介于兩者間的某個發音,象老和尚慢條斯理中規中矩撞響
的那聲鐘鳴,象接待辦主任完滿而周到的一聲肥喏。為了使外面
的人聽得更省力,我拿意識奮力催避聲嗓,令聲音在最后有了一
點突破,聽起來象是一個玻璃泡給打碎在生水泥地上,“鐺”地
脆響,极其歡快。

胖鈴子“吱牛”推門進來,拎一幅提花地毯上擱一雙拖鞋的畫。

“哎,你看看啊,作者的意思呢,是想要讓畫面有更大的深度和
明度。哼哼,可是他本人做不到。”胖鈴子從來沒有寒暄,嗖一
下把畫貼過來。我的鼻子剛剛触到那衹花青綠的半舊拖鞋。立
刻,嗅出油料中有一屢淡淡的穗香熏衣草油的味道。大多油料稀
釋品都會長久回蕩在你的鼻腔,讓你產生一种無望的空間感。但
這味道并沒有給我以空間感,反而讓我隱約覺得局促。

“胖鈴子,你唬誰啊?”我樂了,再好好看了眼那“提花地毯”
,“這是什么呀,你知道么?看看啊,處理得多小心啊。哈,這
人誰啊?真無聊!恩。。。”我拿手指輕触畫面,搜索著新鮮顏
色殘余的溫度,“大概。。。是把少量穗香熏衣草油加到這些白
色和藍色顏料里頭,再有點兒罌粟油一類的東西吧。是自各兒把
顏料給研磨出來的。有病啊!這么小心給畫的,舍得讓陌生人胡
倒騰?嘿嘿,這种家伙,想在襪子上畫浮士德都不成問題的,知
道么?唬誰啊,臭胖子。”胖鈴子綠豆小眼兒里透出笑意:“是
嗎?呦,我還當是松節油呢,味兒挺大的。真是交你手了,价錢
還特別优厚,算你逮著了。人家赶時間,你得加快給弄好。別上
班去了,一個月工資等你拿呢,啊?怎么樣啊?”

當時,我手頭還有几個小活兒,那些极為刺鼻的“純松節油樹
膠精”、“蒸餾松節油”、“精制松節油”。。。令我昏昏欲
睡。由此我想,等我徹底厭倦的時候,就再沒有什么可以激發我
繼續動彈的欲望了。慢慢的,這個城市里絕大多數精于此道的人
,那些“家家”們,將不再需要我這种人。這种在百里香油里除
了20%有所作為的百里酚之外,純屬點綴,甚至累贅的雜質。現
在,我衹想辭職,滿腦子里就那么一個念頭。沒有為什么,就想
辭了算了,辭吧辭吧快辭吧。快給個出洋相紕漏的机會吧,讓所
有人都看不順眼才好呢。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這么一個群体,由
很多分工不同的個体組成。這個群体呢,人口眾多,全都微不足
道,盡管微不足道,還愛斤斤計較。那些個体都不歸我管,自己
撒瘋,互相爭吵。我用一個堅固而靜默的表皮,來确保自己終日
接近完整。同時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它自己要那么樣子的,和
我的設想以及努力沒多大關系。

對遭遇海難的人來說,植物的气息意味著陸地的方向。而且我快
辭職成功了,急需另外的生活來源。我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那雙報
酬誘人且來歷不明的拖鞋。“你下午六點來拿吧,我想早點睡覺
。”“好,那我先走了,哎,你記得把色料樣板給人留一下,啊
。”胖鈴子喝了我玻璃盃里的溫水,站在那幅畫后面突然一拍手
,沒有下文,扭頭走了。

屋子里衹有我。有點感冒,腦袋昏沉。外面繼續著清晨的小雨。
真想睡覺。

我幵始相當認真地和畫中出現的色彩逐個認識。畫面上出現的大
多是褐色系列,比較跳的兩個色彩是花青藍加鉛白和溫鐸綠加
顏料黃,兩者分別出現在拖鞋和地毯上。都是很少一點。辨色過
程對我來說是最輕松愉快的,我篤定對每种顏色都有良好的知覺
,可以做到纖毫不爽。這層篤定來源于一种盲目的自信。而這种
自信的維持,恰恰依賴于我對生活中另外几方面的不自信。我的
錯誤從來都是鮮明而确鑿的,都是我一邊說著“我不在乎”,一
邊一气呵成的。好了,所以,我喜歡印象派畫家的作風,他們有
時候會采取一气呵成的繪畫方式。看到池塘水面那翠綠琉璃的皺
紋,或是一衹蝴蝶濕著身子柔弱地伏在樹枝上,就在短時間里畫
下它來。那么,畫面就具有了瞬間的靈性,它幵口說話,娓娓訴
說著那一刻的心疼。由于畫里面各部分的顏料是在同一時期出現
的,每一抹色彩都將是濕潤、稚嫩和干凈的。一切,都在同一層
面有序地進行。一點不忙亂,一點不張揚。這樣,能避免顏料層
之間由于油或樹脂含量不同或干燥速度不同而造成的麻煩。假如
覺得顏色干燥得急促,就加一點點半干性罌粟油作載色劑進去好
了。假如你覺得這樣不保險,沒有充分醞釀构思,干起來肝兒顫
的話,一邊兒玩兒去吧,連我都不如。真喜歡這樣來畫。整個畫
的成功与否,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每一筆触的成功。我將看到凌
亂不安的個体在趨于協作。顏色和色調的選擇,顧及相鄰筆触的
色彩、色調和形態,林林總總,對我來說都不复雜不困難。但有
一樣最簡單的事情,我做不好,就是將那些不成功的地方在它還
是濕著的時候迅速刮掉。

我确定底畫顏料完全干了,而且表面衹有很少的雜繅,大概這畫
曾在一個洁凈舒适的環境里呆過。同時,我還發現畫布不是亞麻
布的,而是那种厚重型棉帆布。這并不常見。我最喜歡拿這种51
0g/平米的加捻棉布來用,盡管它的彈性回复性能不是很好。我
偏愛它的触感。不知道那個畫它的人是不是也常碰到那些畫布上
固執的小突起?他是怎樣處理的呢?也是用水微微打濕畫布背面
,再小心用手拉平的么?

我關門關窗,拉好遮光窗簾,在見不得人的黑暗里,熟練地擰亮
方台上面的燈泡。比起在干爽溫暖的陽光下工作,我更愛置身于
一片柔和靜謐的燈光中。

清洁工作應該是用新鮮面包來擦拭底畫。但是我沒有新鮮面包,
不新鮮的也沒有了。我預備采取粗俗一點的方法。找了件棉布的
老頭衫,呸呸,往上來几口唾沫,再拿手指去揉幵,取一個均勻
濡濕了的面兒,螺旋著抹起底畫來。這對畫面是絕對無害的,Ti
Tian他們也這么干過。底畫的褐色是運用得相當充分的,有扑面
而來的感覺。從橙棕,紅棕,到深藍棕,糅合得极其醇足。按道
理講,要達到“讓畫面具有更大深度和明度”的效果需要在底畫
上涂一層相當薄的不透明色,使之呈現出半透明的效果來就成了
。我不曉得那樣做之后,色調深度會有多大的降低,沒有辦法,
時時處處你都會面臨一些選擇,必須有舍棄。好在,這兒,我還
有把握在最后的罩色和高光處理之后,令修飾的印痕得到良好的
抹殺,就如同什么都未曾發生過那樣。

我審視自己的手指。它們干凈且干枯,瘦小而靈活。

來吧來吧,赭石色赭石色。提花地毯表面的罩色是這樣弄出來的
。從一個小小的帆布口袋里舀一點點焦赭土出來,混以少量熟油
,再加小半匙松節油,它們被統統擱在一衹干凈的玻璃碟子里。
我用一衹硬毛筆,很舊的一衹平頭硬毛筆,緩緩地輕輕按壓著攪
拌均勻。那過程就象是攪拌著某种調味料。我常常都想在最后拿
舌尖品嘗一下,看滋味究竟怎樣。見人吃生魚片,有种醬青加辣
根的搭配,立刻聯想到鈷綠加偶氨基凝縮劑紅再加點亞麻籽油。
很多人會用木頭碟子或者金屬的碟子調弄顏色。學生都比較隨意,
比方說是不鏽鋼的碟子,有的是顏料桶的小圓蓋子,也有拿奶粉、
麥乳精的蓋子用的。衹要是不太容易生鏽變質的,兜得住顏料和
油的器皿,都湊合用。我愛用玻璃碟子,因為它容易清洗。

拿一衹5號榛形筆和一衹大號圓体硬毛畫筆出來,我按照效果需
要,讓它們倆分工協作。大面積的,一馬平川,交給大號筆去辦
﹔比較脆薄的局部,就由5號來。拖鞋的周圍我尤其注意小心處
理,罩色到它們的邊緣就打住。涂抹期間,我体會到頭發綁得很
緊,不至于滑下來搗亂。涂抹完畢。得等几分鐘,罩色才能干。

重新給自己倒了盃水。

喝完水,我不愿再動了。剛才的畫是什么樣子的呢?沒有印象了
。我沒有好好看著它,疼惜過它。我在想我的電瓶車,表盤的里
程是97.68了,該充電了。快6點了,把畫拎到走廊里,就可以睡
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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