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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臨時 于 November 30, 2000 01: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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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臨時 于 November 21, 2000 12:36:53:

算是灌點水,還得去圖書館,就冒一下頭算拉倒:)

轉貼自“青青草”

票 根
作者 俞蓓芳

  我和陸文靜一起走著去延安西路的市少年宮。從北京路西藏路幵始,沿
著北京路走到頭,就是萬航渡路了,右拐走到靜安寺,從靜安寺到延安西路
少年宮。每周一次,走著去,再走回來。76年的時候我和陸文靜是市少年宮
話劇隊的小隊員。

  小學,我和陸文靜在兩個年級,不過我們一直是搭檔,我們倆的胸前各
挂著一個哨子,口哨一吹,几十個同學呼啦啦地在我們面前集合,舊校舍在
溫州路上,沒有操場,每天衹能在校門外的上街沿早操,我們總把自己的班
級領在一起,她和我站在隊前領操,每一次轉身運動時順帶著嘻嘻哈哈。學
校從溫州路搬到長沙路,有了五層樓的校舍,足夠全校一起做体操的操場,
還有了廣播站和紅小兵團,她是團長我是團副。我們是最早到校的學生,准
備上課前廣播和輪流在全校面前領操。當年操場上的大黑板輪流出現我們的
名字,斗大的,“向……學習”。對陸文靜來說每年拿一次三好學生稀松平
常,她最高的榮譽是上海市三好學生,我曾經是黃浦區的三好積极分子。三
好意味著政治思想好、學習成績好和鍛煉身体好,我獨獨最后一個不好,体
育成績沒有一項達標,跳高、跳山羊、跳遠、前后弓翻,甚至踢鍵子,跳牛
皮筋,我統統不會,學不會,小學六年,我体育老師終于得出了我平衡有問
題,手腳不會并用的結論。但老師很寬容,因為我學習態度端正,沒有一次
体育課是不去的,拿了本書坐在操場邊上,哪些年看了不少閒書,從連環畫
到歐陽海之歌到牛氓到紅樓夢詩詞,包了張書皮,寫上語文數學字樣半懂不
懂卻大看特看,九歲抱了詞典幵看紅樓夢詩詞,除了看還背,以為真有這樣
的生活:說一些半白不白的話,說說胭脂,道道冷香,品酒賞月論論詩文,
然后呼啦啦大廈將頃,死的死走得走,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沒怎么
看懂,衹一肚子傷春悲秋的詩文。當然在小學時代我們倆從來是學校的驕傲,
學校的榮譽,所有學習比賽我們去參加從來衹拿第一名回來,我的家里她的
家里曾經滿牆貼著我們倆各种各樣的獎狀。我們倆的政治榮譽都統統結束在
小學時代,她政治面目一直停留在共青團員,我到工作以后才玩玩鬧鬧地入
了團,也衹繳過一年的團費,最后到了退團年齡,組織也沒有給我發退團証
書,一直也沒有去打聽我檔案袋里是不是有團員這回事情。

  每個區可以報送二名學生去市少年宮學習話劇表演,整個黃浦區選送了
我和陸文靜(除了我們是學習尖子,還因為我們倆小時候都長得不錯),這
是一件挺大的事情,校長親自同意我們倆可以報銷來回車票,而且每次包銷
還要他親手簽字。

  當時的車票有四分、七分兩种,根据路線長短計算。從我們校門口上15
路到靜安寺是七分錢,步行兩站從石門一路上車是四分錢,校長說,紅小兵
應該有吃苦耐勞的精神,而且要勤儉節約,衹給我們倆報銷從石門一路到靜
安寺的車票,而從西藏路到石門一路的兩站地,和從靜安寺到市少年宮的二
站地就要我們吃苦耐勞了。我們是好學生,從不對學校說不。我們倆的家境
相仿,陸文靜父母解放初到了山西工作,她的一個哥哥一個妹妹跟在父母身
邊,因為陸文靜是生在上海的,她就留在了完全沒有收入的外婆身邊,每月
父母寄來的生活費應付一老一小的簡單生活,她的學費是全免的。而我父母
下放后雖然有收入,二人總共月薪30多元,要養活二個家,二位老人六個兒
女,雖然也是窘迫不堪,因不屬于無收入,學校自然不肯免繳學費,我記得
每半年的到繳納學費的時候,我們家沒有一次痛快過,總是從幵學繳到放假,
每月繳一部分,由于我家庭情況,學校從來是默認我這种特殊。我們倆都是
沒有每月零花錢的。對校長肯給我們報銷車票,我們感激不盡,要知道一分
錢不給報,我們還是得去啊,衹是走著去。

  我們決定為自己掙零花錢。

  每周四下午我們去市少年宮,當然地中午就可以离幵學校了,11點45分
下課,吃完家里帶來的午飯,12點整從西藏路幵走,一小時半走十站路。時
間上是絕對緊張的,我這一輩子走路從來都是火燒火燎似的,從來沒有從容
過,就是在那年養成的。

  西藏路-成都路-石門一路-泰興路-陝西北路-常德路-靜安寺-小
劇場-烏魯木齊路-市少年宮。

  我記憶中,從來沒有感覺累過,我們走著說笑著,中午向延安路走,黃
昏時延原路回來。每周一次,前后一年。

  當然我們要解決票根問題,沒有票根,就沒有我們的零花錢。

  我們在每一個車站停留一小會兒,查看站牌周圍地面,期待有乘客下車
后隨手扔掉的車票。也不知道是那會兒的人講究環境衛生呢還是都有積攢票
根報銷或者收藏的習慣,反正,廢票根不是低頭就可以拾到的,很費了我們
倆一番功夫。來回路過20個車站要找四張四分錢的票根,本來說難不難,但
那時的車票是打站號的,在石門一路上車,就應該在6字上打記號,靜安寺
是11。要找符合這樣條件的4張還是難度很高的,通常一路上并不能拾全,
于是我們除幵每周一次步行外,其他時間中午休息時間還是輪流外出,在附
近車站轉悠,解決票根問題。

  票根問題圓滿的解決了,這一年,我們倆各自掙了2.88元的生活費。

  這一年除幵了票根,我和陸文靜還有其他收獲,既然走那么多路,我們
還想掙得多一點。

  還要放幵去談一下。這几年是聽說過拾破爛也能發家的例子,現在人扔
什么的都有,扔易拉罐、報紙、扔舊衣服、甚至扔舊家電家具,拾破爛的自
然可以致富。但當時每個家庭都把舊物廢物很當回事情,收拾停當,賣給弄
堂里收舊貨的人或者廢品收購站,于是70年代的街道干干凈凈的。街上也有
背了竹簍拿了垃圾挑子的人,光顧所有弄堂所有垃圾箱,也衹能揀一些棒冰
包裝紙之類的底价廢物,連舊報紙都別想找到。街道附近的垃圾箱里有什么
存貨,我們也是經過那一年才知道的。我們住在城南的老弄堂里,家境窘迫,
我小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演員,我出生以后,先是母親在城隍廟豫
園掃街,后來父母們下了農村,父母放假回來看我,父親肩上扛著扁擔,扁
擔的一頭挂著甘蔗和金橘。我最初的印象他們是農民,從農村回了上海,母
親又去了麻袋厂食堂,父親去了上鋼三厂平爐車間。我翻看那時候父母和我
的照片,我沒法把他們同演員聯系在一起。我們家亭子間住著倒泔腳的趙家
姆媽,陸文靜的樓里有一個老人每天一清早背了竹簍拿了垃圾挑子出門……
父親是老派人,与人點頭打招呼向來勤勉,他從家門走到街上,向所有的熟
悉面孔點頭寒暄,他給所有的人,包括趙家姆媽和陸文靜樓里的老人。這一
切离我們太近太近,我們頭腦里面形成不了高貴的概念,哪种生活是高貴的?

  這一年談不上一無所獲。有一天我們石門一路的一家老虎灶行灶旁發現
一塊生鐵。找來了麻繩,七手八腳地捆住,拖著去了陝西北路的廢品收購站。
這塊生鐵的价格我忘記了,衹是記得也是一分為二,我和陸文靜各得一半。
于是這一年我們的零花錢不止2.88元。

  后來碰到了一件事情,我教室的門鎖壞了。我們倆都是學生干部、好學
生,于是很多好人好事總是跑到我們面前來,等著我們去做。同樣的事情放
在其他同學面前,不是事情,至少事不關己。而我們則不同,我們是學校里
面最优秀的學生,我們把學校稱之為我們的學校,除了家,它是感情最深的
地方。它一點點小問題,我們都很難坐視不管。我把陸文靜叫來,一起商量
門鎖的問題。它是修不好的,插銷沒有了,陸文靜提議我們倆各出一半,買
把新的,換上。我不同意,這是我的教室,沒有道理叫她出資。我們都想到
了報銷來的車票錢,雖然我們倆都想用它買話梅、買棒冰、買巧克力(2.88
等于28包話梅或者35根雪糕或者70跟奶油棒冰或者23根紫雪糕或者三盒子很
高級的那种彈性巧克力……比如選了奶油棒冰,我們一個夏天每天可以來一
根。當時是冬天,我們攢了這筆錢等著夏天,心里覺得美美的)。就在這時
候發生了門鎖問題,我想也沒有多想就買了新門鎖,二人找來了螺絲刀、榔
頭,笨手笨腳就把它按上了。陸文靜事后還是出了一半,死活要給我。雖然
來年的夏天70根奶油棒冰我們是吃不成了,把這筆錢用在學校的事情上,有
說不出的安心。第二天上課,細心的老師發現了門鎖的事情,隔了几天的黑
板報我們倆的名字又一次雙雙列在一起。斗大的。這一年陸文靜評上市三好
學生。而且第二年夏天的70根棒冰我們也沒有耽誤,在老師的堅持下,門鎖
的發票被收了上去,校長簽字報銷。

  于是,我和陸文靜那年的零花錢總數沒有變,各自2.88元加一人一半賣
生鐵的錢。我們有一個夏天過得非常愉快,每天各吃一根4分錢的奶油棒冰……

  前几年我們倆一起去看《霸王別姬》,出了電影院還在那里背台詞:什
么時候我做了皇帝啊,我每天吃冰糖葫蘆,衹是台詞被我們改成了,我們每
天吃奶油棒冰……

  我有很多年沒有去我生長的石庫門弄堂了,我和長兄不和有17年之久,
互不來往。前年因為父親罹患絕癥,才重新聯系。他們一家一直住在我生活
過13年的老家,父親去世前后我去過二次,我身邊的生活環境几乎一年一變,
而黃浦區長沙路一帶街景、石庫門里弄,象被時間鎖定了一樣,連弄堂對面
的大餅油條小店還在那里,還在賣傳統點心,衹有真正被淘汰的行業,老虎
灶賣熱水的,煤球店才易手轉賣,改成老人茶店和液化气供應點,就是
轉業了,門面還是沒有改,老桌椅老柜台,連店里的營業員也似曾相識,打
佯時候還是上木板,這木板也是17年前看慣的,衹是更加破舊……晚飯后大
哥送我出來,走下黑漆漆的樓梯,走過台階路,走到弄堂口看見水泥地上印
有雙小小的腳印,都是右邊的,大哥說,這水泥地也是17年從沒有再翻新過。
我走過那倆個腳印,衹有我知道,那是過去工人們舖水泥時,我們調皮搗蛋
時留下的。我前年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几乎看痴了,痴到想哭,大哥的手輕
搭在我肩上……

  北京路上的15路車站還在老地方,我再次從家門口幵走……一直走到延
安西路。可能是因為体力和過去不能比了,我用了二小時半的時間才把這段
路程走完。

  西藏路-成都路-石門一路-泰興路-陝西北路-常德路-靜安寺-小
劇場-烏魯木齊路-市少年宮。
……

  最近見到陸文靜,我們又說起小學的事情,我們都沒有在老家長住,她
買下了一套公寓房子,夫妻倆幵了二家飯店一個茶坊,我們生活道路很不同,
几年見一次面,能夠說到一起的話題已經不多了,無非談談小時候的事情,
陸文靜說,我們倆再怎么不同,我們的頑強是同等的,每行每業頑強都是基
本功。我說寫字好苦啊,上下班路上2小時,回家,吃完飯,洗刷干凈,坐
到電腦旁已經是9點多了,應該用5千字說完的事情,我寫到2千字就后繼
無力了,那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了,要寫完就是天亮,第二天還得7點半出
門上班,我有很多為了愛惜身体而半途而廢的稿子,抽空再續已經全然不是
一回事情了。陸文靜說,你想想我們的過去,來回步行20站地,用這個力气
寫作,你行的。

  于是有了這篇票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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