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捆綁,或者看電影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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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Z 于 December 08, 2000 04:39:59:

愛的捆綁,或者看電影的神話

LANCELOST


上個世紀初,費孝通的老師馬林諾夫斯基在西太平洋上靠近巴布亞新几內亞的特羅布里安群島
上研究土著的生活。通過他的名著《西太平洋上的淘金者》(或者《南海舡人》),特羅布里安
人因為兩件事而名揚世界:紅薯和貝殼項鏈。特羅布里安群島是“太平洋上璀璨的明珠”中的
一顆,离另外一個以性生活幵放而著稱的島嶼--西薩摩亞,很近,再往東一點是葛优曾經准備
空投過去的据說布滿鳥糞的盪加共和國,再往東,是曾經住著得了梅毒的高更的大溪地。

种紅薯是特羅布里安人一項奇怪的嗜好因為他們并不吃紅薯因為島上現成就有無數好吃又解飽
的綠色食品奇珍异果。特羅布里安人把紅薯堆在院子里炫耀,攀比誰的紅薯堆大,然后儲藏起
來讓它們爛掉。值得一提的是,各家并不收藏自己种的紅薯。或者說种地的男人并不把自己种
的紅薯扛回自己的倉庫,而是扛到姐夫的倉庫。因為特羅布里安人是母系社會。

貝殼項鏈在列島間作為貴重禮物被交換。戴在脖子上的以順時針方向在島嶼之間傳遞,戴在腳
上的逆時針傳遞。這叫kula ring,十几二十年循環一周。這是男爺們之間的交易。這种交易之
所以著名是因為后來法國社會學年鑑學派的祖師涂爾干的外甥,同時又是結构主義的祖師列維-
施特勞斯的舅舅莫斯根据這個寫了本著名的《禮物》。在那里面你發現特羅布里安人送禮跟中
國人請客送禮還有嫁妝彩禮之類沒什么兩樣--這就叫結构主義啦。

60年后。女性主義者Annette Weiner來到島上,發現了可疑的事情。在爺們兒們种紅薯交換項
鏈的同時,娘們兒們也在忙活著另一件事:她們一天到晚都在用香蕉樹葉子編織著各种物件,
門簾,地毯,裙子,扇子,筐子,籃子,或者干脆就是一整塊一整塊的毫無用處的“布”,因
為那疙瘩天熱,不用穿衣服。這件事在馬林諾夫斯基的所有著作里衹字未提。

Etsushi Toyokawa早晨醒來的時候,發現Tomoko Yamaguchi已經不見了,他自己被五花大綁。
我的眼睛雪亮,衹恨此事沒有發生在對女權主義門清的我身上。准确地說,Etsushi衹學會了
捆綁,他要想搭救自己的女友,也許得先去學學毛線編織。

編織,它的同构意象包括:子宮,胞衣,(在包裹意義上的)陰道,(伍爾芙所說的)“一間自己
的屋子”,(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概念,等等。織物,Weiner論述道,在父權社會(所有的人類
社會都是父權社會)中屬于“不可异化的產品”(inalienable product),因而無法進入交換和
流通領域。

這用弗洛伊德心理學來解釋最容易不過了:一种“包裹”的下意識。榮格心理學也沒問題,織
物和胞衣的同构明确地指出了這种心理範式的原型(archetype)。格式塔心理學,如法炮制,
心理完形(gestalt)對行為組織起決定作用。

Kenneth Frampton的一本書里曾經提到,繩文時代的日本建築,表現為“編織模式”(woven pattern),
換句話說就是有巢氏,就是鳥窩。同樣明顯表現為編織模式的還有比較“原始”的中國西南少
數民族的干闌式住宅。于是乎,突然間,恍然大悟。斗拱,那些什么“七踩三昂雙抄雙下昂斗
拱明間補間舖作兩攢”,那所謂中國建築的靈魂,原來也是編織。爺們兒們光顧著研究斗拱的
力學特性張拉剪壓應變,光顧著贊美佛光寺“斗拱雄渾出檐深遠”了,卻忘了那其實是你媽給
你織的毛衣。古建築屋頂的起翹,官方話語,那叫“反宇承天”,說白了還是個窩的意象,子
宮的意象。西方學者研究中國城市形態,說這是walled culture。那層層疊疊的牆,從四合院
編到紫禁城,原來還是編織。在那密密層層的毛線/牆的最深處,是:愛,或者它的物質形態:
家,私處。

本雅明研究19世紀的巴黎,發現在現代主義來臨之前的歐洲室內設計,本質上就是包裹encasing
of space。層層疊疊的織物裹出一個靡爛沉睡的資產階級世紀。

拉康的后精神分析給出的解釋會更多些,可以幫助我們理解Tomoko對現實的体驗和她自我捆綁
之間的因果關系。男友用烏龜來替代期望中的貓和狗,還有其他的失望,帶來輕微的精神分裂,
意指鏈由此產生的斷裂需要有一個“負片”,一個鏡中像,來彌補,一种消失的欲望需要有一
种自我束縛的行動來平衡,一個在場的神話需要有一种在場的儀式來承諾,一种影響的焦慮或
者一种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必然導致對影響或者對不在場的權力的下意識拒絕或反抗。


以上努力是對那些比較文學出身的影評人的一次模仿。現在試圖回到電影本身。電影的現實性
并不存在于這些解釋之中。這些解釋有它自身的現實性,即它們并不作為電影的副產品而存在。
同樣,電影也并不作為現實生活的副產品而存在。那,電影的現實性在哪兒?在那被風吹落的
帽子和洁白的裙裾之間么。在那角落里的一兩聲嘆息或者抽泣之中么。

當你下一次和女友接吻時,試圖在她的齒間找尋金屬或者爛菜葉的味道的時候,當你看到女友
給你織圍巾而想到Tomoko的時候,我想,你接触到了電影的現實性。當你說話的時候幵始大量
套用台詞,當你的眼睛變成了杜可風的鏡頭的時候,你就不僅接触到了電影的現實性,還被商
品拜物教賣給了電影的現實性,或者說,你被剝奪了更多的現實性。那時,電影對你來說,和
電視就沒有太多的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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