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老王 于 December 09, 2000 05:02:18:
送交者: 老王 于 November 29, 2000 06:55:17:
“直教生死相許”--中英詩歌中的愛情与死亡
初讀英文詩歌時,即對其中不少愛与死的描寫有所感触。如同其他抽象的
理念一樣,愛情和死亡,在英文文學中,尤其在詩歌中,可以做為一個超越現
實世界的獨立存在來感悟,來思辯,來描寫,來謳歌。而中國文化中,并沒有
這种超越現實的理念世界及其相對應的文學表達。愛和死,在英文詩歌中,并
不必与具体的客觀世界和詩人的現實生活相牽連,因此也沒有中文詩歌中那种
‘情景交融’的特點,而多是內化的理念思考和抽象化了的感情表達。
因此,愛情和死亡的關系,在英文詩歌中似乎比中文詩歌的涉及面更廣,
表達方式也更多樣。比如下面這首細辯愛与死亡异同的《盡管我年輕無辯》:
盡管我年輕無辯
本.瓊生
如我之年青,無法細辨,
死亡的本意和愛的真諦,
嘗聞二者皆帶箭頭,
雙雙的目標是人的心臟。
复又聽說,各有德性,
愛傷于火,死傷于冰﹔
我似恍然有所覺悟,
感受的极端結果卻一途。
恰如斷壁殘垣,
或灰飛或塌坍﹔
又好比我之消亡,
似潮退又似閃電﹔
因知愛之燃燒的箭桿,
亡我之速有如死神冰冷的魔手﹔
惟有愛火的熾熱尚存,
惊散墳墓中寒气逼人的霜霧。
Though I am Young and Cannot Tell
Ben Jonson
Though I am young, and cannot tell
Either what death or love is well,
Yet I have heard they both bear darts,
And both do aim at human hearts.
And then again, I have been told
Love wounds with heat, as Death with cold;
So that I fear they do but bring
Extremes to touch, and mean one thing.
As in a ruin we it call
One thing to be blown up, or fall;
Or to our end like way may have
By a flash of lightning, or a wave;
So love's inflamed shaft or brand
May kill as soon as Death's cold hand;
Except Love's fires the virtue have
To fright the frost out of the grave.
整首詩是一种‘虛擬’理念的對比思考,沒有具体的情景。比喻的事物也
以抽象概念和事物的一般類別居多,比如熱,冷,生,絲,人心,箭頭,感覺
(TOUCH),斷壁殘垣,閃電浪潮,墳墓等。這种思辯性的理念詩歌,在
中文中是几乎不見的。盪顯祖《牡丹亭題詞》中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變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似
乎比較類似生死的思考。但這仍舊是一种模糊性的感性思維,而不是理性的思
辯。
愛情与死亡在詩歌中最常見的結合方式,大約是用死亡來表達愛情的強度
和极限了。生命的极限是死亡,人的情感之深之久,用生命的极限來衡量,是
很容易理解的。這倒是中英詩歌中都有的。比如《詩經》中便有:
……
“生死契闊”,
与子成說。
執子之手,
与子偕老。
……
轂(車應為禾)則异室,
死則同穴。
謂予不信,
有如皎日。
膾炙人口的元好問《邁陂塘》有:“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几回寒暑。歡樂趣,离別苦,离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
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衹影向誰去?”情是何物生死相許,似有問,但
無答,更無辯。衹是一种情的表達。英文詩歌中也有相應的以死相許的愛情誓
言,但更突出的,是將死亡和愛情做為兩种抽象理念的關系,來對應關聯。因
此英文中才會有“衹要上帝允許,在死后我愛你將衹會更加深情。”的詩句:
葡萄牙十四行詩 (第43首)
伊麗莎白.勃郎宁
我究竟怎樣愛你?讓我細數端詳。
我愛你直到我靈魂所及的深度、
廣度和高度,我在視力不及之處
摸索著存在的极致和美的理想。
我愛昵象最樸素的日常需要一樣,
就象不自覺地需要陽光和蜡燭。
我自由地愛昵,像人們選擇正義之路,
我純洁地愛昵,像人們躲避稱贊頌揚。
我愛你用的是我在昔日的悲傷里
用過得那种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誠。
我愛你用的愛,我本以為早以失去
(与我失去的圣徒一同)﹔我愛你用的笑容、
眼淚、呼吸和生命!衹要上帝允許,
在死后我愛你將衹會更加深情。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讀來不僅有震撼人心的
力量,而且有一种超越死亡限制的升華感覺。這也是東西方文化之差异在文學
作品中的一個表現。即西方文化中有宗教和超越現世的世界,因此可以說死后
更加愛你。另外,這首著名詩詞對愛情的描寫有許多与眾不同。王佐良的評說:
“‘我自由地愛你……’,這就使情詩脫出了一般卿卿我我的格局,而結尾處
反顧童年的激情,前瞻死亡之并非終結,更使意境深遠起來。”(見《英國詩
史》)其實,意境深遠還是中式的評語,思辯的理性情感,才是此詩的特點。
据說勃郎宁夫人在婚前的戀愛中寫下這40多首愛情十四行詩,直到婚后才悄
悄放入丈夫口袋,并說如果他不喜歡就燒掉它們。勃郎宁讀后說,我決不敢私
藏自莎士比亞以來無論任何語言中最美的十四行詩。因此,這些詩得以印行。
勃郎宁夫人的自謙自守,倒是很類似中國傳統女性的德行。
如果說《雖然我年輕無辯》和《在死后我愛你將更加情深》還是借用死亡
的生命終极含意來比喻愛情的深厚,那么羅賽蒂的《歌》,則是一种神祕主義
情調的展現,而很難說作者表達了什么:
歌
克里斯蒂娜。羅賽蒂
在我死了以后,親愛的,
不要為我唱哀歌﹔
不要在我頭上栽种玫瑰,
也不要栽种成蔭的松柏﹔
但愿你成為雨露滋潤的綠草,
舖蓋著我墳墓上的山坡。
如你愿意就怀念我,
如你愿意就忘記我!
我將看不見松柏玫瑰,
也感覺不到草地灑滿了雨水﹔
我將聽不到夜鶯的啼唱,
徹夜訴說心中等苦悲。
我住在不生不滅的混沌世界,
沒有黑夜,也沒有日出的光輝。
也許我偶然想起誰,
也許我偶然忘了誰!
Song
Christina Rossetti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
And if thouwilt, forget.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 as if in pain: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
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orget.
据說,羅賽蒂這位英國拉裴爾前派詩人,常在梳妝台前寫詩,追求精神世
界的純粹和自我克制。這首著名的詩歌,确實如此。詩人的思緒似乎化作一個
靈魂,象在對愛人述說,又象是自言自語。既不要哀歌,玫瑰,松柏成蔭,又
盼望綠草雨露。怀念与忘記,想起与遺忘,都似乎‘可有可無’。雖然此詩沒
有前面兩詩的精細思辯,但卻用超越現世的神祕色彩表達了憂郁哀傷的情調。
這种超越現世的神祕,也很少見于中文詩歌。從墳墓或可聯想到蘇軾著名的江
城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短腸處,
明月夜,短松崗。
也是生死,孤墳和斷腸的情愛,這里是詩人切身的現世感受,‘超越’也
衹是基于生活的夢境。這也是中英詩歌傳統的一個區別。如同抽象概念一樣,
英文文化中有另世的神祕主義世界,而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則是現世文化。而且,
英文詩歌作者,有許多是‘職業’詩人,以寫詩為生。而中國古代詩人,寫詩
多為功名舉試的訓練。即使有歸隱山林,那也是功名無望的退避,并非自由的
純粹詩人。因此,中國詩人的作品,多与現實生活密切相關,而少跳出塵世的,
無所具体對象情景的純內心感念或神祕主義心態的表達。
類似的愛与死亡,現世与另世的描寫,還可以舉一首英文詩歌:
愛的樂園
威廉姆.布萊克
我曾訪問愛的樂園,
目睹了我前所未見:
殯儀館矗立其中,
那里是我曾嘻戲的草地。
而殯儀館的大門緊閉,
門上大書‘行人止步’﹔
我衹好轉向愛的樂園,
那里曾有無數美麗鮮花幵放,
映入眼簾的卻是遍地墳塋,
墓碑取代了鮮花林立:
黑袍牧師們蜿蜒繞行,
用荊棘捆綁著我的歡樂和欲望。
The Garden of Love
William Blake
I went to the Garden of love,
And saw what I never had seen:
A Chapel was built in the midst,
Where I used to play on the green.
And the gates of this Chapel were shut,
And "Thou shalt not" writ over the door;
So I turn'd to the Garden of Love,
That so many sweet flowers bore,
And I saw it was filled with graves,
And tomb-stones where flowers should be:
And Priests in black gowns were walking their rounds,
And binding with briars my joys & desires.
愛的樂園里,青草地上建起了大門緊閉的殯儀館,花朵盛幵的地方,堆滿
了墳塋和墓碑……愛与死亡似乎衹是一個恍忽,一個夢,一個意念的區別。這
种將愛情和死亡做為兩個抽象的生命象征聯系起來,令人想起精神分析關于愛
情和死亡的分析。
精神分析大師之一的佛羅姆,將愛情看做是人類克服成長過程中個体獨立
帶來的分离,孤獨,隔膜的一個必然。愛使人与人回歸結合,重新融為一体。
而另一位弗羅伊德的早期追隨者,OTTO RANK則認為死亡是人逃避出
生与母体的分离的創傷,而企望回歸母体的安宁,統一的本能。如此看來,因
愛而死,無論是一种情感的表達,或是理智的決斷,或是實際的行動,則可以
看做是兩种本能的殊途同歸,一舉兩得。人因失去愛而分离,因生而分离,又
因愛而回歸,由死亡而回歸。那么,因愛而死亡,當是一种最徹底,最丰富的
回歸。
詩人RICHARD CRASHW有詩云:
“愛,你是生与死的至高無上的唯一君主。”
"Love, thou art absolute sole Lord of life and death."
注釋:
1。《盡管我年輕無辯》与《愛的樂園》的中文譯者為作者,意在有助于行文
的一致和讀者閱讀,并非信達雅的工品,不當之處難免。
2。《葡萄牙十四行詩(第43首)》中文譯者為飛白,取自王佐良的《英國
詩史》。
3。《歌》的中文譯文取自《西方愛情詩選》,譯者不詳》。
4。所選中英文詩歌衹是一些例子,用以說明中英文詩歌中對愛和死亡關聯表
達上的一些不同,并不一定是唯一或者最佳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