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致先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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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xiaotou 于 November 10, 1998 12:28:25:

﹒張承志﹒ 致先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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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xiaotou 于 November 08, 1998 19:01:15:

致先生書

﹒張承志﹒


當身為后輩,卻真切地感到某种把握在沉靜中逼近時,那感受是新鮮的。也
許确實應當放縱這种瞬間的感受。他身邊糾纏著那么多無聊至极的异類,如成群
蒼蠅在糾纏一具死骸。1991年的我突然覺得應當站出來了,應當有人將心比
心,以血試血。

這原因是由于參照的必要:十余年來我一直尋求參照,但大都以失望告終。
我習慣了以血統區別和判斷,因為我曾這樣認識了自己。托命一支筆以來,我曾
非常注意向文人尋找,但結論是否定的。否定之中,又見識過《活動變人形》(
王蒙)、《慈航》(詩,昌耀)、《邊城》(沈從文)。艾特瑪托夫(蘇聯),
斯坦貝克(美國)和岡林信康(日本)的各式藝術,以及有一篇僅一頁的兼論毛
澤東和魯迅的李新華的小文--因此,我同樣不能否認他人的潛力。

這樣,對自己的“類”的孤立的自信和無力感,便在每一夜中折磨靈魂。

我堅信,我讀著《野草》、《故事新編》、《葯》、《傷逝》、《故鄉》、
《狂人日記》這几篇時,我相信有了一种把握。我不愿重讀。中學生教室里念一
遍而如今卻日覺鮮烈的印象,也許錯,也許對,也許是關于先生上述作品的印象
,也許不過是自我感覺--都無關緊要。如果我有能力出版先生一本選集,我衹
選上述几篇。其中《野草》和《故事先編》衹選半部左右--我此刻寄人篱下,
身無分文,資料全遠在彼岸中國,但是我有如上把握。

就像王蒙依据他漢族型作家的內心体驗戲作《紅樓夢》研究,我也衹憑自己
的內心体驗寫這篇關于先生的隨筆。

曹雪芹固然偉大,但是太中國人味了。或許曹雪芹是滿洲族人,但滿人比漢
人更北京化、更市井化、更充溢著孔孟之道的霉味。中國從來衹能由曹雪芹型的
人物代表﹔但中國需要的卻是另一种人。腐朽的中華文明不該再增添什么“遙遠
的東方有一條龍”之類陳言濫調。中國需要公元前后那大時代的、剛剛混血所以
新鮮的“士”﹔需要俠气、熱血、极致。

先生弱也,丈夫气短。但是現代中國僅先生一人屬于這個類型,因此,我遵
循中國人稱“主席”則不言而喻即專指毛澤東主席、稱“總理”則不言而喻在周
恩來之用語習慣,以上以下,文中以“先生”二字尊稱特指魯迅先生一人。

有過一個非常善意的外國人問我:“魯迅真可以被稱做文學家嗎?”--他
的意思我懂,他是指先生文章,犀利有余,政治論戰、投槍匕首有余,而純粹藝
術意味的文學性不足。

就這個意義而言,我也覺得,先生确實一直沒有能夠寫成一部代表作。他缺
一部或几部長篇小說--就純粹藝術意味而言,我們几乎早在他那些陰暗文字中
品味過某种有苦難言的滋味。是責任感和區別意圖--真的對祖國大前途的沉重
責任(而決不是劉賓雁、白樺式的輕浮文字)逼他的文章不得不理論化与學術化
﹔同時,區別--他不愿与活得輕松甚至妙趣橫生的同時文豪們(比如郭沫若、
林語堂)為伍,就如當代中國在牧區和田野忍受辛苦沉入底層的民族語言學家和
考古學家不愿与費孝通那种媚世無節的學者共伍一樣--他沒有宁靜下來或瘋狂
起來,著作一部大書的余裕和心境。

而我盯住了他的能力。不錯,就是能力二字。從《狂人日記》中可以判斷他
的現代主義能力,從《故事新編》中可以判斷他的變形力。《傷逝》顯示了他的
“基本小說”的創作能力,沒有對這种能力的确認一個作家會喪失自信。(若容
忍舉一劣例,我想說,我本人若沒有寫過《西省暗殺考》和《北望長城外》兩個
篇什,我將長久自卑而不能自拔,盡管我有過不少鉛字)。更重要的是《故鄉》
,閏土這個形象關鍵無比--前面失禮羅列的名人們是不會牢牢記住閏土的。讓
閏土成為自己心底充盈的深情,這种能力對一個大作家來說价值連城(我在同樣
意義上肯定王蒙的《在伊犁》)。此外還有學者式的能力﹔做學者態的文人古而
有之,身具真知灼見者不見几人。沈從文后日潛心服飾史,但并不見他有控制古
代之力。錢鐘書一部《管錐篇》,未必經得住后人推敲。--具備全部能力者,
言則過嚴--但确實僅有先生一人。以我人微,作此大說必招大嫌。但是我在破
題時決心已定。

由于种种原因,無力無暇寫自己的人生之作,卻眼見對手(文學戰場上,總
有高低較量)新書大著層出不窮--先生的苦澀,包括無法表白自己能力的苦澀
,是他文章陰郁沉重的原因之一。

--這里引出一個深具意味的問題:究竟什么是文學呢?藝術性是否絕對是
第一前提呢?

我長久地為這個問題痛苦著。

暫時,我覺得: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吃虧了。比如他花費精力援助過不少年輕
人,讓他們成為作家。但是年輕人未必有青春,年輕人易于背叛。蕭紅、蕭軍未
必是先生同類。先生放棄了一部分純粹藝術性,也浪費了已有的條件。先生不知
道:當年阜成門內的大四合院,以及上海的上層物質條件,對于他的后來同類來
說,已是不可企及。除此以外,政府對先生的特殊容忍,在中國史上也是罕見的
。他缺乏一种殘酷或者說堅決,也缺乏一种判斷,他吃了虧,苦在心里。死年出
版的《故事新編》,正以一副末世相的怪誕猙獰,向后來人訴說著先生再無大作
品的痛苦。

尚不僅僅是無法再寫下去,而且既然小作品已經道破深机、便無心再寫大作
品﹔尚有更大的危机。

人最難与之對峙的,是自己內心中一個簡單的矛盾。《故事新編》据我剛剛
打電話向專家詢問:恰出版于他的死年。這不可思議--先生很久以前就已經向
“古代”求索,尤其向春秋戰國那中國的大時代強求,于是衹要把痛苦的同感加
上些許藝術力气,便篇篇令人不寒而栗。讀《故事新編》會有一种生理的感覺,
它決不是愉快的。這种東西會使作家自知已經寫絕,它們的問世本身就意味著作
家已經無心再寫下去。

但是,先生向古史鉤沉是不能自救的。一生看破了學術也看破了文章,更看
破了孔孟之道這一天敵的先生,并沒有出口。紹興一帶,正是孔孟之道的深潭。
出生紹興,几乎斷定了先生無法打破障礙。

--我在結識了、投身于回民哲合忍耶教派以后,常常胡思亂想。我總覺得
毛澤東和魯迅這兩位南方人應該知道中國存在這樣一個教派。但不可能,人生有
限,知也無限,他們兩人顯然都缺乏這种特殊知識和認識。他們應當遺憾,尤其
魯迅先生應當遺憾--他很可能對這种頑強地在中國活下來的人群一無所知。

痛知中國文化之毒,苦無中國自救之理,又憎惡形形色色的媚外媚洋,而自
己最終又不得不向中國這無限的存在去求活--宛如魔圈,宛如鬼牆,先生孤身
一人,自責自苦,沒有答案。他沒有找到一個巨大的參照系。

在沒有解決這巨大的矛盾之前,优秀的作家很難寫作長篇小說。1936年
先生逝世,留下了費解的《故事新編》勉作答案,但更留下了《狂人日記》為自
己不死的靈魂吶喊。何止沒有寫成鴻篇巨著,先生衹差一步沒有瘋狂。

讀者既然讀了,也應該做一個理解者。干扰的閱讀是討厭的。我想,我可以
反問那位不乏善心的外國人了:你真的可以被稱為讀者嗎?你有什么資格議論別
人的文學呢?

臆想和胡說一發便不可收拾。我追憶著一些曾有過的對我的美好臆想,我覺
得先生不會討厭我的思路--据我的胡說,先生或是“胡人”后裔。當然,這是
絕對無法實証的。

先生血性激烈,不合東南風水。當然,這僅僅是少數民族對當代漢族的一种
偏見。我衹是覺得,他的激烈之中有一种類病的憂郁的執掘,好像在我的經歷中
似曾相識。中華血脈复雜,歷史上几次大規模混血﹔似乎血的繼承是奇异的--
并非是混血后形成新的人,而是人們各自繼承著遙遠的某种祕密。就這個觀點,
我請教過遺傳學專業人士,他們對我的胡說不予同意。因此,以上僅是妄言而已

但我的心靈卻堅持這個感覺,先生特殊的文章和為人,實在是太特殊了。對
于江南以及中國,他的一切都太顯得格格不入。我怀疑他的血緣,因為我极端地
尊重這血緣。也許胡說更逼近一种把握。胡說應該節制,就此止筆。

回憶中,印象中,他的文章是多么不可思議呵,眉間尺行刺不成,人變怨鬼
,兩顆頭顱在沸騰的鼎爐中迸跳追咬,最后大王和賤民兩顆頭顱都安靜下來,安
靜成一對不能區別的白骨--追憶著,心里陣陣激動。1990年,當被侮辱的
中國人也安靜下來時,我滿心殺意又手無寸鐵時,突然想起了這個畫面。這才是
短篇小說,有哪一位小說家創造過這樣的文章畫呢?寫出來以后,又怎能再寫長
篇呢?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幵口,同時感到空虛。”是的
,并不需要長篇。

我手頭衹有一薄冊《野草》。它在1973年的中國印成的精美的單行本,
定价衹有兩毛錢。三萬字,兩毛錢,這些數字都有寓意--今天這樣短的散文集
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那時如此便宜的定价,使任何窮人都買得起。

而先生本人,序這本《野草》時,他想到過那序几乎是一篇近主的宗教誓辭
了嗎?“地火在地下運行”--把它解釋成革命和階級斗爭,是多么天真﹔“友
与仇,人与獸,愛者与不愛者”的環境,難道不是現世么?回民稱之為“頓亞”(
Duniya)時,對這种現世与精神世界之間界限的強調,難道不可能成為先生的參
考么?對于“智識分子”的諷刺和蔑視,如果有一個溫暖的出口,是不會導致“
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來”的傷感的。哪怕他們有長篇。

但畢竟是先生向中國大聲喊出了孔孟之道的本質。中國的小學和中學強求當
年還是孩子的我們背誦這吶喊,實在是太殘酷了。好在那時教与學雙方都不理解
。但那時童聲的背誦又太奇妙了﹔它使我心中留下的印象一直鮮活,心沒有受傷
然而心也沒有麻木。

是的,“吃人”的孔孟之道將反复成為我們心靈的敵手。中國人,尤其是有
信仰的中國人,應該牢記先生那沾血的吶喊聲。

怀念你,我的先生。

1991.4.

(選自張承志《清洁的精神》(修訂版),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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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這是? - 妞子 (412 bytes) 20:49:46 11/08/98 (3)
你們不了解張承志 - 老扁豆 (847 bytes) 23:30:47 11/08/98 (1)
你的說法有道理。但魯迅屬于時代,俠義也不是胡鬧。。。 - 老中 (0 bytes) 23:43:58 11/08/98 (0)
嘿嘿,別看老中俺挂了個。。。 - 老中 (130 bytes) 22:20:24 11/08/98 (0)
張承志的孤獨 - 宛云 (66 bytes) 20:02:48 11/08/98 (2)
如此教門,真是活該。 - 老中 (67 bytes) 20:56:35 11/08/98 (1)
老中兄好!您說得有道理,佩服:) - 妞子 (0 bytes) 21:01:41 11/08/98 (0)
呵呵,血緣?你沒想到吧?那先生竟卻是個“周公”的真真后裔! - 入道复出道啊! (0 bytes) 19:33:52 11/08/98 (1)
“入道复出道”,好极了! - 妞子 (0 bytes) 21:04:21 11/08/98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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