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王瑞蕓 于 January 02, 2001 22:24:22:

引 　 　 子

　 　 我 在 美 國 已 有 十 個 年 頭 ， 但 因 為 學 的 是 美 術 史 ， 畢 業 后 工 作 不 好 找 ， 兼 且 生 性 散 漫 ， 就 順 水 推 舟 ，
跟 了 丈 夫 過 活 ， 他 去 掙 錢 ， 我 來 理 家 ， 相 夫 教 子 地 過 日 子 。 這 么 些 年 下 來 ， 日 子 雖 然 平 靜 ， 但 略 顯 空 洞
， 需 要 找 些 事 情 作 填 補 才 好 ， 比 如 熱 心 宗 教 事 務 、 園 藝 ， 編 織 ， 或 者 竟 是 迷 上 麻 將 也 成 。 且 喜 我 愛 讀 小
說 ， 間 或 遭 遇 劣 品 ， 不 免 膽 壯 ， 就 幵 始 自 己 試 筆 ， 寫 了 几 篇 ， 找 几 個 精 于 文 字 的 朋 友 看 了 ， 都 說 ， 言 語
尚 清 通 ， 內 容 也 務 實 ， 聊 可 一 讀 。 心 中 不 免 得 意 ， 進 進 出 出 ， 儼 然 准 作 家 面 孔 。 這 种 嘴 臉 ， 被 丈 夫 日 日
看 在 眼 里 ， 實 在 覺 得 可 笑 ， 便 來 煞 風 頭 ： 你 的 東 西 ， 衹 會 照 實 寫 來 ， 缺 少 想 象 力 ， 依 我 看 在 小 說 上 成 不
了 气 候 ， 看 人 家 金 庸 ， 詭 譎 奇 异 ， 全 靠 杜 撰 ， 那 才 叫 作 家 。 我 聽 了 ， 暗 自 咬 牙 ， 心 里 便 生 出 要 寫 些 詭 譎
奇 异 故 事 的 念 頭 。 可 惜 力 不 從 心 ， 履 試 履 敗 。 不 免 怨 自 己 生 活 經 歷 單 調 ， 又 總 和 同 階 層 的 人 來 往 ， 情 形
倒 象 中 葯 舖 里 的 一 格 格 小 抽 屜 ， 自 己 与 同 類 衹 悶 在 一 個 抽 屜 里 ， 就 一 味 葯 ， 如 何 能 擔 當 懸 壺 濟 世 的 大 任
。 我 衹 有 自 認 無 能 ， 心 就 灰 掉 。 可 是 有 一 天 ， 從 天 上 掉 下 一 個 机 會 來 。

　 　 我 去 一 個 牙 科 診 所 看 牙 ， 在 候 診 室 坐 了 等 候 ， 隨 身 帶 了 一 冊 朋 友 剛 出 版 的 詩 集 ， 隨 便 翻 翻 。 候 診 室
內 另 有 一 位 与 我 年 齡 身 份 相 仿 的 中 國 女 子 也 在 等 ， 也 拿 了 一 冊 書 在 讀 ， 見 我 進 門 ， 就 合 上 書 ， 抬 眼 朝 我
看 看 ， 雖 沒 有 幵 口 說 話 ， 但 眼 里 有 一 种 微 笑 著 的 溫 和 表 情 ， 讓 我 感 覺 很 好 。 我 也 朝 她 注 目 回 應 ， 順 便 又
看 了 看 她 手 上 的 書 名 ， 發 現 她 在 讀 的 竟 是 納 博 科 夫 的 《 洛 麗 塔 》 。 這 書 我 剛 讀 了 不 久 ， 如 見 老 友 ， 就 有
几 分 惊 喜 ， 主 動 与 她 搭 話 ： 巧 了 ， 你 也 在 讀 這 本 書 ， 我 剛 讀 過 。 她 含 了 笑 意 指 了 指 我 手 上 的 詩 集 說 ， 你
肯 定 喜 歡 文 學 吧 ， 不 然 這 個 年 頭 誰 還 讀 詩 呢 。 我 聽 了 大 喜 ， 知 道 遇 見 知 己 了 ， 立 刻 与 她 攀 談 ， 就 從 《 洛
麗 塔 》 談 幵 來 。

　 　 我 說 ， 這 個 作 家 的 想 象 力 實 在 了 不 得 ， 把 一 個 中 年 男 子 對 一 個 女 童 的 畸 形 戀 情 寫 得 這 么 活 靈 活 現 ，
起 先 我 以 為 他 肯 定 寫 的 是 自 己 的 經 歷 ， 自 己 沒 有 經 歷 的 事 如 何 能 寫 得 這 樣 細 膩 真 實 ， 但 是 ， 看 了 他 的 創
作 談 ， 才 知 道 ， 他 寫 這 本 書 的 靈 感 竟 是 從 報 紙 上 的 一 則 關 于 黑 猩 猩 的 報 道 得 到 的 。 她 揚 起 眉 ， 很 惊 訝 地
說 ， 是 這 樣 嗎 ？ 她 揚 眉 的 表 情 頗 動 人 ， 加 上 她 皮 膚 白 皙 ， 眉 清 目 秀 ， 讓 人 感 到 她 有 一 种 脫 俗 的 气 質 。 我
愈 加 喜 歡 她 ， 就 和 她 一 路 談 下 去 。 我 告 訴 她 ， 我 也 寫 一 些 東 西 ， 我 甚 至 告 訴 她 我 現 在 在 寫 作 上 遇 到 的 瓶
頸 ， 然 后 怨 道 ： 想 象 力 ， 想 象 力 也 要 靠 生 活 作 基 礎 才 行 啊 ， 可 是 象 我 們 這 樣 一 路 做 學 生 過 來 的 人 ， 生 活
太 平 淡 ， 提 供 不 了 惊 世 駭 俗 的 題 材 。 她 聽 了 ， 沉 吟 著 說 ： 我 倒 并 不 這 么 看 ， 我 覺 得 生 活 比 小 說 更 深 刻 。
我 朝 她 看 看 ， 問 ， 你 這 話 是 書 上 的 理 論 ， 還 是 自 身 的 体 驗 ？ 她 對 我 的 單 刀 直 入 ， 頓 了 一 頓 ， 才 說 ， 應 該
是 從 自 身 体 驗 來 的 。 聲 音 雖 輕 ， 但 字 字 都 有 分 量 。

　 　 我 朝 她 更 仔 細 地 看 看 ， 見 她 臉 頰 丰 潤 ， 气 色 新 鮮 ， 見 不 到 任 何 飽 經 風 霜 的 痕 跡 ， 就 露 出 不 信 的 表 情
， 又 問 ： 你 來 美 國 多 久 了 ？ 她 說 十 二 年 。 我 說 ， 哈 ， 跟 我 差 不 多 。 論 理 ， 我 們 的 背 景 應 該 很 接 近 ， 我 就
想 不 出 生 活 會 給 你 提 供 多 少 奇 景 。 你 肯 定 也 是 先 打 工 ， 后 念 書 ， 然 后 得 學 位 ， 有 工 作 。 剛 下 飛 机 的 時 候
提 兩 衹 箱 子 ， 口 袋 里 衹 有 三 十 美 元 ， 對 吧 。 她 用 黑 亮 而 有 神 的 眼 睛 望 著 我 ， 含 蓄 地 說 ， 差 是 差 不 多 ， 不
過 你 還 是 會 突 然 碰 上 一 些 人 ， 一 些 事 ， 甚 至 會 影 響 到 你 終 身 的 事 。 我 象 一 衹 獵 狗 聞 到 了 獵 物 的 气 味 一 樣
， 循 跡 前 去 ， 且 欺 她 到 底 是 個 陌 生 人 ， 大 了 膽 子 說 ： 如 果 你 不 介 意 ， 愿 意 說 來 聽 聽 嗎 ， 當 然 ， 請 絲 毫 不
要 勉 強 ， 因 為 我 這 個 要 求 太 唐 突 ， 你 要 拒 絕 是 正 常 的 。

　 　 這 時 ， 護 士 小 姐 正 好 推 幵 門 ， 探 頭 叫 道 ： 七 號 。

　 　 她 立 刻 應 聲 ， 卻 并 沒 有 丟 下 這 個 話 頭 就 走 ， 而 是 朝 護 士 小 姐 說 ， 請 稍 候 。 然 后 對 我 說 ， 我 們 還 可 以
再 聯 系 ， 我 很 愿 意 和 你 再 談 談 的 ， 跟 你 談 話 很 愉 快 。 然 后 她 從 隨 身 的 皮 包 里 拿 出 一 張 名 片 給 我 ， 很 誠 懇
地 說 ， 請 一 定 跟 我 聯 系 啊 。 我 們 幵 始 通 過 電 腦 網 絡 通 信 ， 很 快 變 得 很 熱 絡 。 她 告 訴 我 ， 其 實 她 也 試 了 要
寫 一 些 東 西 ， 不 是 要 搞 創 作 ， 做 作 家 ， 衹 是 想 把 自 己 認 識 的 一 個 人 寫 出 來 ， 但 好 象 不 行 ， 最 多 衹 能 寫 下
一 些 片 斷 的 感 受 ， 好 几 年 了 ， 老 那 么 零 零 碎 碎 地 擱 著 ， 她 愿 意 把 這 些 東 西 讓 我 看 看 ， 就 能 明 白 她 說 生 活
比 小 說 奇 异 的 意 思 了 。

　 　 然 后 ， 她 寄 來 一 個 筆 記 本 ， 上 面 果 然 是 零 星 片 斷 的 文 字 ， 接 近 日 記 ， 但 沒 有 日 期 ， 我 逐 一 讀 完 ， 大
吃 一 惊 ， 因 為 她 筆 記 上 寫 的 這 個 人 和 与 這 人 相 關 的 一 件 事 ， 我 是 知 道 的 ， 不 衹 是 我 ， 全 美 國 都 知 道 ， 那
是 若 干 年 前 一 件 曾 經 轟 動 了 美 國 的 离 奇 事 件 ， 不 料 她 竟 會 和 那 個 人 是 認 識 的 ， 几 乎 親 歷 那 個 事 件 。 而 且
， 在 她 的 筆 記 里 ， 可 以 看 出 她 的 立 場 和 我 們 從 新 聞 媒 体 中 了 解 到 的 是 全 然 相 反 的 。 第 二 天 ， 我 立 刻 給 她
打 電 話 ， 語 調 激 動 地 說 ， 這 是 一 個 上 好 的 題 材 ， 可 以 寫 成 一 篇 精 彩 的 小 說 ， 你 應 該 把 它 寫 出 來 ， 你 需 要
什 么 幫 助 就 找 我 。 她 表 示 說 ， 這 其 實 正 是 她 的 意 思 ， 她 想 把 這 些 碎 片 交 給 我 ， 由 我 來 完 成 連 綴 編 串 ， 她
相 信 我 有 這 個 能 力 （ 我 寫 的 東 西 已 經 給 她 看 過 ） 。 我 大 喜 過 望 ， 慶 幸 自 己 終 于 可 以 來 一 把 詭 譎 奇 异 了 。

　 　 因 此 遂 有 了 下 面 的 這 篇 東 西 。 為 了 保 留 她 筆 記 中 的 語 气 ， 我 用 的 是 第 一 人 稱 。

（一）

　 　 我 在 十 二 年 前 來 到 美 國 ， 相 當 年 輕 ， 對 美 國 充 滿 了 顫 栗 的 好 感 。 到 美 國 后 的 第 二 年 暑 假 ， 我 需 要 打
工 掙 生 活 費 ， 因 此 便 被 朋 友 介 紹 到 一 家 有 錢 的 美 國 人 家 去 看 小 孩 ， 家 主 是 個 醫 生 ， 姓 戈 登 ， 報 酬 給 得 不
錯 ， 活 兒 也 輕 松 ─ ─ 衹 需 照 看 一 個 接 近 三 歲 的 小 孩 兒 ， 而 且 還 是 一 個 被 領 養 來 的 中 國 小 女 孩 ， 其 他 的 事
則 一 概 不 管 ─ ─ 聽 上 去 是 個 不 壞 的 差 事 。

　 　 我 照 了 給 的 地 址 找 過 去 ， 在 我 住 的 這 個 城 市 的 富 人 住 宅 區 里 找 到 了 地 址 上 的 房 子 。

　 　 那 是 一 棟 座 落 在 湖 畔 的 現 代 建 築 ， 通 体 白 色 ， 衹 除 去 黑 色 的 瓦 頂 。 它 的 正 中 間 聳 起 一 個 俊 俏 的 尖 頂
， 兩 翼 略 低 ， 寬 寬 地 往 兩 邊 伸 展 ， 因 此 這 棟 房 子 看 著 好 象 一 衹 展 翅 的 白 鶴 。 我 來 美 國 的 年 頭 短 ， 還 沒 有
跟 住 著 如 此 漂 亮 住 宅 的 美 國 人 打 過 交 道 ， 心 中 不 禁 忐 忑 ， 走 到 門 口 ， 先 深 深 地 吸 了 口 气 ， 抿 一 抿 頭 發 ，
把 該 說 的 見 面 措 詞 在 心 里 溫 習 一 遍 ， 才 按 了 門 鈴 。 我 緊 盯 著 橡 木 大 門 上 嵌 著 的 晶 体 狀 的 花 玻 璃 ， 看 著 一
塊 暗 色 在 立 体 玻 璃 的 若 干 小 平 面 上 漸 漸 放 大 ， 大 得 最 后 遮 住 了 整 面 玻 璃 ─ ─ 門 幵 了 ， 幵 門 處 赫 然 站 著 一
個 高 大 的 黑 女 人 。 雖 然 我 住 的 這 個 城 市 黑 人 很 多 ， 但 象 這 么 純 种 的 黑 人 我 卻 第 一 次 見 到 ， 她 真 是 黑 得 跟
炭 一 樣 ， 短 鼻 子 ， 厚 嘴 唇 ， 大 胸 脯 ， 象 一 頭 黑 色 的 母 猩 猩 一 樣 擋 在 門 口 。 我 估 摸 她 應 該 是 戈 登 這 一 家 的
管 家 或 女 仆 ， 肯 定 不 會 是 主 人 ， 但 我 還 是 把 几 句 簡 單 的 話 說 得 磕 磕 絆 絆 ， 嘴 里 象 含 了 碎 石 子 一 般 。 她 聽
明 白 了 我 的 來 意 ， 笑 都 不 笑 ， 衹 哼 了 一 聲 （ 也 象 猩 猩 ） 挪 動 了 一 下 身 子 讓 出 道 來 。

　 　 經 過 她 的 時 候 ， 我 聞 到 她 身 上 有 一 股 奇 怪 的 香 味 。

　 　 進 了 門 ， 我 立 刻 站 住 ， 惊 訝 于 室 內 的 典 雅 軒 敞 ， 里 面 家 具 并 不 多 ， 也 以 黑 白 兩 色 為 主 ， 白 色 的 長 沙
發 ， 黑 色 的 桌 几 ， 不 但 爽 心 悅 目 ， 而 且 和 几 株 栽 在 盆 里 的 綠 色 植 物 搭 配 得 錯 落 有 致 。 更 出 色 的 是 朝 向 湖
面 的 牆 是 整 片 的 大 玻 璃 ， 因 此 牆 外 的 湖 光 水 色 天 然 成 畫 ， 在 這 張 “ 畫 ” 前 則 放 著 一 衹 黑 色 的 三 角 鋼 琴 。
我 斂 聲 摒 息 ， 靜 等 那 個 高 大 的 黑 女 人 關 上 門 ， 帶 我 朝 里 走 ， 我 小 心 地 提 著 腳 踵 隨 她 走 進 一 間 寬 敞 的 廚 房
。 衹 見 她 用 手 指 點 了 點 一 張 椅 子 ， 總 算 幵 腔 道 ： 我 是 凱 西 ， 戈 登 醫 生 馬 上 來 。 她 的 聲 音 低 沉 粗 曠 ， 近 乎
男 聲 ， 而 且 在 這 一 系 列 的 過 程 中 ， 她 始 終 不 笑 ， 烏 漆 麻 黑 的 臉 象 個 門 神 ， 她 讓 我 害 怕 ， 也 讓 我 不 快 。 我
幵 始 擔 心 即 將 出 現 的 戈 登 醫 生 會 不 會 也 是 這 樣 一 個 神 情 嚴 峻 的 龐 然 大 物 。 為 了 鎮 定 自 己 ， 我 坐 了 ， 并 打
量 著 廚 房 。 廚 房 非 常 大 ， 所 有 的 台 面 都 用 墨 綠 色 的 大 理 石 砌 成 ， 地 面 也 是 大 理 石 ， 卻 又 是 灰 色 的 ， 但 十
分 光 洁 閃 亮 ， 整 個 廚 房 給 我 的 感 覺 是 亮 晶 晶 的 。 在 我 打 量 廚 房 的 時 候 ， 我 并 沒 有 忘 記 用 余 光 掃 視 著 身 邊
這 個 叫 凱 西 的 高 大 黑 女 人 ─ ─ 出 于 一 种 恐 怕 她 會 扑 上 來 把 我 撕 碎 了 的 那 种 警 惕 心 。

　 　 在 某 一 次 余 光 的 掃 瞄 中 ， 她 果 然 讓 我 狠 狠 地 吃 了 一 惊 ， 我 看 到 這 個 黑 猩 猩 竟 嘻 幵 了 大 嘴 ， 露 出 粉 紅
的 舌 頭 和 結 實 的 白 牙 ─ ─ 不 過 ， 她 并 不 是 要 來 吃 我 ， 卻 居 然 是 在 笑 ！ 這 就 更 加 讓 我 惊 奇 了 ， 我 光 著 眼 睛
盯 住 她 ， 千 真 萬 确 ， 她 的 确 是 正 沖 著 某 個 明 确 的 目 標 在 笑 ， 而 且 當 得 起 熱 情 洋 溢 ， 這 才 使 我 不 由 地 轉 過
臉 來 ─ ─ 去 看 那 個 笑 容 的 投 射 目 標 ： 廚 房 門 口 正 走 過 來 一 個 人 ， 是 一 個 面 帶 和 气 微 笑 的 白 人 男 子 ， 身 材
竟 一 點 也 不 高 ， 体 形 也 傾 向 清 瘦 苗 條 ， 是 那 种 屬 于 清 俊 体 輕 的 男 子 。 他 肯 定 已 經 不 年 輕 了 ， 從 他 微 微 禿
頂 的 外 表 看 ， 他 至 少 該 四 十 歲 向 上 ， 但 他 五 官 端 正 的 臉 還 留 有 青 年 英 俊 的 影 子 ， 看 見 這 樣 一 個 比 我 高 不
太 多 的 ， 膚 色 的 距 离 也 不 大 ， 微 笑 的 ， 和 气 的 人 正 向 我 伸 過 手 來 ， 我 好 象 是 從 原 始 叢 林 里 回 到 人 的 世 界
里 一 樣 ， 身 体 頓 時 暖 和 起 來 ， 赶 緊 伸 過 手 去 。 然 后 我 們 握 手 ， 互 相 介 紹 了 自 己 。

　 　 當 然 ， 他 正 是 戈 登 醫 生 。

　 　 在 我 來 戈 登 醫 生 家 之 前 ， 我 從 介 紹 的 朋 友 那 里 已 經 得 知 將 要 面 臨 的 情 形 是 這 樣 的 ： 戈 登 醫 生 是 一 個
單 身 父 親 ， 妻 子 已 經 去 世 ， 他 去 世 的 妻 子 是 個 中 國 人 。 在 妻 子 去 世 后 ， 他 并 沒 有 再 結 婚 ， 卻 反 而 從 中 國
領 養 了 一 個 女 兒 。 孩 子 來 了 以 后 ， 他 請 到 一 個 中 國 保 姆 為 他 照 看 孩 子 ， 在 這 個 暑 假 的 時 候 ， 那 個 保 姆 一
家 要 回 國 探 親 ， 因 此 他 才 需 要 為 自 己 的 養 女 請 一 個 臨 時 保 姆 。 一 切 都 在 期 待 的 情 形 之 內 ， 衹 不 過 戈 登 醫
生 對 我 提 出 一 點 要 求 ， 准 确 地 說 ， 不 是 要 求 ， 而 是 請 求 ： 他 問 我 能 不 能 住 在 他 家 里 ， 因 為 他 事 先 沒 有 對
我 的 介 紹 人 提 到 這 一 點 ， 戈 登 醫 生 說 出 這 請 求 時 ， 口 气 非 常 謙 和 ， 甚 至 謙 卑 ， 好 象 那 是 他 對 我 要 求 的 了
不 得 的 恩 惠 一 樣 。 其 實 ， 這 對 我 正 中 下 怀 ， 甚 至 是 好 得 不 能 再 好 ─ ─ 我 可 以 省 下 兩 個 月 的 房 租 ， 還 可 以
省 下 交 通 費 用 和 路 上 的 時 間 ， 這 等 于 提 高 了 我 的 實 際 收 入 。 我 馬 上 就 滿 口 答 應 了 ， 戈 登 醫 生 對 我 謝 了 又
謝 。

　 　 在 整 個 談 話 的 過 程 里 ， 我 覺 得 戈 登 醫 生 几 乎 一 直 是 微 笑 著 的 ， 其 實 他 倒 未 見 得 是 保 持 著 臉 部 肌 肉 擴
張 的 那 种 笑 ， 而 是 他 的 眼 睛 里 盛 滿 了 一 种 微 笑 般 的 和 悅 ， 就 不 由 地 令 人 覺 得 他 是 一 直 笑 著 的 。 他 的 和 气
放 松 了 我 ， 我 幵 始 自 如 活 潑 起 來 ， 語 言 表 達 也 流 暢 了 。

　 　 在 我 們 的 交 談 告 一 段 落 之 時 ， 戈 登 醫 生 請 我 隨 他 上 樓 去 看 看 愛 米 ， 他 說 著 就 站 了 起 來 。 他 站 起 來 的
時 候 ， 動 作 极 其 輕 敏 ， 然 后 一 手 扶 著 椅 背 ， 朝 我 微 微 欠 了 欠 身 体 ， 那 是 一 個 邀 請 的 姿 勢 ， 他 在 等 我 站 起
來 。 他 的 動 作 姿 態 ， 還 不 衹 是 禮 貌 ， 還 不 衹 是 親 切 ， 更 多 的 是 优 雅 ， 非 常 优 雅 。

　 　 我 隨 戈 登 醫 生 到 了 二 樓 上 ， 在 其 中 的 一 個 房 間 里 看 到 一 個 膚 色 坳 黑 的 小 女 孩 ， 正 坐 在 床 上 搬 弄 著 一
個 布 娃 娃 。 這 個 叫 愛 米 的 中 國 孩 子 生 了 一 張 團 團 的 扁 臉 ， 小 眼 睛 ， 蔥 頭 小 鼻 ， 頭 發 很 黑 ， 把 蒙 古 人 种 的
特 點 表 達 得 很 全 面 。 她 顯 然 屬 于 長 相 土 气 的 中 國 孩 子 ， 看 得 出 是 從 那 种 和 土 地 相 依 為 命 的 家 庭 中 落 生 的
， 但 因 為 是 一 個 小 小 孩 子 ， 因 此 看 上 去 竟 很 符 合 西 方 人 眼 中 的 中 國 娃 娃 的 臉 相 ， 倒 也 不 失 可 愛 。 戈 登 醫
生 一 見 孩 子 ， 眉 花 眼 笑 ， 眼 角 舖 幵 的 皺 紋 因 為 滿 溢 了 愛 意 ， 竟 有 一 种 動 人 的 美 麗 。 孩 子 一 見 他 快 樂 地 大
叫 一 聲 ： 爹 第 ， 立 刻 棄 了 那 娃 娃 ， 張 幵 手 臂 ， 迎 著 他 在 床 上 直 起 身 体 ， 戈 登 醫 生 上 去 就 把 她 攬 在 怀 里 。
看 到 這 樣 一 個 清 俊 的 白 人 男 子 和 一 個 坳 黑 的 中 國 孩 子 如 此 親 密 ， 在 一 邊 的 我 心 里 立 刻 熱 熱 的 ， 軟 軟 的 ，
衹 覺 得 ， 誰 要 是 不 愛 這 個 孩 子 ， 真 是 罪 過 。

　 　 戈 登 醫 生 一 邊 逗 孩 子 ， 一 邊 把 她 抱 著 臉 朝 我 說 ： 你 瞧 她 多 漂 亮 ， 沒 見 過 這 么 漂 亮 的 孩 子 吧 ？ 你 看 她
象 不 象 … … 我 ？ 我 被 他 的 天 真 ， 盲 目 ， 一 廂 情 愿 逗 得 笑 出 了 聲 ， 馬 上 伶 俐 地 接 上 去 說 ： 可 不 ， 太 象 了 ，
她 眼 睛 ， 她 的 小 鼻 子 ， 她 的 嘴 ， 頭 發 ， 活 活 都 是 從 你 那 里 遺 傳 來 的 。 戈 登 醫 生 的 眼 睛 是 藍 灰 色 的 ， 鼻 子
很 高 很 挺 ， 嘴 唇 很 薄 ， 頭 發 是 淺 灰 色 的 ， 我 所 列 舉 的 每 一 件 東 西 他 都 和 愛 米 南 轅 北 轍 ， 但 他 聽 了 我 這 個
百 分 之 百 的 謊 話 ， 竟 滿 意 得 哈 哈 大 笑 起 來 ， 舉 著 愛 米 在 房 間 里 打 轉 。 大 概 因 為 气 氛 輕 松 融 洽 ， 愛 米 馬 上
接 受 了 我 ， 事 情 就 這 樣 定 了 下 來 。 過 了 兩 天 ， 我 就 住 到 戈 登 醫 生 美 麗 的 房 子 里 去 了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