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蕓 :戈 登 醫 生( 連 載 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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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王瑞蕓 于 January 02, 2001 22:25:20:

(三)

    第 一 次 見 到 戈 登 醫 生 , 他 的 和 善 親 切 就 讓 我 覺 得 吃 惊 。 在 美 國 這 一 年 , 我 已 經 見 識 了 美 國 人 的 禮 貌
, 他 們 与 人 應 接 進 退 , 在 言 語 上 真 是 分 寸 恰 當 , 歉 抑 可 人 , 有 一 种 處 處 點 到 的 周 到 。 但 過 不 了 多 久 你 會
覺 得 他 們 的 周 到 妥 貼 是 一 种 技 巧 , 他 們 的 心 同 時 是 存 放 在 另 一 處 的 。 但 戈 登 醫 生 卻 不 是 , 同 樣 禮 節 性 的
詞 用 在 他 的 嘴 里 , 是 溫 熱 的 , 有 生 命 的 , 不 是 那 种 打 磨 光 滑 的 人 工 制 品 。 他 每 說 一 句 話 , 每 做 一 個 動 作
, 他 的 心 他 的 整 個 人 都 是 在 其 中 的 , 和 他 在 一 起 會 叫 人 有 冬 日 向 火 的 感 覺 。 即 使 他 不 說 話 , 衹 在 你 跟 前
, 也 打 動 人 。

    每 天 接 近 傍 晚 , 愛 米 和 凱 西 對 自 己 手 上 無 論 什 么 事 情 都 有 些 無 心 ─ ─ 她 們 在 等 戈 登 醫 生 回 家 。 聽 見
戈 登 醫 生 的 車 駛 近 家 門 口 , 愛 米 和 凱 西 簡 直 就 是 歡 欣 鼓 舞 , 愛 米 總 是 等 不 得 車 子 駛 進 車 庫 就 要 跑 出 去 ,
戈 登 醫 生 便 衹 好 停 下 車 , 讓 愛 米 爬 上 車 去 , 然 后 再 幵 進 車 庫 停 好 , 把 她 抱 下 來 。 而 凱 西 這 時 總 依 著 門 框
, 嘻 幵 了 大 嘴 , 露 出 粉 紅 的 舌 頭 和 結 實 的 白 牙 ─ ─ 每 天 這 個 時 候 她 笑 得 最 充 分 , 最 由 衷 。 戈 登 醫 生 抱 了
愛 米 進 屋 的 時 候 , 總 是 微 笑 著 問 我 們 全 体 : 你 們 今 天 過 得 好 嗎 ? 通 常 , 我 站 得 最 遠 , 我 有 意 和 戈 登 醫 生
保 持 著 距 离 , 這 是 我 的 矜 持 , 也 是 我 的 自 愛 。 尤 其 又 有 凱 西 那 討 厭 的 防 範 心 理 在 , 我 更 加 讓 自 己 在 這 方
面 做 得 嚴 格 , 以 此 來 維 護 自 己 的 形 象 。 但 無 論 我 對 戈 登 醫 生 接 近 還 是 疏 遠 , 戈 登 醫 生 對 我 從 來 都 是 一 個
樣 子 , 即 使 我 故 意 躲 著 他 , 他 也 會 在 問 候 過 愛 米 和 凱 西 之 后 , 專 門 走 近 我 問 : 你 今 天 好 嗎 ? 過 不 了 多 久
, 我 完 全 就 和 愛 米 凱 西 一 樣 , 到 了 傍 晚 的 時 候 , 盼 著 他 回 來 , 你 沒 法 不 盼 望 他 回 來 。

    可 惜 戈 登 醫 生 是 非 常 忙 的 一 個 人 , 除 去 上 班 不 算 , 有 時 甚 至 會 在 晚 上 或 周 末 的 時 候 被 叫 走 。 逢 到 這
种 時 候 , 愛 米 , 凱 西 , 我 都 很 失 望 。 而 且 , 每 天 下 班 回 來 后 , 戈 登 醫 生 与 我 們 共 處 的 時 間 也 是 有 限 的 ,
尤 其 他 還 有 個 特 別 的 習 慣 , 晚 飯 不 和 我 們 一 起 吃 , 而 是 由 凱 西 替 他 送 到 樓 上 去 。 我 看 到 , 凱 西 替 他 做 的
晚 飯 很 簡 單 , 量 也 少 , 但 我 注 意 到 戈 登 醫 生 有 喝 葡 萄 酒 的 習 慣 , 而 且 量 是 一 定 的 , 兩 盃 ─ ─ 因 為 凱 西 的
托 盤 上 總 是 放 著 兩 衹 斟 滿 紅 酒 的 高 腳 盃 。 這 個 習 慣 也 很 奇 特 , 他 滿 可 以 用 一 衹 盃 子 , 讓 凱 西 帶 上 瓶 子 ,
他 喝 多 少 , 倒 多 少 , 難 道 不 好 ? 巴 巴 的 倒 要 帶 兩 衹 盃 子 上 去 。 想 來 , 這 大 概 是 戈 登 醫 生 對 自 己 酒 量 上 的
嚴 格 吧 。 晚 餐 后 , 凱 西 上 去 替 他 把 餐 具 收 出 來 , 戈 登 醫 生 就 基 本 不 露 面 了 , 想 不 出 他 一 個 人 在 房 間 里 會
干 什 么 , 因 為 他 若 是 要 用 功 , 通 常 總 到 書 房 里 去 , 他 所 有 的 文 件 資 料 , 書 籍 , 電 腦 都 擱 在 書 房 里 。 那 么
, 他 無 非 就 是 在 自 己 房 間 內 休 息 罷 , 他 勞 累 了 一 天 , 早 早 休 息 也 很 正 常 。 但 有 時 , 其 實 是 很 多 的 時 候 ,
可 以 聽 到 他 在 自 己 的 房 間 里 彈 鋼 琴 。 在 下 面 的 客 廳 里 不 是 另 有 一 衹 大 三 角 鋼 琴 嗎 , ( 凱 西 說 那 是 他 妻 子
生 前 彈 的 ) 而 且 放 在 那 么 一 個 美 麗 的 大 窗 戶 前 , 他 卻 不 到 下 面 來 彈 琴 , 反 在 臥 室 里 再 備 一 衹 鋼 琴 , 自 己
彈 給 自 己 聽 嗎 ? 因 此 我 感 到 戈 登 醫 生 對 這 個 房 子 里 的 人 再 怎 么 和 气 親 切 , 他 卻 需 要 把 一 些 空 間 和 時 間 完
完 全 全 留 給 他 自 己 。

    因 為 這 樣 , 這 使 得 戈 登 醫 生 的 形 象 在 我 眼 里 愈 加 不 凡 了 ─ ─ 他 有 一 個 屬 于 自 己 的 世 界 , 而 且 我 相 信
這 個 世 界 會 是 非 常 絢 麗 的 , 我 渴 望 走 進 這 個 世 界 里 去 。

    我 是 說 了 這 話 了 : 渴 望 走 進 他 的 世 界 里 去 。 見 凱 西 的 鬼 去 吧 ! 我 喜 歡 他 , 我 喜 歡 看 見 他 那 种 溫 存 的
笑 , 輕 巧 敏 捷 的 動 作 , 优 雅 的 姿 態 , 和 這 樣 一 個 人 在 一 起 , 衹 有 四 個 字 可 以 形 容 : 如 沐 春 風 。 當 他 隱 回
到 自 己 的 房 間 去 , 我 的 心 會 由 不 得 地 也 跟 了 進 去 , 我 渴 想 知 道 他 干 什 么 , 希 望 能 被 帶 了 一 起 做 , 衹 要 能
夠 讓 我 一 直 伴 在 他 的 身 邊 。 說 這 樣 的 話 , 几 乎 太 過 露 骨 , 太 容 易 叫 人 生 出 男 女 之 事 的 誤 解 , 但 是 , 确 确
實 實 , 當 這 個 念 頭 涌 上 來 的 時 候 , 其 中 并 沒 有 一 絲 有 涉 男 女 的 那 种 欲 望 , 我 衹 是 想 進 入 他 , 為 了 能 夠 進
入 他 , 我 可 以 做 他 的 一 根 頭 發 , 一 個 細 胞 , 那 樣 , 我 就 可 以 用 他 的 眼 睛 去 看 世 界 , 用 他 那 樣 的 一 顆 心 去
感 受 世 界 了 。 我 想 把 自 己 完 全 換 掉 , 我 想 做 成 他 。 這 的 确 是 超 乎 了 男 女 肉 体 欲 念 的 欲 念 , 我 不 知 道 怎 么
去 定 義 它 , 這 對 我 是 陌 生 的 , 全 新 的 , 卻 又 是 最 為 充 分 地 充 滿 了 我 的 , 每 個 細 胞 都 可 以 感 覺 到 的 渴 望 。

    我 這 樣 描 述 的 時 候 , 并 不 是 為 了 給 自 己 作 撇 清 , 事 到 如 今 , 我 還 有 什 么 可 以 顧 及 的 。 我 這 樣 說 還 是
因 為 , 在 當 時 那 种 情 形 里 , 對 戈 登 醫 生 有 任 何 非 分 之 想 都 不 會 有 效 果 , 雖 然 他 對 人 親 切 和 气 , 但 這 种 親
切 和 气 不 具 備 任 何 私 密 的 性 質 , 戈 登 醫 生 身 上 好 象 具 備 著 一 种 凜 然 不 為 所 動 的 超 越 气 質 , 這 种 超 越 气 質
讓 人 敬 畏 , 讓 人 覺 得 對 他 心 怀 欲 念 太 過 鄙 瑣 渺 小 。 他 的 這 种 超 越 感 是 從 哪 里 來 的 呢 ? 我 覺 得 那 是 他 的 心
有 了 歸 屬 的 表 現 , 而 且 , 這 歸 屬 正 是 他 的 那 個 已 經 不 在 了 的 妻 子 。

    即 使 我 到 這 里 的 時 間 不 長 , 我 也 能 看 得 出 , 戈 登 醫 生 的 感 情 世 界 里 充 滿 著 他 的 妻 子 。 這 种 充 滿 是 鮮
活 飽 滿 的 , 栩 栩 如 生 的 。 我 甚 至 要 說 , 他 看 上 去 簡 直 就 不 象 是 喪 失 了 妻 子 的 人 。

    雖 然 我 當 時 的 年 齡 和 閱 歷 并 不 具 備 對 鰥 夫 的 了 解 , 或 直 接 接 触 的 經 驗 , 但 從 常 理 推 斷 , 總 不 外 有 兩
种 : 一 是 忘 掉 亡 人 , 重 新 生 活 ─ ─ 這 當 然 主 要 指 重 新 得 到 配 偶 。 一 是 , 怀 念 著 亡 人 , 深 深 地 排 斥 一 切 的
怀 念 , 戈 登 先 生 肯 定 不 是 前 一 种 , 但 后 一 种 也 不 很 接 近 , 他 身 上 不 具 備 怀 念 這 种 情 緒 里 天 然 具 備 的 憂 傷
气 息 和 一 种 否 定 現 實 的 拒 絕 力 量 , 他 顯 然 在 給 自 己 甚 至 給 別 人 創 造 一 种 气 氛 , 讓 人 覺 得 他 的 妻 子 還 和 他
在 一 起 。 任 何 時 候 , 戈 登 醫 生 凡 是 在 提 到 他 妻 子 的 時 候 , 他 不 用 過 去 時 , 而 用 現 在 時 。 提 到 他 那 一 方 的
時 候 , 他 不 說 我 , 他 說 我 們 , 我 是 指 在 一 些 明 顯 不 包 括 愛 米 的 事 情 上 , 他 會 說 “ 我 們 ” 。 他 的 妻 子 , 那
個 已 經 在 肉 体 上 不 存 在 了 的 人 , 好 象 無 時 無 刻 不 在 伴 隨 著 他 。

    前 面 我 已 經 說 過 , 他 們 家 到 處 都 可 以 看 到 他 前 妻 的 照 片 , 有 了 愛 米 以 后 , 戈 登 醫 生 甚 至 把 愛 米 的 照
片 , 通 過 電 腦 的 處 理 , 和 他 們 夫 妻 兩 人 的 組 合 在 一 起 , 成 為 一 張 一 家 三 口 的 全 家 照 , 衹 要 住 在 戈 登 醫 生
的 家 , 你 就 不 難 体 會 到 , 這 几 乎 已 經 不 象 是 一 個 人 造 的 幻 覺 , 它 准 确 無 誤 地 表 達 了 一 個 信 息 , 這 是 一 個
完 整 的 家 庭 。 我 們 應 該 相 信 , 有 的 事 情 , 是 具 有 某 种 無 形 力 量 的 , 或 者 說 , 它 彌 漫 在 無 形 中 , 超 越 了 具
体 可 感 知 的 物 理 形 態 , 反 而 更 能 全 方 位 地 滲 透 人 。

    因 此 不 難 想 象 , 戈 登 醫 生 的 愛 情 ─ ─ 這 么 一 個 如 此 事 事 全 心 投 入 的 人 的 愛 情 , 會 有 怎 樣 的 純 度 , 密
度 。 不 , 我 的 意 思 是 , 難 以 想 象 ! 因 為 這 大 幅 度 地 超 出 了 我 們 對 愛 情 的 体 會 和 理 解 。

    實 在 說 , 見 到 戈 登 醫 生 用 情 之 專 , 對 我 內 心 的 刺 激 是 很 大 的 , 我 心 中 會 產 生 酸 酸 的 感 覺 , 直 接 就 是
吃 醋 的 那 种 酸 。 我 也 是 個 豆 蔻 年 華 的 女 孩 子 啊 , 我 心 中 深 深 企 盼 的 , 所 有 欲 望 中 最 深 的 那 個 欲 望 , 不 是
成 功 , 不 是 致 富 , 而 是 能 今 生 今 世 遇 到 一 個 真 正 愛 我 的 人 。 在 沒 有 了 解 到 戈 登 醫 生 這 樣 的 夫 妻 之 前 , 這
個 愿 望 衹 是 一 個 模 糊 的 念 頭 , 無 形 無 相 的 , 因 為 現 實 尚 未 給 我 提 供 出 對 應 物 , 而 眼 前 戈 登 醫 生 夫 妻 給 這
种 模 糊 的 愿 望 賦 予 了 具 体 的 形 式 。 我 常 常 會 獨 自 悄 悄 地 反 复 看 戈 登 醫 生 和 他 妻 子 的 合 影 , 心 里 甚 至 羡 慕
著 那 個 早 逝 的 戈 登 夫 人 , 她 被 自 己 的 丈 夫 那 樣 地 愛 著 , 也 許 , 因 為 這 愛 太 濃 了 , 本 來 應 該 稀 釋 著 用 一 輩
子 的 , 被 他 們 性 急 著 濃 縮 地 用 掉 了 , 所 以 她 才 會 早 死 的 吧 ?

    有 一 個 星 期 天 早 晨 , 我 偶 然 起 得 早 , 赤 了 腳 下 樓 到 廚 房 去 倒 盃 水 喝 , 不 意 一 眼 瞥 見 戈 登 醫 生 正 在 前
面 客 廳 里 。 我 奇 怪 他 這 么 早 一 個 人 在 客 廳 里 干 什 么 , 就 從 廚 房 的 門 口 探 出 頭 去 ─ ─ 從 那 里 可 以 看 見 客 廳
的 一 角 , 見 他 正 在 擦 拭 那 衹 三 角 鋼 琴 。 我 暗 自 一 惊 , 為 他 的 這 份 心 意 呆 住 , 就 不 敢 去 倒 水 , 不 衹 怕 惊 動
了 他 , 更 怕 打 攪 了 一 种 气 氛 。 因 為 他 在 細 細 地 擦 拭 , 從 上 到 下 , 動 作 很 慢 , 簡 直 不 象 擦 拭 , 更 象 撫 摸 ,
雖 然 完 全 背 對 著 我 , 但 他 的 那 一 份 眷 戀 和 珍 愛 已 經 足 夠 讓 人 一 目 了 然 。 我 楞 在 那 里 , 大 气 都 不 敢 喘 , 好
象 是 撞 破 了 他 和 妻 子 之 間 的 一 個 祕 密 , 愧 得 要 逃 走 , 又 不 舍 得 走 , 竟 一 直 躲 在 廚 房 里 痴 痴 地 站 著 看 他 擦
好 , 看 他 打 幵 鋼 琴 , 在 琴 凳 上 坐 了 下 來 , 但 他 并 沒 有 彈 琴 , 衹 是 坐 著 , 就 那 么 一 直 坐 著 , 坐 了 許 久 , 然
后 他 用 手 輕 輕 地 撫 摸 了 一 遍 琴 鍵 , 很 輕 , 沒 發 出 任 何 聲 音 。 然 后 , 關 上 琴 蓋 , 回 到 樓 上 去 了 。

    天 那 , 他 那 么 愛 她 , 她 死 去 了 他 還 那 么 愛 她 ! 這 簡 直 讓 我 有 一 种 要 發 狂 的 感 覺 。 我 絞 著 雙 手 對 自 己
說 : 這 不 公 平 , 上 帝 , 這 一 點 兒 也 不 公 平 。

    我 要 的 公 平 是 什 么 ? 我 不 知 道 , 但 我 知 道 , 這 不 公 平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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