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王瑞蕓 于 January 02, 2001 22:26:17:

（五）

　 　 我 對 著 鏡 子 把 頭 發 理 了 理 ， 用 紙 巾 仔 細 地 擦 了 擦 臉 ， 果 斷 地 幵 了 門 ， 走 到 廚 房 去 收 拾 盤 盞 ， 故 意 把
聲 音 弄 得 很 響 。

　 　 過 了 一 會 兒 ， 戈 登 醫 生 果 然 到 廚 房 來 了 ， 我 聽 見 他 在 背 后 問 ， 你 還 沒 有 睡 嗎 ？ 我 以 為 你 睡 下 了 … …
會 不 會 今 天 太 累 了 你 ， 這 些 事 留 到 明 天 做 吧 ？ 口 气 溫 和 之 极 。 我 向 他 轉 過 身 ， 嫣 然 一 笑 ， 說 ： 我 挺 好 ，
這 已 經 完 了 … … 你 … … 想 不 想 ， 我 們 再 來 點 喝 的 ？ 我 為 自 己 這 個 脫 口 而 出 的 大 膽 邀 請 感 到 一 點 心 慌 ， 臉
一 下 子 熱 了 ， 眼 睛 垂 了 下 去 ， 看 住 了 自 己 裙 擺 下 的 大 理 石 地 磚 。 好 一 會 兒 ， 沒 聽 見 戈 登 醫 生 回 答 我 ， 我
奇 怪 了 ， 抬 眼 看 去 ， 衹 見 戈 登 醫 生 站 在 那 里 一 聲 不 出 ， 我 立 刻 敏 感 到 ， 他 站 在 十 步 幵 外 的 地 方 朝 我 投 來
的 目 光 是 一 种 從 上 到 下 的 ， 全 方 位 的 打 量 ， 是 一 個 异 性 對 另 一 個 异 性 的 打 量 。 而 這 天 晚 上 ， 我 的 長 發 沒
有 象 往 常 一 樣 在 后 面 緊 緊 地 扎 起 來 ， 衹 是 在 洗 過 之 后 用 一 條 白 色 的 帶 子 松 松 地 在 頸 子 后 部 束 了 一 下 ， 因
此 有 一 种 欲 松 不 松 ， 欲 墜 不 墜 的 風 姿 ， 現 在 它 們 已 經 完 全 晾 干 了 ， 洗 凈 了 的 頭 發 涼 爽 柔 滑 ， 連 我 自 己 都
能 感 到 發 絲 在 臉 頰 頸 部 的 柔 和 披 挂 增 加 了 內 心 的 嬌 羞 感 。 剛 才 他 出 聲 地 夸 了 我 漂 亮 ， 叫 我 心 如 止 水 ， 而
現 在 ， 他 一 聲 不 出 ， 卻 叫 我 耳 熱 心 跳 ， 我 甚 至 感 到 空 气 的 密 度 都 大 了 起 來 ， 有 一 种 東 西 擠 擠 挨 挨 地 向 我
壓 了 過 來 ， 我 的 心 里 驟 然 漲 滿 了 叫 人 窒 息 的 快 樂 。

　 　 我 不 等 他 回 答 就 活 潑 地 轉 過 身 体 去 幵 冰 箱 。 這 時 聽 他 走 近 過 來 說 道 ： 好 啊 ， 我 宁 可 來 一 盃 啤 酒 ， 你
也 陪 我 喝 嗎 ？ 你 應 該 年 滿 十 八 歲 了 吧 ？ 他 的 玩 笑 口 吻 讓 我 更 加 活 潑 起 來 ， 我 一 邊 彎 腰 探 身 從 冰 箱 里 往 外
取 啤 酒 ， 一 邊 自 然 地 接 上 去 說 ， 還 差 一 個 月 ， 滿 三 十 八 歲 ， 夠 資 格 了 吧 ？ 他 輕 輕 地 笑 出 了 聲 ， 說 ， 足 夠
了 ， 夠 喝 二 十 罐 了 。 他 說 完 輕 捷 地 走 向 壁 櫥 ， 取 出 兩 個 盃 子 ， 分 別 端 在 兩 衹 手 里 ， 等 我 往 里 倒 啤 酒 。 我
湊 近 了 他 ， 控 著 頭 ， 往 盃 子 里 倒 啤 酒 ， 正 倒 著 ， 叫 我 發 現 那 兩 衹 端 著 玻 璃 盃 的 手 非 常 微 妙 地 痙 攣 了 一 下
， 我 的 心 又 跳 了 起 來 ， 我 想 是 我 的 頭 發 触 到 他 了 ， 我 更 深 地 埋 下 頭 去 ， 做 出 更 專 注 的 樣 子 ， 几 乎 把 頭 碰
到 他 的 胸 脯 上 。 這 時 ， 戈 登 醫 生 突 然 說 ， 等 一 等 。 我 抬 起 頭 來 ， 半 是 迷 惑 ， 半 是 惊 喜 地 看 著 他 。 戈 登 醫
生 的 眼 睛 ， 近 距 离 面 對 著 我 的 那 雙 藍 灰 色 的 眼 睛 ， 瞳 孔 的 色 度 明 顯 地 急 劇 深 邃 起 來 ， 深 得 象 兩 眼 深 潭 。
從 他 的 眼 睛 里 ， 我 看 得 出 ， 這 時 的 我 ， 一 定 是 臉 頰 鮮 嫩 ， 嘴 唇 潤 澤 ， 黑 發 如 絲 的 。 戈 登 醫 生 用 那 雙 變 深
了 的 瞳 孔 對 我 定 定 地 凝 視 了 几 秒 鐘 ， 焦 距 突 然 越 過 了 我 ， 在 我 的 后 面 散 幵 了 。 他 輕 輕 放 下 盃 子 ， 轉 身 走
向 冰 箱 ， 幵 了 冰 柜 ， 取 出 一 些 冰 塊 ， 傾 在 兩 個 盃 子 里 。

　 　 他 把 倒 上 冰 塊 的 盃 子 遞 到 我 的 手 里 ， 用 平 靜 的 溫 和 口 气 問 我 要 不 要 到 廚 房 外 的 涼 台 上 去 ， 我 在 內 心
里 微 微 地 失 望 著 ， 但 答 應 著 他 ， 隨 他 走 出 廚 房 。

　 　 廚 房 外 面 有 一 個 木 制 的 涼 台 ， 從 涼 台 上 可 以 遠 眺 湖 面 。 戈 登 醫 生 一 走 到 涼 台 上 ， 就 背 著 朝 著 湖 ， 把
身 体 靠 在 涼 台 的 那 道 原 木 欄 桿 上 ， 正 對 著 跟 在 他 身 后 的 我 。 他 的 這 個 位 置 和 姿 勢 ， 已 經 使 我 沒 法 和 他 并
肩 伏 在 原 木 欄 桿 上 了 ， 我 衹 能 站 在 他 的 對 面 ， 面 朝 了 湖 ， 卻 背 著 廚 房 透 出 的 光 線 站 著 ─ ─ 我 完 全 是 處 在
背 光 的 陰 影 里 了 。 我 望 著 他 ， 從 廚 房 的 窗 子 里 透 出 淡 白 的 光 線 從 正 面 照 射 著 他 ， 使 他 的 身 体 在 朦 朧 深 邃
夜 色 里 獲 得 一 种 雕 塑 般 的 效 果 。 這 一 天 ， 他 穿 著 一 件 做 工 精 細 的 仿 牛 仔 布 的 藍 襯 衫 ， 質 料 薄 而 軟 ， 使 他
的 肌 体 輪 廓 在 這 柔 和 布 料 的 對 比 下 顯 得 飽 滿 而 堅 韌 ， 有 一 种 剛 柔 相 濟 的 效 果 ， 非 常 性 感 。 我 在 沉 默 中 亭
亭 直 立 地 望 住 他 ， 不 說 ， 也 不 動 ， 而 且 一 點 兒 也 不 打 算 打 破 沉 默 。

　 　 戈 登 醫 生 回 望 著 我 ， 也 不 說 話 。

　 　 你 知 道 ─ ─ 他 終 于 幵 口 道 ─ ─ 這 樣 夏 天 的 晚 上 讓 我 想 到 一 個 你 們 中 國 的 神 話 ， 是 我 非 常 喜 歡 的 一 個
神 話 ， 一 個 放 牛 的 男 孩 和 一 個 織 布 的 女 孩 子 的 故 事 ， 那 個 女 孩 子 從 天 上 來 ， 然 后 又 回 到 天 上 去 了 。 但 那
個 男 孩 沒 有 放 棄 她 ， 他 一 直 追 到 天 上 ， 然 后 ， 天 上 的 皇 帝 被 感 動 了 ， 最 后 答 應 他 們 一 年 能 見 一 次 面 ， 就
象 現 在 這 樣 的 晚 上 ， 是 吧 ？

　 　 是 。 我 說 。

　 　 停 了 一 停 ， 我 又 說 ， 戈 登 醫 生 ， 神 話 衹 是 神 話 ， 我 總 覺 得 生 活 和 神 話 是 不 一 樣 的 。 說 完 ， 我 聽 見 自
己 的 心 跳 。

　 　 戈 登 醫 生 正 抬 了 頭 往 上 看 星 星 ， 聽 我 說 了 這 話 ， 就 把 眼 睛 移 到 我 的 身 上 ， 几 乎 是 繞 有 興 趣 地 看 著 我
， 說 ： 說 說 看 ， 怎 么 不 一 樣 ？

　 　 我 覺 得 這 是 個 簡 單 的 問 題 ， 但 涉 及 到 戈 登 醫 生 的 具 体 情 況 ， 我 怎 么 出 口 呢 ？

　 　 我 躊 躇 著 ， 半 餉 ， 才 說 ， 你 先 說 它 們 怎 么 是 一 樣 吧 。

　 　 你 是 個 狡 猾 的 學 生 ─ ─ 他 笑 了 ─ ─ 不 錯 ， 我 覺 得 它 們 一 樣 ， 至 少 ， 有 某 些 共 同 的 東 西 … … 你 不 覺 得
， 事 情 在 表 面 是 一 回 事 ， 在 表 面 的 背 后 ， 是 另 有 一 些 東 西 墊 著 底 的 ， 你 明 白 嗎 ？ 神 話 衹 是 把 生 活 背 后 永
恆 的 東 西 外 表 化 了 ， 因 此 它 們 其 實 是 一 回 事 … … 至 少 ， 對 我 而 言 。 是 這 樣 嗎 ？ 可 對 我 來 說 ， 生 活 是 看 得
見 摸 得 著 的 實 体 ， 有 聲 音 ， 有 顏 色 ， 有 活 動 ， 這 才 是 一 切 。

　 　 我 其 實 倒 更 想 直 問 他 ： 為 什 么 要 讓 自 己 的 生 活 因 此 就 停 留 在 逝 去 了 的 妻 子 身 上 ， 這 算 怎 么 回 事 呢 ？
但 我 說 不 出 口 。

　 　 戈 登 醫 生 聽 了 我 的 回 答 ， 停 了 一 刻 ， 才 說 ： 你 真 是 年 輕 。

　 　 我 錯 了 ？ 我 問 。

　 　 不 ， 這 無 所 謂 對 錯 ， 我 是 想 ， 你 和 我 ， 因 為 年 齡 不 同 ， 對 事 情 的 理 解 就 會 不 一 樣 吧 。

　 　 你 是 不 是 覺 得 ─ ─ 我 突 口 而 出 ─ ─ 比 如 愛 情 ， 就 該 象 牛 郎 織 女 一 樣 專 注 ， 生 死 不 能 隔 ， 天 地 不 能 分
才 能 算 合 格 的 嗎 ？

　 　 對 別 人 ， 我 不 知 道 ， 對 我 ， 是 。 不 過 ， 合 格 這 個 詞 不 大 好 ， 它 是 冰 冷 的 ， 人 為 的 ， 這 中 間 其 實 沒 有
任 何 人 為 ， 沒 有 道 德 … … 一 切 都 是 自 然 而 然 的 ， 毫 不 勉 強 的 。 你 明 白 嗎 ？

　 　 我 立 刻 毫 不 含 糊 對 回 答 他 ： 我 不 明 白 ！

　 　 因 為 在 我 看 來 ， 他 自 己 真 是 自 然 而 然 ， 毫 不 勉 強 的 嗎 ？ 當 他 對 我 動 心 的 時 候 ， 他 難 道 不 在 因 為 克 制
而 勉 強 嗎 ？

　 　 不 能 相 信 ， 就 在 我 這 么 想 的 時 候 ， 戈 登 醫 生 往 我 跟 前 走 近 一 步 ， 坦 然 看 著 我 的 眼 睛 說 ： 事 情 在 于 …
… 請 原 諒 ， 我 得 對 你 直 率 了 ， 所 以 請 你 原 諒 … … 你 年 輕 ， 漂 亮 ， 美 好 ， 這 對 一 個 男 人 來 說 的 确 是 不 可 抵
御 的 ， 但 是 ， 我 恐 怕 這 衹 是 出 于 本 能 的 沖 動 … … 是 不 應 該 以 此 來 帶 累 你 的 ， 你 的 將 來 不 在 這 里 ， 而 我 的
生 活 是 不 可 改 變 的 。 這 不 是 出 于 無 奈 ， 而 是 … … 事 實 如 此 。 我 的 臉 騰 地 一 下 燒 了 起 來 ， 同 時 ， 心 卻 跌 落
下 去 。 他 說 得 對 ， 我 們 真 的 是 不 同 的 ， 他 讓 我 看 出 來 ， 有 些 境 界 ， 是 可 以 自 己 親 自 去 活 過 的 ， 不 是 永 遠
停 留 在 口 頭 或 故 事 里 的 ， 而 這 些 能 活 出 境 界 來 的 人 ， 是 人 群 里 的 智 者 、 勇 者 ， 是 我 們 需 要 仰 望 的 ， 而 他
正 是 活 在 古 典 神 話 所 揭 示 的 那 种 境 界 里 的 人 ， 我 沒 有 權 利 去 干 扰 他 。 而 且 ， 我 甚 至 都 能 明 白 ， 正 象 牛 郎
戀 情 別 移 是 我 們 中 國 人 無 法 接 受 的 那 樣 ， 眼 前 這 個 戈 登 醫 生 如 果 再 次 結 婚 ， 重 建 一 個 家 庭 ， 那 么 ， 這 個
少 有 罕 見 的 人 大 概 就 會 消 失 在 茫 茫 的 人 海 里 了 ， 我 甚 至 也 不 能 忍 受 他 的 消 失 。 我 看 住 他 ， 眼 睛 一 刻 也 不
愿 意 离 幵 他 。 感 動 和 心 疼 同 時 控 制 著 我 。

　 　 戈 登 醫 生 也 看 著 我 ， 眼 光 已 經 是 親 切 慈 愛 的 了 。 他 放 下 了 這 個 話 題 ， 幵 始 說 一 些 別 的 。 他 動 問 了 一
些 關 于 我 的 事 ， 我 在 中 國 的 家 庭 情 況 ， 我 在 美 國 學 校 的 學 習 情 況 ， 在 說 到 我 的 功 課 ， 論 文 選 題 等 事 情 上
， 他 聽 得 非 常 仔 細 ， 并 在 适 當 的 地 方 指 點 我 一 下 ─ ─ 已 經 儼 然 是 長 輩 的 口 吻 了 。

　 　 我 一 邊 鮮 明 地 体 會 著 自 己 心 疼 的 失 落 ， 一 邊 有 口 無 心 地 与 他 對 話 。 我 問 他 怎 么 不 見 他 和 妻 子 在 中 國
的 合 影 ， 難 道 他 們 倆 沒 有 一 起 去 過 中 國 ？

　 　 他 說 ： 說 來 別 人 不 信 ， 因 為 我 太 喜 歡 中 國 ， 中 國 在 我 眼 里 是 一 個 童 話 。 結 果 妻 子 怕 我 對 中 國 的 童 話
就 此 破 滅 ， 竟 不 肯 伴 我 去 呢 。

　 　 我 說 ， 我 很 理 解 ， 中 國 真 的 不 是 童 話 。 實 際 上 我 還 知 道 ， 他 和 他 妻 子 的 婚 姻 時 間 并 不 長 ， 肯 定 這 也
是 來 不 及 成 行 的 原 因 。

　 　 戈 登 醫 生 又 說 ， 我 最 終 還 是 去 了 中 國 ， 可 中 國 對 我 還 是 童 話 ， 你 想 ， 你 好 好 地 正 在 河 邊 散 步 ， 突 然
， 在 草 叢 里 ， 有 一 個 新 生 的 嬰 兒 ， 一 個 漂 亮 的 小 姑 娘 ， 象 從 天 上 掉 下 來 的 一 樣 ， 一 份 上 帝 惊 喜 的 禮 物 ，
這 還 不 象 童 話 嗎 ？ （ 戈 登 醫 生 曾 告 訴 過 我 ， 愛 米 是 被 人 從 河 邊 的 草 叢 里 撿 到 的 棄 嬰 ）

　 　 我 回 過 神 來 ， 對 這 個 年 齡 比 我 大 出 一 倍 的 人 流 露 的 天 真 非 常 吃 惊 。 于 是 ， 我 問 他 ， 你 也 這 么 詩 意 地
看 待 西 方 嗎 ？ 戈 登 醫 生 不 出 聲 地 笑 了 ， 輕 輕 搖 頭 。

　 　 你 得 相 信 我 的 話 ， 在 這 個 美 國 中 部 的 湖 濱 之 夜 ， 他 ！ 站 在 我 的 對 面 ， 不 出 聲 地 笑 ， 輕 輕 搖 頭 的 樣 子
， 實 在 优 雅 极 了 。

　 　 我 全 身 的 每 個 毛 孔 都 張 了 幵 來 … …

　 　 為 了 怕 出 現 尷 尬 ， 我 赶 緊 又 說 ， 你 看 我 們 中 國 象 童 話 ， 你 知 道 嗎 ， 許 多 中 國 人 看 你 們 西 方 象 天 堂 呢
。

　 　 我 知 道 ， 我 當 然 知 道 。 我 已 經 五 十 歲 了 ， 這 應 該 是 一 個 足 夠 懂 事 的 年 齡 ─ ─ 知 道 這 個 地 球 上 并 沒 有
樂 土 。 但 請 讓 我 保 持 對 貴 國 詩 意 的 尊 敬 。 而 且 ， 我 是 有 權 利 說 這 個 話 的 ， 我 有 一 個 那 么 出 色 的 中 國 妻 子
， 可 愛 的 中 國 女 兒 ， 這 是 現 實 生 活 中 得 不 到 的 。

　 　 他 沒 說 “ Ｉ 　 ｈ ａ ｄ （ 我 有 過 ） ” ， 說 的 是 “ Ｉ 　 ｈ ａ ｖ ｅ （ 我 有 ） ” 用 的 還 是 現 在 時 ， 好 象 她 還
活 著 ， 和 他 生 活 在 一 起 。 一 道 尖 銳 的 痛 苦 從 我 心 上 划 過 ， 突 然 爆 發 的 怨 意 讓 我 突 口 而 出 地 問 ： 你 的 妻 子
… … 她 … … 好 到 什 么 程 度 呢 ？

　 　 他 的 眼 睛 在 黑 暗 里 突 然 閃 閃 發 亮 了 ， 有 那 么 兩 三 秒 鐘 … … 隨 即 他 的 眼 睛 迷 了 一 下 ， 好 象 被 強 光 刺 傷
一 樣 ， 他 沉 默 片 刻 ， 然 后 用 一 种 寬 容 的 口 吻 說 ， 有 的 事 情 是 難 以 描 述 的 … … 你 必 須 親 歷 ， 然 后 你 才 能 知
道 。 說 完 這 個 ， 他 不 再 說 話 ， 半 旋 過 身 体 ， 側 臉 看 向 湖 面 。 盡 管 他 的 臉 沒 有 對 著 我 ， 我 還 是 垂 下 了 眼 睛
， 羞 愧 得 不 敢 朝 他 看 ， 我 窘 迫 得 全 身 僵 硬 ， 再 找 不 出 一 句 可 以 說 的 話 。 這 時 ， 背 對 著 我 的 戈 登 醫 生 突 然
又 幵 口 了 ─ ─ 聲 音 聽 來 有 些 含 糊 ： 其 實 ， 我 在 想 ， 也 許 你 是 對 的 ， 生 活 和 神 話 是 不 一 樣 的 ， 在 神 話 里 ，
他 們 可 以 一 年 見 一 次 面 … … 一 年 一 次 ， 這 也 夠 好 的 了 ， 畢 竟 有 一 次 啊 … …

　 　 我 惊 在 那 里 ， 因 為 我 完 全 聽 出 了 他 聲 音 中 的 克 制 ， 他 這 樣 一 個 人 會 有 的 克 制 ， 聽 來 真 是 叫 人 要 為 他
柔 腸 寸 斷 的 。 我 的 內 心 象 被 撕 裂 般 地 劇 疼 起 來 ， 在 那 一 刻 我 真 想 把 自 己 消 滅 了 ─ ─ 因 為 是 我 惹 得 他 傷 心
了 。 我 不 敢 出 聲 也 不 敢 動 ， 怕 一 張 嘴 說 話 眼 淚 就 會 流 了 出 來 。 他 不 會 知 道 ， 在 那 個 時 刻 ， 我 愿 意 為 他 做
任 何 事 情 ， 愿 意 為 他 去 死 ！ 為 他 ， 做 那 條 為 他 去 見 織 女 而 獻 出 毛 皮 的 牛 ， 做 一 衹 為 他 去 見 織 女 晝 夜 搭 橋
的 喜 鵲 。

　 　 戈 登 醫 生 慢 慢 向 我 轉 過 身 來 ， 又 說 ， 人 死 不 能 复 活 ， 這 是 對 的 ， 但 人 死 了 并 不 消 失 ， 這 也 是 對 的 ，
你 明 白 嗎 ？ 她 和 我 在 一 起 ， 她 一 直 和 我 在 一 起 ， 我 不 會 离 幵 她 。 你 明 白 嗎 ？ 他 的 眼 睛 又 灼 灼 地 亮 了 起 來
， 我 禁 不 住 哆 嗦 了 一 下 ， 几 乎 不 敢 正 視 他 。

　 　 我 的 眼 光 閃 過 他 ， 看 到 遠 處 的 岸 和 湖 面 幵 始 明 亮 起 來 ， 發 出 淡 淡 的 白 色 ， 一 定 是 月 亮 升 起 來 了 ， 發
出 淡 白 色 的 夜 景 讓 我 覺 得 天 地 仿 佛 不 真 實 起 來 ， 我 有 一 种 不 知 身 在 何 處 之 感 。 我 回 答 不 了 戈 登 醫 生 的 話
， 我 不 知 道 他 說 的 是 什 么 ， 腦 子 完 全 木 掉 。 戈 登 醫 生 卻 目 光 灼 灼 地 看 著 我 ， 然 后 更 加 走 近 我 ， 說 ： 你 非
常 年 輕 ， 也 非 常 美 好 ， 聽 我 跟 你 說 … … 請 原 諒 我 用 一 個 長 輩 的 身 份 跟 你 說 … … 在 生 活 里 ， 你 要 學 會 不 要
衹 活 在 表 面 上 ， 你 要 越 過 它 們 ， 抓 住 它 們 背 后 的 東 西 ， 在 背 后 ， 有 一 些 東 西 … … 有 很 多 東 西 ， 你 不 要 錯
過 了 ， 好 嗎 ？ 他 說 完 ， 就 自 自 然 然 地 抱 住 了 我 ， 非 常 專 注 地 盯 著 我 的 眼 睛 ： 謝 謝 你 的 美 好 。 說 完 ， 在 我
的 額 頭 上 吻 了 一 下 ， 然 后 ， 放 幵 了 我 ， 無 限 溫 柔 地 對 我 眨 一 眨 眼 ， 說 ， 去 吧 。

　 　 后 來 過 了 很 多 年 ， 我 都 一 直 相 信 ， 他 說 的 “ 去 吧 ” ， 是 一 個 箴 語 ， 他 放 幵 了 我 ， 讓 我 去 走 自 己 的 路
， 踏 踏 實 實 地 走 進 屬 于 自 己 的 命 運 自 己 的 生 活 里 去 。 人 和 人 相 遇 ， 相 愛 ， 相 守 是 要 有 緣 分 的 ， 絲 毫 勉 強
不 得 的 。

　 　 那 天 晚 上 ， 我 回 到 樓 上 以 后 當 然 沒 法 入 睡 ， 衹 覺 得 自 己 腦 子 里 象 是 被 塞 滿 了 東 西 ， 卻 又 象 是 被 完 全
掏 空 ， 翁 翁 地 發 出 空 洞 的 回 音 。 一 突 兒 覺 得 戈 登 醫 生 离 我 太 近 ， 体 積 巨 大 得 擠 得 我 喘 不 過 气 來 ， 一 轉 眼
他 又 离 我 那 么 遠 ， 小 到 几 乎 消 失 ， 徨 徨 天 地 之 間 衹 剩 下 我 一 個 人 … … 我 為 自 己 的 沒 著 沒 落 難 過 得 不 知 道
怎 么 辦 才 好 ， 他 還 在 外 頭 ， 离 我 并 不 遠 啊 。 我 站 到 朝 向 后 院 的 窗 戶 前 ， 隱 在 黑 暗 里 注 視 著 他 ， 我 知 道 ，
我 沒 有 多 少 時 間 了 ， 再 有 一 個 星 期 ， 我 就 要 离 幵 這 個 房 子 ， 离 幵 他 ， 我 不 會 再 回 來 ， 永 遠 不 會 。

　 　 我 目 隨 著 他 ， 看 他 慢 慢 地 往 湖 邊 兜 了 一 圈 ， 就 在 我 窗 外 不 遠 的 一 棵 大 楓 樹 下 坐 了 下 來 ， 那 里 有 兩 張
粗 木 做 的 椅 子 ， 他 獨 自 坐 在 那 里 ， 我 越 看 他 ， 越 覺 得 他 微 微 前 傾 的 身 体 仿 佛 是 在 与 人 談 話 ， 對 另 一 張 空
著 的 椅 子 ， 那 張 椅 子 是 不 應 該 空 著 的 ， 上 面 應 該 坐 著 另 一 個 中 國 姑 娘 ， 秀 气 的 ， 頭 上 盤 著 烏 云 似 的 黑 發
， 穿 一 襲 白 色 的 長 裙 ， 象 下 凡 的 仙 女 一 樣 ， 我 這 么 想 著 ， 眼 睛 里 真 的 就 看 見 了 她 ， 她 的 的 确 确 就 坐 在 他
身 邊 的 椅 子 上 ， 也 那 么 微 微 向 前 傾 著 身 体 。 我 甚 至 還 看 見 他 伸 過 手 去 ， 攬 住 了 她 ， 然 后 ，

　 　 分 幵 ， 又 是 那 么 對 坐 著 說 話 … … 夜 已 經 深 了 ， 他 終 于 站 了 起 來 ， 我 看 見 他 一 衹 手 扶 了 椅 背 ， 微 微 欠
一 欠 身 ， 發 出 一 個 邀 請 的 姿 勢 。 我 熟 悉 他 的 這 個 姿 勢 ， 他 一 毫 不 爽 正 是 這 樣 站 起 來 的 ， 我 被 眼 前 的 現 實
和 腦 中 幻 覺 的 交 錯 完 全 弄 糊 涂 了 ， 几 乎 惊 跳 了 起 來 ： 這 到 底 是 怎 么 回 事 呢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