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蕓 :戈 登 醫 生( 連 載 之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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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王瑞蕓 于 January 02, 2001 22:28:08:

(十)

    房 子 還 在 , 洁 白 的 , 白 鶴 般 的 , 向 著 那 明 凈 的 湖 面 展 翅 振 飛 的 樣 子 。 門 外 居 然 有 車 , 而 且 還 不 止 一
輛 , 我 疑 惑 著 , 害 怕 著 , 不 知 道 房 子 里 等 著 我 的 是 什 么 。 還 沒 有 走 到 門 口 就 聽 見 里 面 有 乒 乒 乓 乓 的 敲 擊
聲 , 我 緊 走 几 步 赶 到 門 口 : 門 大 幵 著 , 房 子 里 空 空 如 也 ! 有 几 個 工 人 在 里 面 整 理 窗 子 和 地 板 。 我 吃 了 一
惊 , 問 : 這 里 的 主 人 呢 ? 搬 走 了 嗎 ? ! 一 個 年 紀 很 輕 的 工 人 抬 眼 看 看 我 , 反 問 道 : 你 以 為 呢 ? 這 樣 空 蕩
蕩 的 房 子 是 該 住 著 人 的 ? 我 不 理 他 的 調 侃 , 問 道 : 主 人 搬 到 哪 里 去 了 ? 那 個 年 輕 的 工 人 , 就 著 手 里 的 工
具 往 上 指 了 指 。

    三 樓 上 ?

    他 搖 搖 頭 : 還 要 高 , 非 常 高 的 地 方 。

    你 的 意 思 是 … …

    天 堂 !

    請 你 說 清 楚 … …

    還 要 再 怎 么 清 楚 , 我 說 了 天 堂 。

    這 時 , 一 個 老 成 些 的 工 人 說 話 了 : 不 要 總 幵 玩 笑 , 你 看 不 出 這 位 年 輕 女 士 是 認 真 的 。 這 么 跟 你 說 吧
─ ─ 他 轉 向 我 ─ ─ 房 主 , 如 果 是 你 要 找 的 那 個 人 , 那 個 過 于 著 名 的 醫 生 , 一 個 月 前 死 了 , 現 在 這 房 子 歸
市 政 府 , 三 個 月 以 后 你 再 來 , 這 里 就 是 個 美 麗 的 圖 書 館 了 , 這 就 是 為 什 么 現 在 你 見 到 的 是 我 們 , 而 不 是
他 。

    我 不 再 說 話 , 僵 直 著 身 体 走 了 出 來 , 走 到 那 棵 大 楓 樹 下 , 那 兩 張 木 頭 的 椅 子 還 在 , 我 在 其 中 的 一 張
─ ─ 那 張 戈 登 醫 生 在 七 年 前 的 那 個 夜 晚 坐 過 的 ─ ─ 椅 子 上 緩 緩 坐 了 下 來 。

    也 許 , 這 樣 更 好 , 我 在 心 里 對 戈 登 醫 生 說 , 這 樣 更 好 !

    可 是 他 是 怎 么 死 的 , 葬 在 哪 里 了 ?

    工 人 們 并 不 知 道 這 些 , 我 想 到 了 凱 西 , 我 在 這 個 城 市 的 電 話 簿 上 查 到 了 她 的 號 碼 , 打 了 過 去 , 電 話
鈴 在 響 , 卻 沒 有 人 接 , 我 在 心 里 祈 禱 著 , 急 切 祈 禱 : 上 帝 , 上 帝 , 讓 凱 西 來 接 這 個 電 話 吧 , 我 就 求 您 老
人 家 這 一 次 了 , 您 讓 我 做 什 么 都 成 , 我 不 能 找 不 到 她 , 她 是 這 個 世 界 上 唯 一 可 以 和 我 談 談 戈 登 醫 生 的 人
了 ! 終 于 , 一 個 沙 啞 而 憤 怒 的 聲 音 傳 來 : 誰 ? 那 种 拒 絕 人 的 口 吻 讓 我 分 辨 出 那 正 是 凱 西 。 我 赶 緊 向 她 解
釋 我 是 誰 , 為 什 么 找 她 ─ ─ 把 話 說 得 又 快 又 急 , 生 怕 她 在 半 途 把 電 話 挂 上 。 我 懇 求 她 同 意 見 一 見 我 , 我
是 從 千 里 之 外 赶 來 的 , 為 了 戈 登 醫 生 , 我 要 給 他 的 墳 上 獻 一 束 花 。 這 樣 , 她 才 同 意 見 我 。

    在 市 區 一 條 偏 僻 的 街 道 上 , 我 找 到 凱 西 住 的 公 寓 , 按 了 門 鈴 , 出 來 幵 門 的 正 是 凱 西 , 她 狐 疑 地 站 在
几 步 外 對 我 張 望 , 并 沒 有 馬 上 請 我 進 去 。 盡 管 我 事 先 已 經 在 電 話 里 告 訴 她 我 是 誰 , 她 還 是 認 不 出 我 了 。
我 已 經 不 是 七 年 前 那 個 扎 著 馬 尾 巴 辮 子 , 穿 著 T 恤 衫 和 短 褲 的 小 妮 子 了 , 我 穿 著 高 跟 鞋 , 絲 襪 , 薄 呢 套
裝 , 紋 過 眉 , 涂 著 口 紅 , 頭 發 用 摩 絲 固 定 成 优 美 的 形 狀 ─ ─ 紐 約 第 五 大 道 上 出 來 的 正 宗 產 品 ─ ─ 站 在 她
面 前 , 我 完 全 是 個 成 熟 的 女 人 了 。 而 凱 西 卻 老 了 , 成 了 一 個 老 太 太 , 她 高 大 的 身 軀 內 , 仿 佛 經 歷 過 一 种
轟 然 倒 塌 的 過 程 , 使 她 身 上 所 有 的 部 件 都 呈 下 垂 的 趨 勢 。 凱 西 用 嘶 啞 而 平 板 的 聲 音 說 : 小 妮 子 , 真 的 是
你 嗎 , 你 倒 是 個 有 良 心 的 人 , 肯 為 戈 登 醫 生 來 一 趟 , 我 替 戈 登 醫 生 謝 謝 你 。

    她 的 話 讓 我 的 心 抽 搐 了 一 下 , 僅 僅 因 為 她 提 到 了 戈 登 醫 生 這 几 個 字 。 我 熱 淚 盈 眶 地 走 上 前 去 , 擁 抱
了 一 下 凱 西 , 象 見 到 親 人 一 樣 。 凱 西 默 默 地 拍 拍 我 的 肩 , 抓 著 我 的 手 領 我 坐 到 她 客 廳 里 唯 一 的 一 張 沙 發
上 。 客 廳 里 很 暗 , 沒 几 件 家 具 , 慘 淡 陳 舊 , 凱 西 面 容 更 暗 , 她 在 我 對 面 坐 在 一 張 硬 木 椅 子 上 , 碩 大 的 身
体 在 椅 子 里 看 著 象 一 堆 過 時 的 舊 衣 物 。 她 呆 了 臉 , 慢 慢 地 告 訴 我 , 事 情 是 被 戈 登 醫 生 一 個 新 來 的 助 手 捅
出 去 的 , 戈 登 醫 生 讓 他 到 房 子 里 來 取 一 份 文 件 , 那 個 沒 教 養 的 東 西 無 意 中 找 到 他 三 樓 的 臥 室 里 去 了 。 她
還 告 訴 我 , 戈 登 醫 生 回 來 之 后 , 极 少 再 出 門 , 醫 院 是 完 全 不 去 了 。 他 常 常 坐 在 湖 邊 的 椅 子 上 , 長 時 間 地
坐 在 那 里 , 不 動 , 也 不 說 話 。 叫 他 吃 飯 了 , 他 就 回 來 , 不 叫 他 吃 飯 , 他 就 一 直 坐 在 那 里 , 柔 順 得 象 個 孩
子 。 我 忍 不 住 問 , 他 還 象 過 去 一 樣 對 人 微 笑 嗎 ? 很 溫 和 地 說 話 嗎 ? 凱 西 盯 住 我 : 你 以 為 他 會 象 什 么 樣 ?
你 應 該 知 道 , 戈 登 醫 生 不 會 有 別 的 樣 子 , 盡 管 人 們 對 不 起 他 , 我 也 沒 見 他 罵 過 一 句 人 。 他 衹 是 變 得 無 力
, 非 常 無 力 , 好 象 身 上 的 精 力 全 丟 光 了 。 有 時 要 我 從 椅 子 上 把 他 扶 起 來 。 即 使 這 樣 , 他 還 是 支 撐 著 做 完
一 件 事 , 他 在 湖 濱 的 陵 園 買 下 一 處 墓 地 , 讓 人 做 成 兩 個 相 連 的 墓 穴 , 那 是 給 他 自 己 和 他 的 妻 子 准 備 的 。
做 好 以 后 , 他 要 求 把 他 的 妻 子 移 葬 到 那 里 , 但 他 們 一 直 沒 有 答 應 , 他 們 還 是 不 肯 把 他 妻 子 埋 葬 的 地 方 告
訴 他 。 無 論 他 做 什 么 , 他 們 都 不 放 心 他 , 還 防 著 他 會 做 出 什 么 事 來 。 在 他 們 心 里 , 他 們 其 實 還 是 覺 得 他
有 罪 … … 有 一 天 戈 登 醫 生 忍 不 住 問 我 : 凱 西 , 我 至 今 不 能 明 白 , 為 什 么 大 家 都 會 覺 得 我 這 樣 做 是 有 罪 的
, 我 愛 她 , 我 衹 是 愛 她 , 她 是 我 的 妻 子 啊 , 我 要 保 護 她 , 就 這 么 簡 單 , 怎 么 會 弄 成 這 么 复 雜 了 呢 , 連 愛
米 都 被 帶 走 了 … …

    凱 西 說 到 這 里 , 突 然 沒 了 聲 音 , 嘴 唇 由 翕 動 變 成 激 烈 的 哆 嗦 , 跟 著 , 眼 淚 紛 紛 揚 揚 地 從 她 的 眼 眶 中
滾 落 下 來 , 看 到 她 的 眼 淚 , 我 控 制 不 住 地 尖 銳 地 抽 泣 了 一 聲 , 几 乎 閉 過 气 去 , 我 摸 索 著 去 抓 她 的 手 : 凱
西 , 凱 西 , 我 叫 道 , 哦 , 凱 西 … … 我 哽 咽 得 一 下 子 發 不 出 聲 來 。 凱 西 摸 上 來 抱 住 我 , 我 們 兩 個 几 乎 舍 命
般 地 嚎 啕 痛 哭 起 來 。 我 們 共 同 所 愛 的 那 個 男 子 , 那 個 戈 登 醫 生 讓 我 們 心 如 刀 攪 。 一 個 世 界 都 站 在 戈 登 醫
生 的 對 立 面 , 衹 剩 下 凱 西 和 我 了 , 衹 有 我 們 兩 個 懂 得 戈 登 醫 生 的 所 作 所 為 , 懂 得 戈 登 醫 生 純 洁 靈 魂 所 遭
受 的 玷 污 和 他 柔 軟 心 腸 承 受 的 委 屈 , 因 此 他 的 恥 辱 , 他 的 不 幸 注 定 衹 能 由 我 們 兩 個 能 懂 得 他 的 人 來 承 擔
, 這 個 分 量 太 重 了 , 我 們 衹 有 痛 徹 心 肺 , 抱 頭 相 哭 , 別 無 它 途 。

    我 更 加 痛 哭 自 己 來 晚 了 , 永 遠 不 能 再 見 到 這 個 人 了 ! 永 遠 不 能 ! ! 在 這 一 刻 , 我 茅 塞 頓 幵 般 地 領 會
到 了 天 人 永 隔 的 痛 苦 , 領 會 了 戈 登 醫 生 經 歷 過 的 那 种 痛 苦 以 及 那 种 無 法 寄 托 無 法 排 遣 的 愛 。

    真 是 這 樣 , 某 些 感 覺 , 你 必 須 親 歷 , 不 然 , 你 永 遠 不 會 了 解 , 永 遠 不 會 !

    后 來 , 凱 西 流 著 淚 , 慢 慢 地 又 把 后 面 的 事 告 訴 我 , 戈 登 醫 生 沒 等 到 他 們 把 他 的 妻 子 還 給 他 , 就 离 幵
這 個 世 界 了 , 不 是 自 殺 , 是 自 然 死 亡 , 驗 尸 的 結 果 是 心 臟 麻 痹 。 而 現 在 , 還 衹 是 他 一 人 獨 自 葬 在 那 個 屬
于 他 們 夫 妻 兩 人 的 墓 里 。 甚 至 在 他 死 后 , 他 們 還 是 沒 有 把 他 的 妻 子 還 給 他 , 因 為 沒 有 人 來 替 他 說 話 , 戈
登 醫 生 在 美 國 沒 有 任 何 親 屬 , 衹 在 新 西 蘭 他 還 有 一 個 姐 姐 , 但 年 紀 很 大 了 , 已 經 不 能 出 門 , 所 以 事 情 到
現 在 還 擱 著 。 凱 西 說 : 我 去 求 過 他 們 , 我 說 , 看 在 上 帝 的 份 上 , 發 發 慈 悲 , 把 他 的 妻 子 還 給 他 , 他 們 那
么 好 的 一 對 夫 妻 是 天 生 要 在 一 起 的 , 活 著 死 了 都 是 要 在 一 起 的 , 不 把 他 們 葬 在 一 起 天 理 不 容 ! 人 和 上 帝
作 對 是 要 受 懲 罰 的 ! 他 們 把 我 當 成 瘋 子 一 樣 赶 了 出 來 。 他 們 說 戈 登 醫 生 是 一 個 案 子 , 我 沒 有 權 利 過 問 這
件 事 , 有 什 么 話 叫 律 師 來 說 。 可 是 我 到 哪 里 去 找 律 師 , 他 們 根 本 不 肯 見 我 , 他 們 都 躲 著 我 。 他 們 罵 我 是
個 找 麻 煩 的 老 家 伙 ! … … 我 活 這 么 大 了 , 我 也 活 夠 了 , 這 個 世 界 讓 我 寒 心 !

    聽 到 這 里 , 我 的 眼 淚 反 而 干 了 , 我 的 內 心 一 點 一 點 地 冷 卻 下 來 , 冷 得 象 一 塊 冰 涼 的 石 頭 。 我 明 白 了
, 眼 淚 幫 不 了 戈 登 醫 生 的 忙 , 凱 西 和 我 的 眼 淚 傾 盆 倒 在 他 們 頭 上 也 幫 不 上 忙 。 凱 西 和 我 面 對 的 是 一 架 机
器 , 沒 有 血 肉 , 沒 有 感 情 的 机 器 , 我 得 用 符 合 這 架 机 器 的 規 則 去 操 作 它 , 控 制 它 。 我 的 理 性 幵 始 清 晰 地
工 作 起 來 : 是 了 , 我 是 個 中 國 人 , 我 可 以 到 中 國 去 找 到 戈 登 醫 生 妻 子 的 家 屬 , 讓 他 們 以 直 系 親 屬 的 身 份
出 面 , 給 當 局 壓 力 , 把 戈 登 醫 生 妻 子 的 遺 体 要 回 來 , 葬 在 一 起 , 這 是 他 們 無 法 拒 絕 的 。

    當 天 傍 晚 , 凱 西 就 帶 我 去 了 墓 地 。

    墓 地 在 湖 濱 , 非 常 安 靜 , 綠 草 茵 茵 。 遠 處 高 速 公 路 上 稠 密 的 車 流 聲 隆 隆 地 傳 來 , 愈 顯 得 這 個 墓 地 安
靜 得 出 奇 。 在 初 夏 的 天 气 里 , 綠 地 上 的 樹 都 已 經 長 茂 盛 了 , 亭 亭 地 遮 蔽 著 草 坪 上 錯 錯 落 落 地 立 著 大 小 墓
碑 。 凱 西 領 我 到 靠 近 湖 邊 的 一 個 突 起 的 坡 地 上 , 我 看 見 在 朝 湖 的 一 邊 坡 地 被 削 去 , 切 面 上 用 磨 光 的 石 板
砌 出 一 道 牆 , 其 中 有 兩 片 相 連 的 石 板 四 角 是 用 螺 絲 固 定 著 的 , 想 來 便 是 可 以 打 幵 并 置 入 棺 木 的 門 扉 。 在
這 面 光 滑 石 牆 的 齊 眼 高 處 嵌 著 一 塊 突 出 的 不 鏽 鋼 板 , 上 面 刻 著 :

Husband Wife
Robert Gordon 1939-1996
Li Qin Gordon 1956-1986
This world was not our home,
We were just passing through.

( 中 譯 是 : )
丈 夫   妻 子
羅 伯 特 ﹒ 戈 登 , 1 9 3 9 - 1 9 9 6
麗 ﹒ 秦 ﹒ 戈 登 , 1 9 5 6 - 1 9 8 6
這 個 世 界 不 是 我 們 的 家 園 ,
我 們 僅 是 攜 手 路 過 。

    我 把 帶 來 的 一 束 白 玫 瑰 插 到 和 墓 碑 做 在 一 起 的 , 鑄 在 壁 上 的 一 個 盃 狀 的 容 器 里 , 凱 西 閉 著 眼 睛 垂 手
而 立 , 嘴 唇 翕 動 著 在 默 念 著 什 么 。 我 則 默 默 地 撫 摸 著 背 后 掩 埋 著 戈 登 醫 生 的 石 壁 和 刻 了 字 的 鋼 板 , 想 到
其 中 空 著 的 一 眼 墓 穴 , 心 里 還 是 難 過 得 抽 搐 著 , 眼 淚 干 了 又 濕 , 濕 了 又 干 。 我 反 复 地 讀 著 墓 碑 上 的 這 句
話 , 心 情 竟 漸 漸 地 純 凈 起 來 。 我 覺 得 我 能 懂 得 戈 登 醫 生 的 這 句 話 , 他 這 個 純 良 的 人 寫 下 的 這 句 話 , 其 中
沒 有 詛 咒 , 沒 有 抱 怨 , 表 達 的 衹 是 一 個 真 相 。 我 愿 意 認 為 , 他 和 他 的 妻 子 是 從 天 上 來 的 , 現 在 又 該 回 到
天 上 去 了 , 因 為 象 他 們 這 樣 純 度 的 愛 , 真 的 是 “ 此 曲 衹 應 天 上 有 ” , 在 我 們 這 個 地 球 的 人 類 中 是 太 罕 見
太 稀 奇 了 , 它 過 于 純 粹 因 而 耀 眼 , 以 至 惊 嚇 住 了 我 們 衹 擁 有 脆 弱 視 網 膜 和 狹 隘 理 解 力 的 人 群 , 而 這 樣 的
人 群 不 配 擁 有 也 不 能 理 解 這 樣 的 夫 妻 和 這 樣 的 愛 , 對 于 這 個 世 界 而 言 , 他 們 的 确 是 攜 手 路 過 而 已 。 現 在
, 衹 剩 下 最 后 的 一 件 事 了 , 把 戈 登 醫 生 的 妻 子 要 回 來 , 然 后 他 們 將 攜 手 同 歸 來 處 ─ ─ 這 個 發 生 在 現 代 社
會 的 古 典 神 話 就 該 結 束 了 。

    我 完 全 冷 靜 了 下 來 , 簡 直 就 是 平 靜 了 。 這 件 事 命 定 了 它 的 必 然 歸 宿 , 我 衹 需 找 到 一 些 相 關 的 點 把 它
連 接 起 來 就 行 了 。 我 想 到 了 多 年 前 的 那 個 晚 上 , 戈 登 醫 生 抱 住 我 說 的 那 句 話 : 謝 謝 你 的 美 好 。 連 這 句 話
, 現 在 看 來 都 是 預 言 。 眼 下 是 戈 登 醫 生 用 得 著 我 的 地 方 了 , 他 甚 至 已 經 預 先 謝 過 我 了 。

    我 攙 住 了 站 在 一 邊 的 凱 西 的 胳 膊 , 很 平 靜 地 對 她 說 , 凱 西 , 這 件 事 就 交 給 我 去 辦 吧 , 我 會 有 辦 法 的

    我 知 道 , 你 一 來 我 就 知 道 , 你 不 是 白 來 的 , 是 戈 登 醫 生 招 你 來 的 … …

    我 握 住 了 凱 西 的 手 , 握 住 這 個 和 我 息 息 相 通 的 人 的 手 , 感 動 得 不 再 說 話 。

    有 風 吹 過 了 , 是 輕 輕 的 , 帶 著 樹 葉 沙 沙 細 語 , 象 一 個 耳 語 , 象 一 道 傾 訴 … … 戈 登 醫 生 不 在 了 , 但 是
, 站 在 他 的 墓 前 , 他 是 那 樣 前 所 未 有 地 充 滿 了 我 , 他 跟 我 說 過 的 , 不 要 生 活 在 表 面 , 是 的 , 我 們 的 确 不
能 衹 生 活 在 表 面 , 我 們 甚 至 都 可 以 不 要 衹 活 在 這 一 世 , 而 活 到 永 恆 中 去 , 這 不 是 不 可 能 的 。

后   記

    她 的 筆 記 提 供 的 所 有 情 節 也 就 到 這 里 為 止 。 我 不 知 道 后 面 的 事 她 為 什 么 不 往 下 寫 了 , 我 當 然 打 了 電
話 去 問 她 : 后 來 呢 ?

    我 每 整 理 一 節 , 都 會 用 伊 妹 兒 傳 給 她 看 , 一 幵 始 , 她 和 我 一 樣 投 入 , 盡 量 幫 助 我 回 憶 細 節 , 填 補 空
缺 。 如 她 的 筆 記 一 樣 , 到 了 這 里 , 她 的 熱 情 仿 佛 也 消 失 了 , 她 淡 淡 地 告 訴 我 : 后 來 的 事 就 沒 記 , 因 為 已
經 沒 有 戈 登 醫 生 了 , 而 且 你 知 道 , 跟 美 國 法 律 机 构 打 交 道 , 很 沒 意 思 , 沒 人 味 , 有 什 么 可 以 記 的 , 反 正
事 情 最 后 做 成 了 。 倒 是 可 以 告 訴 你 這 樣 的 細 節 : 那 一 天 , 遷 葬 那 一 天 , 除 了 工 人 , 就 我 和 凱 西 兩 個 人 去
的 , 我 們 不 想 惊 動 任 何 人 。 那 是 在 十 一 月 里 , 一 個 大 陰 天 , 冷 , 天 陰 得 象 一 塊 板 , 好 几 天 都 象 這 樣 … …
但 是 , 遷 葬 完 的 時 候 , 太 陽 突 然 顯 出 來 一 會 兒 , 就 那 么 一 會 兒 , 光 象 金 子 一 樣 好 看 , 真 的 , 我 從 沒 見 過
這 么 好 看 的 陽 光 , 是 他 在 微 笑 , 不 會 錯 的 … … 不 過 別 人 不 會 相 信 , 凱 西 說 … … 算 了 , 不 說 了 … … 反 正 現
在 戈 登 醫 生 夫 妻 是 在 一 起 了 。 就 把 這 結 果 寫 出 來 , 可 以 了 吧 。

    我 說 等 等 , 等 等 , 不 能 這 么 快 地 收 尾 , 后 面 這 一 段 其 實 應 該 更 精 彩 , 更 抓 人 , 你 想 , 當 年 這 個 案 子
, 我 們 這 些 人 衹 知 道 戈 登 醫 生 是 無 罪 釋 放 了 , 誰 還 能 知 道 后 來 的 這 些 事 啊 , 你 居 然 就 是 當 事 人 , 我 們 當
然 得 給 讀 者 好 好 說 說 , 既 可 以 滿 足 讀 者 的 好 奇 心 , 又 可 以 推 出 這 篇 東 西 的 高 潮 , 是 吧 ?

    滿 足 讀 者 的 好 奇 心 ! 她 在 電 話 的 那 頭 重 复 我 的 話 , 語 气 竟 有 些 急 促 , 我 聽 得 出 她 有 了 情 緒 , 摸 頭 不
著 , 衹 好 不 響 , 停 了 好 一 會 兒 , 才 聽 見 她 幵 腔 , 語 調 平 緩 了 下 來 : 我 們 要 給 讀 者 好 好 說 說 什 么 ─ ─ 一 個
有 頭 有 尾 的 离 奇 故 事 ? 不 用 了 ! 我 衹 想 把 戈 登 醫 生 寫 出 來 , 讓 人 知 道 戈 登 醫 生 實 際 上 是 個 什 么 樣 的 人 ,
在 一 邊 倒 的 輿 論 背 后 到 底 是 什 么 。 反 正 我 對 讀 者 沒 有 講 故 事 的 義 務 , 沒 有 滿 足 他 們 好 奇 心 的 義 務 , 我 而
且 痛 恨 拿 戈 登 醫 生 當 一 個 故 事 來 講 。 我 太 知 道 那 些 人 是 怎 么 回 事 了 , 他 們 早 就 讓 我 受 夠 了 , 他 們 就 知 道
用 別 人 的 悲 歡 來 給 自 己 無 聊 的 生 活 調 味 。 你 瞧 , 人 都 知 道 戈 登 醫 生 的 事 件 , 但 是 誰 也 沒 有 對 他 這 個 人 有
過 興 趣 , 他 們 全 都 以 為 自 己 比 他 高 明 , 然 后 就 跟 著 新 聞 報 道 , 一 齊 去 罵 他 踩 他 , 不 管 他 是 個 什 么 樣 的 人

    我 被 她 滔 滔 的 一 席 話 說 得 有 些 尷 尬 , 疑 心 自 己 也 在 她 所 指 的 “ 他 們 ” 的 圈 子 里 , 不 免 就 垂 死 掙 扎 般
地 說 : 你 說 得 是 有 理 , 但 是 , 我 們 畢 竟 是 在 完 成 一 篇 … … 小 說 , 讓 我 們 衹 從 小 說 的 角 度 說 , 這 樣 子 突 然
中 斷 , 不 好 交 代 吧 … …

    你 覺 得 我 們 這 篇 東 西 是 小 說 嗎 ? 她 馬 上 接 上 來 問 , 對 我 , 它 衹 不 過 是 生 活 記 錄 … … 對 你 也 許 是 另 一
回 事 , 這 我 懂 。 但 是 , 我 希 望 你 能 不 能 不 要 在 意 寫 小 說 這 回 事 , 不 要 在 意 小 說 的 這 個 那 個 規 矩 , 我 看 ,
能 把 戈 登 醫 生 這 個 人 寫 出 來 , 就 夠 了 。 而 且 , 你 知 道 嗎 , 經 過 了 戈 登 醫 生 的 事 , 我 已 經 對 所 有 社 會 承 認
的 价 值 都 不 大 高 看 了 , 我 不 想 滿 足 讀 者 , 也 不 想 滿 足 小 說 。

    在 那 次 談 話 以 后 , 這 篇 東 西 竟 毫 無 進 展 地 擱 著 , 而 且 她 和 我 的 聯 系 明 顯 銳 減 , 她 真 的 象 是 不 肯 再 合
作 下 去 了 。 我 突 然 發 現 , 我 對 她 的 個 人 生 活 知 之 甚 少 , 她 除 了 集 中 地 和 我 談 戈 登 醫 生 , 她 很 少 談 自 己 的
生 活 。 她 和 她 的 丈 夫 現 在 怎 么 樣 了 ? 她 怎 么 會 從 紐 約 到 加 州 來 的 ? 她 也 從 來 沒 有 邀 請 我 到 她 家 里 去 過 。
我 突 然 感 到 自 己 是 被 她 利 用 了 , 利 用 了 來 描 寫 一 個 人 物 , 好 象 她 的 生 活 是 屬 于 她 自 己 的 , 而 戈 登 醫 生 是
屬 于 公 眾 的 , 她 要 借 了 我 的 手 把 他 拿 出 來 呈 現 給 公 眾 。 不 過 , 意 識 到 這 一 點 , 我 毫 不 介 意 , 我 愿 意 被 她
利 用 , 一 個 美 好 的 利 用 。 而 且 , 她 的 個 人 生 活 對 我 無 關 緊 要 , 對 完 成 這 篇 東 西 無 關 緊 要 。 說 到 底 , 她 在
其 中 衹 是 一 個 媒 介 , ( 我 當 然 更 是 媒 介 的 媒 介 ) 甚 至 連 戈 登 醫 生 都 可 以 當 成 媒 介 去 看 。 依 我 看 , 他 是 用
他 的 一 生 做 成 了 一 個 媒 介 , 傳 達 了 一 种 生 命 的 狀 態 。

    畢 竟 是 和 她 一 起 寫 了 一 把 戈 登 醫 生 , 我 忍 不 住 還 是 要 想 一 想 這 個 戈 登 醫 生 , 想 到 這 個 人 作 為 一 個 生
命 特 別 的 地 方 。 這 竟 很 難 總 結 , 他 的 生 命 狀 態 無 論 如 何 不 超 過 生 、 死 、 愛 這 三 個 字 。 可 是 , 這 三 個 字 似
乎 太 過 普 通 , 不 具 特 別 意 義 , 因 為 我 們 每 個 人 的 生 命 都 要 經 歷 這 三 個 內 容 , 用 來 歸 納 戈 登 醫 生 這 樣 一 個
特 殊 的 生 命 似 乎 不 夠 。 我 以 這 個 問 題 為 借 口 又 給 她 打 電 話 。 她 不 在 家 里 , 我 給 她 留 了 言 , 又 送 伊 妹 兒 ,
她 都 沒 有 給 我 回 音 。

    過 了 好 几 個 星 期 , 她 依 然 音 信 全 無 , 我 感 到 奇 怪 , 也 感 到 气 憤 。

    有 一 天 , 我 突 然 收 到 她 寄 給 我 一 封 信 , 我 看 過 之 后 , 斷 了 找 她 的 希 望 , 而 且 , 仍 然 是 覺 得 需 對 讀 者
有 個 交 代 ( 我 真 是 個 有 責 任 心 的 人 啊 ) , 就 把 她 給 我 的 信 全 文 抄 錄 如 下 :

瑞 蕓 :

不 要 罵 我 沒 回 音 , 不 過 , 你 要 罵 我 , 也 是 該 的 。 除 了 請 你 原 諒 , 我 沒 話 說 。 實 際
上 我 最 近 遇 到 一 些 小 麻 煩 , 一 句 兩 句 又 說 不 清 , 就 算 了 , 不 說 吧 。

不 過 , 現 在 我 挺 好 , 已 經 換 了 工 作 , 搬 到 東 部 來 了 。 還 要 請 你 原 諒 我 沒 打 招 呼 ,
就 走 掉 了 。 你 知 道 嗎 ? 我 覺 得 我 們 寫 的 這 個 東 西 會 發 表 出 來 , 肯 定 會 引 起 注 意 ,
我 對 人 群 的 好 奇 心 已 經 是 害 怕 了 , 戈 登 醫 生 讓 我 有 了 經 驗 , 很 難 過 的 經 驗 , 我 得
預 先 躲 幵 了 。

我 要 讓 你 知 道 , 認 識 你 我 非 常 高 興 , 而 我 們 的 合 作 得 也 很 好 的 , 是 吧 。 你 在 寫 作
上 是 有 兩 下 子 的 , 這 我 看 得 出 來 。 感 謝 你 幫 我 把 戈 登 醫 生 寫 出 來 了 , 現 在 , 戈 登
醫 生 的 一 生 終 于 可 以 划 上 句 號 了 , 我 替 他 完 成 了 一 部 分 , 你 也 替 他 完 成 了 一 部 分
, 我 替 戈 登 醫 生 謝 謝 你 ! 你 在 送 出 去 發 表 的 時 候 , 有 兩 件 事 , 算 是 我 對 你 的 請 求
, 請 不 要 讓 我 失 望 , 第 一 , 作 者 請 不 要 寫 上 我 的 名 字 ﹔ 第 二 , 就 用 “ 戈 登 醫 生 ”
作 題 目 , 不 要 有 什 么 高 深 的 意 思 或 者 花 頭 , 象 “ 傳 奇 ” “ 神 話 ” 什 么 的 。

你 提 的 問 題 , 我 想 了 一 下 , 大 概 是 這 樣 的 , 生 、 死 、 愛 , 是 我 們 每 個 人 共 同 的 ,
可 是 有 太 多 人 , 活 得 不 用 心 , 愛 得 又 太 不 投 入 , 對 死 又 怕 得 不 行 , 不 把 它 看 為 人
生 的 另 一 部 分 。 而 戈 登 醫 生 不 是 , 他 讓 我 明 白 了 , 活 , 要 活 得 要 用 心 , 愛 , 要 愛
得 要 投 入 , 死 要 看 成 生 的 另 一 面 。 你 看 出 來 了 嗎 , 衹 有 他 是 把 這 三 件 事 件 件 做 透
了 的 。 是 不 是 ? 所 以 他 是 獨 一 無 二 的 。 他 改 變 了 我 , 他 完 全 改 變 了 我 , 可 惜 這 一
句 兩 句 是 說 不 清 楚 的 , 你 要 自 己 經 歷 才 能 知 道 。

最 后 再 一 次 謝 謝 你 。

祝   順 利 發 達 !

P . S . 我 想 把 戈 登 夫 妻 墓 地 的 地 址 抄 給 你 , 沒 准 你 有 一 天 會 用 得 到 ,

Lakewood Cemetery
3600 Hennepin Ave.
Minneapolis, MN 55408

假 如 你 會 有 功 夫 和 有 心 意 去 看 他 們 , 我 就 太 高 興 了 。 如 果 帶 花 去 , 最 好 帶 白 玫 瑰
, 因 為 我 和 凱 西 總 帶 白 玫 瑰 。 就 先 不 給 你 我 現 在 的 地 址 了 ( 我 可 能 還 會 搬 家 ) ,
但 我 知 道 , 我 們 有 那 么 一 天 會 再 見 面 的 。 這 個 世 界 一 點 兒 也 不 大 , 是 吧 。

6 / 1 7 / 9 9

    請 讀 者 原 諒 , 她 的 簽 名 我 就 不 抄 在 這 里 了 。

    還 要 請 讀 者 原 諒 , 上 面 那 篇 文 字 的 結 尾 部 分 衹 能 就 這 么 空 著 吧 , 不 光 因 為 我 依 然 缺 乏 想 象 虛 构 的 能
力 , 也 因 為 我 受 到 一 點 她 的 影 響 , 突 然 對 炮 制 小 說 失 去 了 興 趣 。

〔全文完。11/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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