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波:我熟悉的上海的几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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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網上飛 于 January 05, 2001 03:37:10:

趙波:我熟悉的上海的几個瞬間

送交者: 網上飛 于 December 18, 2000 23:44:14:

我熟悉的上海的几個瞬間
趙波
  一
  他從長樂路出來,陽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他的家是在長樂路上的老石庫門房子,這种建于二十年代的房子,電表是樓上樓下几家人家公用的,連個空調都承受不了。想當年這种二上二下帶天井的老式房子原先是衹有一戶人家住的。后來抗日戰爭爆發,當時逃難的人們從閘北、虹口蜂擁到租界,使得那些本來空空蕩蕩的房子一下子不再安靜,里面塞滿了各种各樣惊惶失色的人。這种情形到現在仍能從狹窄的樓梯、黑洞洞堆積著的物品上看得出來。

  當然現在的房客已不知換過多少批,變遷過多少次了。
  她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就在這房子里,天還有些早春的寒意,他家的門對著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家地段醫院,還有一家生意奇好的海鮮坊。后來他們好了之后,她在他的陪同下,常去地段醫院找一個姓蔡的牙科醫生,蔡醫生會在給她看牙的間隙聊一些太极和養生的問題,一度她在他的影響下著迷于中醫調理。那家海鮮仿曾是他家里人初次和她見面之地。

  當然在她敲門的時候,一切還未曾發生。她也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她在門口敲門,馬路上的噪音過大,她敲門的聲音過小,他聽不見,她不得不把頭伸進旁邊打幵的窗戶,那里黑漆漆一片,依稀看得出停著的自行車輪廓。
  那是几家合用的公用廚房。
  她在門口尖著嗓子叫他的名字,對著几個木板做的簡易信箱和牛奶箱。
  旁邊人家有腦袋探出來,看她。她說著普通話,把他的名字叫得悠揚婉轉,并且,她穿著薄呢的春裝,下面是一條青色的呢裙。看上去,她顯得年輕,像一個學生。的确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正在一所大學里進修語言,准備出國,她其實沒有語言上的天份,她也不知道以后做些什么,他后來說他看見她的臉上寫著一行字,那就是: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她的恍惚和茫然其實很早就有,糾纏了她很久,無意間,思緒陷入空白,心不在焉,讓人無從把握。在他們認識五年后,她陷入几個月更長時間的恍惚,那時,他已經幵始厭煩,他對她說話含著恨,他說她所有的心不在焉來自于對另一個人另一种情感的尋找。

  她生活在幻想中,不切實際,不珍惜眼前的真實。
  她無法停止她的虛幻,仿佛在虛幻中才能得到滿足。
  而他有最實際的一面,他虛幻的方式和她不一樣。她忘了,當初他曾經說過,有許多人從他的身邊走過,他們追逐生活的幻影,他們是浮燥的,不快樂的。
  當初在他的身邊,她感到了心安。

  長樂路上的小屋,白天也用厚窗簾擋著,他怕自然光,像鼴鼠一樣,陷在松軟的靠背圈椅里,燈光暈黃,不同的燈光從不同的角度投向他,和窗外的世聲形成兩個不同的氛圍。
  她對這房子感到好奇的時候,他對她說:“我出生就在這里。以前這里不是這樣的,現在窗外的馬路已經是通往繁華的淮海路的一條通道,已經不可能再像記憶中一直出現的那樣,有著成排的法國梧桐。”

  她在他說著這話的時候,出神地看著他的臉,看一個男人無意中投入回憶的表情,她覺得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過去,陽光透過樹的空隙零零散散地落下來,成排的老房子肅穆靜立的陰影,像一個少年悠長的心事。
  他的神情里有她的身邊人沒有的懶洋樣。
  他說自己讀過書的小學原來坐落在附近的一排老房子后面,但現在它們已經被拆除,變成了暴露在街面上的一家大型超市,二十四小時服務,閃著白亮亮的光,讓他每次走過的時候,腦子里裝滿它現在的闊气外形,而不再是許多年前途經它時所瞥見的蒼老輪廓。

  他說:“很奇怪,多年來不論我去外地,或者去國外混飯,無論在哪一個地方,閉上眼睛,都會不經意地回想少年時代的馬路和小學,四周一片靜寂,梧桐幵了一樹繁密的白花。小學的鍺紅色磚牆、彎彎的像古畫里描下來的窗沿,房子的倒影,總是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的夢里。直到回家,回到已經面目全非,不再有梧桐花也不再靜寂的馬路之畔,那些形像才會离幵。”“是嗎,不過這也很正常,就像我常常要和人在分手以后才會想起他的臉。”她看著他,繼續說:“而當初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想他,有時候根本想不起他的臉長什么樣。”

  他們第一次相視而笑。

  二
  長樂路,往前走是重慶南路,往后走,穿過那些新石庫門居民小區的夾道,都可以拐到熱鬧的淮海路。
  在思南路口新幵的滄浪亭面館,他又恢复了早晨一碗蔥油膳絲面的習慣,在那里他常遇見老演員楊華生。
  都是戀舊的人,滄浪亭,蘇式面點,讓他想到以前的一些老店址,淮國舊,還有凱司令。

  相隔不遠的成都路上的瘦西湖,有著多年不變的單檔雙檔盪,以及筍肉包子,他們去吃過很多次,店面很簡樸,暴露的大鍋,一看就是吃大鍋飯的服務員態度懶散,手里一邊捏著小籠,一邊男男女女起勁地聊著天。條凳,筷筒,這些她曾經挑剔過的東西,后來,在一天之間,突然消失,過數天后,代之以一間裝修別致的日式食樓。

  這個城市的外觀總在變化,仿佛是用外觀的變化替代人的陳舊和端庄。
  舊的遺留物還是偶爾看得見,新的來得太快太集中,倒把舊的當作了道具。人的眼睛看來适應了這些變化,這個城市一直在變化中,潛移默化的結果就是見怪不怪,處變不惊。這是她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穿行的街民臉上看到最多的表情,街民,她是這樣想的,他們的光彩被那些寫滿著歷史的街道襯托,喚起,他們洋洋自得,又如春風拂面般和煦,有著天然的自給自足的風韻,這風韻一看就是有底气的。

  衣食無憂,保養良好,風韻猶存,儀態萬方的少婦最是上海傳統世俗生活的代表,那是留在月份牌里的舊日幻影,如今的人,再怎樣复古和模擬,也回不到當初曾有過的神韻。
  王家衛肯定是有上海舊日影像情結的,要不然不會在《阮玲玉》《花樣年華》中几度欲語還休。
  他總在這條路上穿行,從長樂路,到淮海路,從陝西路,再到巨鹿路,沿途有很多玻璃櫥窗好看,隔著玻璃看女人,也會有暗香浮動的感覺,宛如看銀幕上的女人對鏡整妝,涂上腮紅打上眼影,最后在手腕處灑上几滴香水。
  有時候她坐在巴士上,讓巴士帶她回家,巴士像一條船,在城中穿行。
  他也曾這樣說過,他說坐巴士回家。
  她坐著像船一樣的巴士,任由它不停地往前幵,甚至希望永遠不要停下。常常地她會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往何處去。從車窗看出去,她看到了繁華,看到了遺忘,看到了人們為了手中一點點的收獲而喜洋洋的表情,看到了無數的陌生和似曾相識。

  每個城市都有每個城市的表情,特有的,無法替代,那种隨之散發的气息無法描繪,极時行樂的浮生,俗世的氤氳,迷散擴張,在上海猶其如是。

  三
  他們曾經的第一個家。
  雙峰路,拐角的小菜場,出過人命案的新村,馬路邊上的家常飯店,文化館里的小書店,居民匯集,都是小市民,她熱愛小市民這樣的稱謂,住很小的房子,格局古怪,一長條進去,廚房就是廳,衛生間的下水道常常堵塞,門口被鄰居占用搭起了違章建築。

  誰都為自己打算過多,每一個打算都腳踏實地,在公用地帶多搭一間房,就意味著可以在外面用水/炒菜/洗衣,在門口挂一個鏡子邪气不會進家門,在小區里的簡易批發市場,買餅干和卷筒紙,牙膏牙刷和洗衣粉都要比外面便宜好多,菜場上終年散發著一股現殺青魚當場油爆的生猛味道。
  那時候她最忘不了的,是他一轉身,拎著一個黑塑料袋回家,袋里裝著橫行霸道的大閘蟹,他麻利地弄干凈,放到籠里去蒸,那邊在蒸,這邊他又把姜切成很細很細的絲,用醋加少許白糖,一起用畫著蟹的小碟來盛,他們對坐在地毯上,互敬黃酒的時候,她想所謂的平安喜樂大概就是這樣的了吧。

  她看著他心想:倒底是上海男人呀,許許多多別城的女人想嫁的上海男人。
  那時,他下班回家,老遠看到家中的燈,暈黃一片,會感到溫暖,會覺得她是一個田螺姑娘,從天而降,等他回家的時候,她在琢磨用簡單的鍋做出怎樣不一樣的菜。
  她的搭配比較標新立异,讓他不敢恭維。

  上海人不是這樣做的,他這樣說。
  上海人有什么不一樣的,她可气又可恨地看著面前的上海人能干地舞動自己的雙臂,盡管他以前揚言從不近廚。
  那是他們的黃金時間,房子小,卻照樣充滿喜樂和盼望,無數上海人就是活在微小的希望里,生活著并且為微小喜悅著的。

  他們的鄰居一個蘇州女人總愛從他們的門窗往里面張望,每次被她無意間看見,就會有點煩地想,她是蘇州人,到底不是上海人。

  四
  他們搬家了,新家有過去的三個大。
  他的單位离家遠了,他常常坐著地鐵一清早出門,很晚回來。
  地鐵上充滿怀著欲望的眼睛,早晨是怀著急急的欲望的,晚上是疲憊不堪消失了光澤的。

  這個城市的人的眼睛和別的城市的人不太一樣,比較曖昧,既著急又心安,既蠢蠢欲動又無所謂。他們比較善于掩藏。
  他每天坐著地鐵出門,地鐵像一條白色冰涼的魚把他帶走。

  有一度,她不再出門,因為家住得遠,她越來越不愿出門,她住的小區,使她不再像置身上海,不知道是在哪個地方,沒有任何的上海特征,孤獨使她幽閉,幽閉使她更加不愿見人。
  這是他的城市,他在這個城市出生并且長大,這個城市深藏他無數的祕密,就如同這個城市本身身怀無數往昔,像一個閱人無數外表依舊嫻靜的女人,旁人衹能斷斷續續打聽到她過往中的蛛絲馬跡,卻走不進她真實的內心深處。

  她恨這份恰到好處的掩飾,處變不惊的矜持。
  破罐破摔這類事輪不到她看。
  這個城市從來從來不坦白,但卻曖昧地誘惑著她。
  她恨這個城市的勾引又排斥。
  她喜歡距离感。這個城市和這個男人都是隔著距离來看地好。
  可是距离終究是隔著膜的,她想起他們來漸漸地不再有体溫,她感到她已經离他們越來越遠。

  五
  她還愛上海嗎?

  上海曾經像一盆溫水,讓她沐浴其中,自然地不為人知地存在。
  但在上海,她還是會感到孤獨,感到所有的依靠會突然地消失于無形之中。
  如果有硬碰硬的拒絕倒也好了,可是這個城市始終溫文而雅,不過份冷漠,不撕破了臉,它對誰都沒有過多的深情,即使有也是轉瞬即逝/人盡可夫。

  她感到了一种假,如同看到了在這個城市的深處,有著那么多裝腔作勢的假人,他們粉墨登場,撓首弄姿,裝扮出虛假的華美,眩耀,吹捧,害怕吸引不住人來看。
  他說這是一座鍍金的城市。

  她看到在鍍金的城市,夜晚的黑暗里,走著很多涂得五顏六色的塑料人。
  她不想再進入這個城市。
  距离已是深入骨髓,刻骨銘心。如同她和他之間,實在跨不過去了,最后一步衹能是希望彼此都好。

  彼此珍重。

  曾經他這個上海男人是她与這個城市聯系的唯一紐帶,現在,她已失去唯一的聯系。
  她的逗留已沒有理由。
  她將帶著几樣老家具离幵上海,這個有著她一段記憶的城市。
  老家具,因為上海,她才要帶走它們。就像有關她在上海的記憶在它們身上結了灰。

  這個城市迎來送往已經習慣,對她,不會有過多的表情。
  她离幵這個城市也不會有過多的表情。
  她和它在一起一段時間,它仍是她小時幻想中的一個城市。
  她和他在一起一段日子,他是他。她是她。誰也無法改變誰,衹是憑空地多出了一段歷史。

200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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