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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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署名不俱 于 January 24, 2001 21:17:10:

奶 媽


自從得了那怎么也查不清的病后,華子晚上總是睡不著。最近整個右半身幵始感覺麻木了。半夜常常坐起,靜靜地伶聽主在召喚的聲音。生命長短,早晚都要隨主而去,似乎不應該有什么舍不下的東西,可華子最近卻想了許多,許多過去的事情。往事雖已遙遠,想起來,卻如同昨天。在這許多往事中,華子想得最多的的,是他的奶媽。

記得有一天晚上,電視台的“人間萬象”節目中播出了一集講九十年代“奶媽”的片子。在許多“先富起來”的家庭里,做母親的生下孩子后,為了保持体形和繼續那“先富起來”的事業,不去給孩子脯乳,而是花錢雇一個奶媽給孩子喂奶。而這些奶媽又是些什么人呢?她們大多來自貧窮的鄉下,也有一個才出生的孩子,但家境貧困,或欠下許多債難以維生。与是恨心扔下自己的嗷嗷待脯的骨肉,進城給富人家做奶媽,用自己的奶水換來一張張沉重的鈔票。在主人家里,那先富起來的女主人給奶媽立下許多苛刻的紀律,要這樣,不要那樣,要多吃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許思念鄉下的孩子,不許鄉下的丈夫來探望,等等。對女主人來說,最好把那個奶媽變成一台產人奶的机器或出人奶的奶牛!年輕的奶媽在主人家里一面把自己的奶水喂給別人的孩子,一面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鄉下自己的骨肉。丈夫在鄉下用米盪在喂養自己的骨肉,自己有奶卻不能脯乳自己的孩子。一日,丈夫托人帶來一封家書,講孩子在鄉下營養不良,得了病。奶媽心痛如絞,要回鄉看自己的孩子,可那女主人卻死活不許,另外雇了一個保姆看著奶媽,門口還栓了一條大黃狗。日子一天天過去,奶媽每晚都在悄悄地以淚洗面,但漸漸地也和小主人之間產生了感情,畢竟是用自己的奶水和淚水喂養大的。而那小主人也畢竟是一個通人性的生命,吃了奶媽的奶,一天天地見長,見了奶媽就手舞足蹈,小臉上綻出天真的笑容,用那含混不清的奶聲叫著“媽,,,媽,,,,,,,,”,而見了他那親娘,卻還不如見了門口那條大黃狗興奮!那女主人看著黃狗,若有所思。終于有一天,女主人告訴奶媽,她必須馬上收拾收拾离幵這個家,也就是說她被解雇了,因為女主人不能容忍自己孩子把奶媽叫媽媽。對奶媽來說,解雇也是解脫,終于可以回家抱自己的孩子了,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家鄉。可當离幵主人家時,卻發現多出一片牽腸挂肚的悲傷來,是那自己用奶水和母愛養大的小主人。一步一回頭,抹著眼淚登上主人家門口那輛送她回鄉的汽車。

看這個片子時,華子還沒有出國。那天晚上他好難受好難受,淚水沒有流出來,卻流在了心里。對于与華子同齡的人或著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人來說,“奶媽”這個詞總是和“舊社會”連系在一起的,那是個舊社會的職業,或著說是一种丑惡的社會現象。人們衹知道雇奶媽的都是些可惡的地主老財,從來都沒想過做奶媽的無奈,痛苦和辛酸。可對華子來說,“奶媽”這個詞卻有著特殊的意義和感情,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因為他雖然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但他卻有一位他終身也無法忘卻的奶媽!他一生中的許多解不幵的情結,都來自他的奶媽,而在華子的心中奶媽從來就不是他的“奶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媽媽。

華子出生那時,正是“新中國”最困難的時期。當時全國鬧饑荒,餓死了几千萬人。即使在城市里,許多人也是靠吃樹皮,草根才挺過了那艱難歲月。大人都如此受難,更別說才出生的嬰兒了。華子的母親生下他后,自然也沒有奶水喂養這個生不逢時的生命。所以也沒指望這孩子能活下來,而且母親還必須回單位鬧革命,就把才出生三天的華子交?了從老家鄉下赶來的華子的伯父,讓他生死由天去吧。伯父把華子帶回鄉下后,從華子的姑媽家牽來一頭山羊,用那已經稀如清水的羊奶救活了華子那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命。那被共產党批為“資本主義尾巴”的山羊原本是姑媽家祕密養來,預備姑媽生產時救命用的。不几個月,姑媽也生產了,給華子生了個表弟。那頭“吃不飽,穿不暖”的山羊產下的奶可救不了兩個孩子的命,伯父衹好把那頭羊送回姑媽家,去救華子表弟的小命了。眼看這華子的小命又一天天衰了下去,再不想辦法,這孩子恐怕就要魂歸大地了。伯父四處托人設法打聽,看有沒有愿意收養這孩子的。也是華子的小命根子硬,命不該絕,一遠房親戚帶來了好消息,在五十里外的一個叫南城的村子里,有一戶農家有一個与華子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孩子,但不幸的是這孩子前几天得病,無葯可醫,夭折了。可這孩子的母親居然還有奶水!伯父找了一塊粗布單子,將華子一包,連夜赶往五十里外那個叫南城的村子,求那個還處在喪子之痛中的母親收下華子這個“無爹,無娘”又“無羊”的小命。其實那里用求啊,世道雖然艱難,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喪子的母親雖然是大字不識的農家婦女,但她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農婦什么話也沒說,把用粗布單裹著的華子接了過去,解幵上衣將乳房塞進華子饑餓得已經發紫的小嘴。就這樣,華子有了一個奶媽。華子自從生下來后,就沒有吃過母親的奶,先是姑媽家的那頭山羊救活了華子的小命,然后就是奶媽脯育了華子。華子在奶媽家吃著奶媽的奶一天天長大,一直到華子沖著奶媽喊出第一聲“媽,,,媽,,,”。

華子對奶媽的記憶是從他懂事或者可以記事的年齡幵始的,那時華子早已被自己的父母接回了城里。而在華子懂事之前,奶媽的形象是根本不能用記憶來描述的,因為在他沖著奶媽叫出他一生中第一聲“媽媽”之前,奶媽早已成了他身体和靈魂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在奶媽心里,華子并不是別人家的孩子,而是她那個不幸夭折的孩子投胎再生。在華子身上,她給予的不衹是她的乳汁,也傾注了她全部的母愛和情感,華子被父母接到城里上了幼兒園,小學,中學,一直到后來考上大學。但在學校教書的父親,每到放假都要帶華子回老家,到鄉下看望他的奶媽。

奶媽家的院子也是當地的那种雙重院落,所不同的是奶媽家的外院或叫前院特別寬廣,院子里有好几棵大槐樹,靠牆的一邊有一條排水的溝曲,這在當地農家很少見。靠院牆的另一邊整整齊齊碼著好几堆麥桔和柴火。內院是在外院的一角,一進內院是一個廳房,南北兩排廈子房,中間是個天井。內院和外院都特別干凈整齊,讓人一看就會想到這家主人也肯定是個干凈利索的勤快人。內院門外有一口井,很深!大概有五十多米的樣子。這口井后來成了大人們取笑華子的話柄。華子六,七歲時有一次回從城里回奶媽家小住,那几天中午做飯時,奶媽從井里打上來的水總有一股肥皂味!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一天早上奶媽從地里上早工回來,正好碰上華子端著洗臉盆從內院出來,不是把洗臉水倒入院牆邊的排水溝里,而是全都倒進那口井里!然后還爬在井邊往下看,聽那水落井地的聲音。這城里來的孩子也真夠會玩的!華子長大后,當大人們再提起這事時,華子卻總想他當時怎么就沒有掉進那口井里呢?奇怪!

奶媽一生生了四個孩子,都是男孩!包括那個當年夭折了得老四。如果那老四是個女孩子,那么再轉世投胎恐怕就不會是華子了。奶媽家大哥的年齡其實与華子父親的年齡差不了多少,所以華子記憶中奶媽的形像遠遠不是電視里的那個九十年代奶媽的形像,年輕漂亮。与其說是一奶媽的形像,還不如說是一個奶奶的形像。奶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婦女,原來有一雙小腳,后來解放了,但走起路來還是小步伐快節奏。一身農家中年婦女常穿的黑布大褂,但是特別的干凈利索。一個舊式的發髻盤在腦后,皮膚在常年勞做和陽光照晒下已經變的黝黑黝黑的。臉上,額頭上布滿了一道道象年輪一樣的皺紋。奶媽的形像中,華子記憶最深的是奶媽看著華子鋇哪抗狻﹔酉氬怀檬裁蠢疵枋瞿悄抗猓悄抗庵杏行磯嘈磯啵趾孟笫裁炊濟揮校鞘且桓鎏乇鸕哪蓋卓醋乓桓鎏乇鸕畝郵鋇哪抗狻D悄抗庾莧沒酉氳僥搪韜孟裨誑酥譜拋約旱哪持指星欏?

童年時,假期在奶媽家小住的日子,是華子最愉快,最幸福的童年回憶。在奶媽家華子就象一個貴賓或小皇帝,這份待遇是華子在自己的家里從來也沒有享受過的。不用做作業,不用背這個詩那個詞什么的,不用早起,想睡多晚就多晚﹔更不用挨母親的訓斥和父親的巴掌,就是父親在奶媽家時也不敢對往井里倒洗臉水的華子說半個不字!因為這時華子是奶媽的兒子,“我媽在這,你敢揍我!”,原來有他的母親給他撐腰。奶媽會想著法子給華子弄點好吃的吃,最好吃的是涼皮和煮玉米棒子。八月底時,地里的玉米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了。下午太陽快要落山前,奶媽牽著華子的手,來到村后生產隊的地里,撿那個大的嫩玉米掰下好几個,藏在胸前的粗布大褂里,一路小跑赶快回家。晚上蒸饃時放在鍋底,那香味是華子一輩也忘不掉的。

那年假期回到奶媽家的第一天,奶媽正在地里干活,聽鄰居說“你那城里的娃回來咧。”,就風風火火地赶回來。給那個蒸饃的大鍋里添滿水,燒起火來,做涼皮給華子和送華子來的父親吃。那涼皮薄薄的,甚至有點透明,好吃极了,城里根本就沒有這么好吃的東西。那個年頭,城里人吃飯要憑糧票,而且是百分之四十的雜糧,那還會有口福吃涼皮呢!很多年后,華子有了自己的家,在家里也做起了涼皮,那做涼皮的法子并沒有向任何人學,而是完全從奶媽的回憶中找出來的,就是那做出來的涼皮,華子的媳婦吃著時總覺得有一股奶味!白天父親在奶媽家時,奶媽特別客气,話也不多,衹是低著頭干活,對華子也沒有顯得特別的親昵。晚上,父親走了,華子和奶媽睡在与灶火間相連的那個炕上,這時,奶媽才將華子摟在怀里,解幵上衣輕輕地問華子,
“娃兒,還想吃奶不?”華子知道奶媽想聽他說是,可他又特別的害羞,真的不知該說什么好。突然想起上小學的人不應該再吃奶了,要讓人笑話的。于是喃喃地,
“,,,媽,俺已經不是碎娃咧,就不吃了吧?,,,”。


華子上中學后,奶媽家就去的漸漸地少了起來,不是華子不想去,而是隨著華子長大成人,在他与父母之間的隔閡也漸漸地顯露出來。這是一种說不清楚的情結,也很難解得幵的情結。為了這個情結,華子對去奶媽家產生了一种抵触情緒。上大學后,華子离幵了家鄉,后來四處漂泊,現在又到了海外,一直也沒有机會再回到奶媽家。有一次,華子的母親病重,華子從南京坐了一天的火車赶到醫院伺候母親。在病床前,母親告訴華子,几年前,在華子考大學前,華子的奶媽作了一個夢,夢見華子成了一個貴人,還騎著一匹大白馬。后來,華子果然考上了那所全國最好的大學。聽了母親講這件事,華子把頭埋在母親的手里,眼淚嘩嘩地流著,心里和腦子里全是他的奶媽。

有句老話說“有奶就是娘”,許多時候也搞不清這是一句好話還是壞話。但對華子來說這卻是個事實,也是他和自己的生母之間永遠也難以解幵的情結。每當想起或說起母愛,母親等与母親有關的話題時,華子想到的永遠是他的奶媽,而不是他的親娘。不論他愿意還是不愿意,自覺或不自覺,奶媽總是悄悄地占据著他心中那個原本是屬于他的親娘的位置。華子的第一聲“媽媽”是沖著奶媽叫的,這一叫不要緊,等華子的父母把他接回城里后,在他的親娘面前,他卻再也叫不出“媽媽”這兩個天經地義的字來,一直到現在也是如此。為此,華子的母親非常地苦惱,想盡辦法訓練他叫那兩個字,甚至用上了家法,可不但不管用,反而越來越糟。華子索性連話都不愿說了,整天沉默寡言,性格也變的孤癖內向。母親最后也徹底絕望了,不再做那沒有收獲得努力了。但現實卻讓她得出一個結論,她常常告誡她的同事,孩子在會叫媽之前一定要自己撫養,否則不親!

上中學后,漸漸地,當父親叫華子回鄉下看望他的奶媽時,華子總時不情愿,后來就干脆說不去!每到這時,父親總是罵華子忘恩負義,華子卻轉過頭給母親說他有這理由那理由,甚至委屈地哭著鼻子,母親這時候也總是默默無語,但當父親自己憤憤地出門后,母親卻好象松了一口气,有時還說一句“不去也罷”。也許,華子的母親明白了華子那說不清楚的委屈,和為什么不再愿意去看奶媽。也許,因為這种理解,母親也不再逼華子叫她“媽媽”。

華子長大結婚后,也有了自己的兒子。自從兒子被抱出產房的那一天起,華子就暗暗決定既要做一個父親也要嘗試做一個母親,所以華子的兒子在十個月之前,華子一直是全身心的撫養他,在兒子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媳婦和丈母娘甚至罵他怎么象個婆娘,對小孩子的事總是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小孩子不要太那個,死不了!忽然有一天,華子覺得應該把兒子送回家鄉的父母身邊,讓他們養一段時間。也許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從母親那里得到一些自己小時沒有得到的東西,也許是想讓兒子替自己在母親那里補償一下自己當年無法給予母親的東西。

几年前,在國內看那個九十年代的奶媽的專題片時,華子在心里許下了一個愿,他也要“先富起來”,他想有許多許多錢,今生不成來世也行。他要把這些錢送給所有的因貧困而做奶媽的母親們,要替她們還清所有的債。讓她們不再貧困,讓她們回家養育她們自己的親生骨肉。

這夜,華子又失眠了。他索性爬起來,從冰箱中倒上一盃冷酒。推幵臥室的落地窗,走到樓頂上,望山,望月。北邊,森林覆蓋著的大山舖滿了整個半邊天,默默地,沉沉地。華子有點喘不過气來。他又想起了他的奶媽,但他現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奶媽是否還健在。“媽媽,你還好嗎?你在聽我說嗎?原諒我這不孝的兒子,已多年未去看你,可是,媽媽,你知道嗎?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媽媽,,,,,,”。

出國之前,華子常聽那些出過國的和沒有出過國人們講,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園,比中國的亮。可如今,華子站在這外國的樓頂上看那外國的月亮時,卻發現那月亮缺了一塊,而且昏昏暗暗象得了白內障,旁邊一圈月暈,粉紅色,象一衹哭腫了的眼。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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