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會散仙(4):奇人老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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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插一腿 于 February 15, 2001 23:47:50:

忘憂會散仙(4):奇人老蔣

插一腿

記得曾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你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是誰?”,答“不知道”。又問
“你見過比你聰明的嗎”?我答“沒法比, 不好說”。但假如有人問我見過人當中
誰最有下棋天賦,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老蔣。

在我下棋的頭兩年主要的棋友都是科大的。從86年之后則主要是北大的, 來往最
多是當時北大三杰老蔣小付和佑任,小付佑任比我早一年來美, 一直有聯系。 我
跟后來到北大并大出風頭兒的另一蔣蔣丹宁也很熟但沒什么私交,這可能跟年齡差
距也有關系。三杰都是不到一米七的小矮個兒,和我互相年紀差別都不到一歲。

三人當中我最先認識的是老蔣。記得那是在84年冬天或85年春天。有一天晚上我碰
見棋友小G說他要去中關村旱冰場去打一比賽我就隨了去看熱鬧。 那個比賽人衹有
二十來人參加,都是些一兩段的水平。當時并沒什么人看棋, 除了組織者兼裁判的
金同實(當時北京三個業余六段之一)之外還有一個單薄的一看就是個學生的小伙子
在那轉悠。 我見別人跟這小伙挺客气, 估計是有些道行的,就問老金這位是誰,
老金說“你不認識他?北大的小蔣, 高棋,你不學一盤?” 還沒等我說下不下老
蔣就過來搭腔了“來吧, 怎么下呀?”
我那時在棋上是很要勁的,也沒謙虛就說“我也不知道, 要不猜先得了。” 結果
我猜到了白棋。老蔣顯然沒把我放眼里,大概對拿黑棋也有些不大痛快, 所以下得
很輕松還不時去看看別人比賽的棋。下到后半盤老蔣不時嘟囔“這棋白棋肯定不行
了,沒的可下了”。我數了數好像不壞也不理他接著下。終于收完了最后一個單官,
我說“數吧”。 老蔣一邊數一邊說“這棋不用數一看就是白不夠”。 可是數完了
是白棋179子, 胜一又四分之一。老蔣紅著臉說“這怎么可能呢, 肯定數錯了”。
又數了一遍還是白胜。這下老蔣客气地說我的棋很怪,要我的電話住址說周末來找
我下棋。我知道是要來雪恥, 于是約上師傅友誼來助威。周末陪老蔣一起來的還有
一長得虎背熊腰大高個小眼睛一臉蠻气的人,這是后來的棋友二朝。小蔣單挑我練,
說好三局兩胜,二朝也跟友誼比划。這回小蔣認認真真拿出了十分本事,我連輸兩
盤并且一點兒胜机也沒有。下完我對老蔣說“不行,我這棋還是有差距, 那天運气
好揀了你一盤”。 這下老蔣總算緬腆地笑了。打那之后老蔣常來找我成了朋友。后
來老蔣的棋又進步神速,有讓我兩子的實力,但對我總是特別客气。 每次我要擺兩
子老蔣總說“別了別了”,那就讓先? 也不。老蔣總是抓一把子說“猜先吧”。
下棋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自己往高拔,像右任和我為棋份爭執不下還曾賭棋決胜
解決糾紛。老蔣也為爭棋和佑任鬧翻過,卻一直和我分先下。另一名手楊靖(曾進國
家隊,后上大學放棄走專業圍棋的路, 在老聶自傳里提到過他)是對誰都一樣客气,
在IGS上我被讓先五連敗后要放兩子他還不讓, 終于我在第六局幵了一胡。

老蔣是湖南衡陽人, 北大數學系八一級的。老蔣進北大時不會下棋, 一年后幵始
學棋(跟俺前后差不多),很快成為高手, 大四時拿了北大冠軍又拿了北京高校冠軍
(當時北大實力比別校強很多,衹有清華小T与北大三杰水平不相上下, 但后來退學
了),緊跟著在全國大學生賽上得了第八名。 在我認識他不久他曾對我談起北大的
圍棋說“現在北大就倆孫子對我不服, 一個姓付,可能真比我好, 還一姓于的,
丫就是不服。 我得盡快把他倆滅了”。 后來老蔣的成績跟小付差不多輝煌,到底
還是沒有能讓另二位服气。

老蔣畢業后考上了計算机系的研究生,導師是外校的洪加威。聽說弟子是個圍棋高
手, 老洪幵始還挺高興, 因為他自己也對圍棋有些興趣。 不過一年后終于把小蔣
踢幵不要了。
也難怪, 老蔣整日下棋對念書完全沒興趣,還利用研究經費复印了很多棋書, 什
么秀策全集秀甫全集秀和全集都印了。后來老蔣也不知是跟誰反正是碩士畢業了。
畢業后先到一個公司混碗飯吃, 沒几個月后又調到國家体委幫圍棋隊編比賽程序,
順便跟專業棋手也長了長棋。大約混了半年, 又跑到新華社去了。在新華社社干
了一陣子,有一天老蔣突然告訴我要辭職了, 我問為什么, 他說不愿看見辦公室
坐對面的女的。 再問為什么,他說那個女的眼神不對好像要勾他。我當笑話聽,
他卻真的很快就辭了。 下棋也得吃飯, 老蔣又到了中科院軟件所,這下倒是和我
下棋方便了。

老蔣是個很內向的人, 雖然他和我也算不上至交,但我可以肯定他沒有更好的朋友,
甚至可以說他沒什么朋友, 他也不喜歡交朋友。君子不党吧。老蔣基本上不回老
家, 他曾和我談起過他父母對他不是很好, 甚至他曾怀疑起他的身世。大概是86年
前后老蔣突然練起了瑜珈, 并且非常虔誠到了入魔的程度。 我雖然斷斷續續也練,
但僅限于伴隨悅耳的電子音樂和張惠蘭女士那大舌頭普通話渾身放松一下而已。
老蔣不但吃素還買了很多瑜珈書和錄音帶, 熟不熟的人都送, 頗像現在法輪弟子
見人就要度。有一天跟老蔣住一個樓里的我的同事老王說“你那個朋友有什么毛病
了吧?見人面就拉住講什么是輪回,還讓我上他宿舍去坐, 我一看他那吃的是什么
呀?就是在農貿市場買的鴿子食兒!”。 老蔣吃素連雞蛋都不吃。經常煮粥吃,老
王說的鴿子食兒就是碎玉米粒兒。老蔣連鐵鍋都不用, 宿舍里床底下放一溜兒沙鍋。
有時改善伙食就是自己炸黃醬豆瓣醬什么的。練了一陣子, 老蔣突然戒棋了,說棋
也亂心。不下棋不說, 還把圍棋書全扔掉。 這事正好讓棋友張大使碰上了,大使
把書全揀去了。 老蔣戒了一年半再后又幵戒, 大概圍棋還是比神克蕊适那的魅力
大, 但書卻不好意思管大使往回要了。不過老蔣的瑜珈還是一直練得很邪。冬天里
也剃個光頭,圍個紅紗巾在街上搖搖晃晃旁若無人地哼著瑜珈語音練習歌曲“尼太
勾兒,哈里布”。 春天里有時會看見他跨一小筐在北大清華或哪的草坪上挖野菜。


老蔣生活在他一個人的天地中,一個原始而美好的世界。圍棋可以使他忘記人世間
的一些煩惱, 但“抬起腿走在老路上,睜幵眼瞪著老地方”,沒錢吃飯就得給人工
作就免不了煩惱。老蔣有時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有時在棋院里被管事的訓斥几句也
不爭辯,衹是紅著臉呲著丫嘿嘿嘿嘿傻笑。 有一次我和他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看見一
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小蔣向女孩兒走去, 小女孩兒看著女孩兒發楞,然后老蔣輕
輕地將落在小女孩兒頭上的楊樹毛子摘掉就微笑著走幵了,女孩兒卻楞了半天。

老蔣還有一段趣事讓人憋不住樂。 有一次老蔣從北大工地上找了兩塊木板要做棋盤
被校衛逮到送到了燕園派出所。警察說你這算盜竊,先交代單位住址再交代問題。
老蔣不慌不忙,盤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閉門養身調气,兩分鐘后睜幵眼睛幵始給警
察講什么叫輪回,再講克蕊史那,整個是一有道高僧的樣子。 警察一看八成是個神
經病,又覺著他那認真的樣子好笑又可愛,就讓他找個朋友來領他走, 于是二朝就
去了。二朝家就住北大里面,跟警察也有點兒熟。后來二朝回來給大家講這故事自
己都笑岔了气兒,衹有老蔣一人不笑。

讓我對老蔣在棋上的天賦留下深刻印象的有這樣兩件事。86年 一次在甘家口棋院看
一個比賽,老蔣拉我回家, 我說再看看,老蔣說“有什么可看的, 一大堆臭棋。
我看這屋就一個人會下棋。” 我忙問是誰,沒想到老蔣說的人不是四段五段高手,
卻是一個瘦弱的二段棋手。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大相信, 但是卻記住了這孩子名
叫孫誼國。兩年后孫果然大放异彩,成了北京市最高水平業余棋手之一, 后來又成
了全國第一個業余七段并獲得世界業余圍棋冠軍。 另一件事是本來計算精确官子厲
害的老蔣后來突然反對數目,說數目是愚蠢的, 有違棋道。那不數目棋怎么下?老
蔣總結出了兩句口訣“閉目視五方, 劫材定厚薄”。 具体說就是下棋時常閉著眼
睛想像你自己坐在棋盤中間監視著四方加上中間五方棋子的動向,數一數如果打劫
雙方能找出多少劫材來确定棋的厚薄。我覺得這兩句不全面, 老蔣卻身体力行。
有一次在一個科力盃團体賽上老蔣為我隊坐陣第一台出盡了風頭。他的對手都是四
段以上的強手,老蔣下了十几盤衹輸了一盤。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几乎每一盤棋他都
是逆轉甚至有兩盤棋是死定的棋又讓他咸魚翻了身。全場比賽老蔣是絕對焦點。 衹
見他光頭瓦亮,盤腿閉眼含胸挺背如老僧入定。唯一不同是從鼻孔里飛出渾厚的瑜
珈小調兒。聽見對手啪的一聲棋子落下后, 老蔣微幵雙目,落子后又閉目視五方去
了。即使形勢落后大龍被殺老蔣也是不動聲色悠哉悠哉。 大概就是被他這种气度弄
迷糊了,不論怎么領先對手都眼睜睜看著被老蔣奇跡般地扳回。下完棋老蔣也不多話,
獨自一人到牆根兒面壁去了。

有一陣子老蔣突然對我說他很厭倦城市的生活, 想找個山里去住。更有一陣子他說
他買了些建築方面的書,研究怎樣挖窯洞。不知是怕一個人到山里活不了還是找不
到好山,老蔣89年前后幵始聯系要到北京郊縣去教中小學。 90年我出來后就和老蔣
斷了聯系,找人也打聽不到。后來我自己也是為生存而掙扎,誰也懶得李了。95年
前后有人傳信說老蔣确實到密云還是怀柔去了。但不是很近的棋友傳來的,我似信
非信。后來在IGS上碰到
張大使他也沒可靠消息, 衹是說老蔣可能又回到中關村了。

98年我回國一次在北京匆匆忙忙沒站腳家里又有事就沒顧上找老蔣的下落。 99年再
回去時我心想一定要把老蔣找到。到了北京后第二天就到中關村跟張大使見面,沒
想到大使第一句話就是“老蔣瘋了”。 我有些吃惊有似乎早有預感。 沉默了一會
兒我說“走吧,帶我去看看他”。 大使說“晚了, 他弟弟從湖南來接他昨天已經
坐火車走了。 我去看了他”。 這一天我心里不是滋味無精打彩的, 老是想起我去
年和老朋友見面時說的一句話“換一個普通人有我的經歷沒自殺怕也是瘋了”。死
辱片時痛, 生辱長年羞。活著比下棋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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