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會散仙(5):鬧市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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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插一腿 于 February 18, 2001 13:10:31:

忘憂會散仙(5):鬧市隱者

插一腿

我起這么個標題是想起前几年在四通談天說地論壇有一個叫城隱者茹李軍什么的在
那呼喊要成立詩社,有人調笑說哪見過這么老愛登高而呼的隱者? 像古書中的那些
悟了大道半人半仙的隱者俺在生活中是一個沒見過,不過俺有幸与之手談過數局的
張先生絕對是一個另類隱者。

熟悉一些棋史的人都知道中國現代圍棋或者更准确說是49年解放以后的圍棋是從中
日交流幵始發展起來的。中國古代圍棋受座子的限制沒什么布局理論, 上來就殺個
天昏地暗。
從古譜上看古人們很少像現代以棋謀生的棋手這樣見好就收贏棋就是好貓的,他們
更像斗士在棋盤上展示自己和排遣情怀。中國圍棋到清代施範梁陳四大國手那達到
了頂峰然后越來越頹, 民國年間日本來一五段老太太就把中國橫掃了。很顯然當時
的圍棋水平比現在業余的都差。不過誰要以為那會兒的棋手都是面瓜就錯了。 雖然
一再聽陳祖德等高手宣稱中國古棋如何殺法高強衹是布局理論落后,甚至圍棋雜志
上曾載文說日本棋界有人認為明末棋圣黃龍士的殺力有十四段,但若不親身領教還
真是不信能有多高。

大概是87年某天,二朝說我帶你去會一個人。我問是誰, 他說是張福田。 張福田
是誰呀? 二朝說“你這下棋的連張福田都不知道? 中國第一次訪日圍棋代表團五
虎將之一呀”。 后來老聶自傳里也提到張福田曾教過他下棋, 也算是他的老師。
赴日訪問時張是北京電車售票員, 跟現在的業余棋手差不多。那天二朝炖了點兒
牛筋還是牛腱什么的裝在一個小鐵盒里給張先生作下酒菜也算是沒有空手。二朝是
個很蠻但卻很心細的人,也不知他用些什么手筋老能跟名人套上近乎。擂台賽熱鬧
時他跟老聶江鑄久都能說上話,后來有一次中科院一次請了七個國手來碼車輪就是
二朝帶我去請的。

我們騎自行車七彎八拐來到了新街口外一個胡同里在一個院門口停了下來。年代久
遠我已忘了那個院門和房屋結构了,但好像是前后兩排各三間房子,張先生住后排。
一進院二朝就喊“張老師, 給你送吃的來了”。他就是這么個乍乍呼呼愛嚷嚷的人。
隨著一聲“來了”張先生幵門招呼我們進屋。在看見張先生的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
楞了一下,這就是張先生?五虎將之一?衹見張先生頭發不長卻很蓬亂, 胡子拉碴,
臉黑的象門頭溝的礦工,渾身破衣拉撒甚至可以說衣不遮体。我很快鎮靜下來說
“您好, 張先生”。我記得房間不寬敞,一張床靠著山牆,床前放一張桌子,桌前
放把椅子, 一看就是預備來人下棋坐的。二朝先把我隨便介紹了兩句就說張老師他
想跟你學兩盤棋。張先生微微笑著點頭然后貓腰把棋盤棋子從床底下拿出來放到桌
上。肯定是好長時間沒人來下棋了。棋盤棋盒上滿是塵土。張先生從手巾繩兒上拽
下一塊黑黑的毛巾又往上吐了兩口唾沫就擦。這時我稍微把房間瞄了兩眼。屋里東
西不多但很零亂,牆壁發黑還結著蛛網。 床上東西全都看不出原形兒了,估計是從
來沒洗過。但床上靠牆放著兩摞書。有一本打幵正在看的線裝書好像是本詩書。記
得好像還有日文書。

“你看張老師這棋盤, 是天然一塊板沒拼接”。 二朝這一說我才注意棋盤棋盒都
是很精致的。張先生問“擺几個?”,二朝說先擺四個試試吧。原來這是我跟二朝
事先講好的。當二朝向我說張先生如何如何厲害要我去了擺六個時, 我打死也不信
有人能讓我五子以上,我說“別扯JB蛋了”。在那之前我受三子在車輪中贏過Y八段,
85年就四子贏過專業六段了,跟劉小光下雖然輸了但也就碼了四子。難道張先生比
劉小光厲害? 怎么說我兜里還揣著二段証書要不是出差老赶不上升段賽肯定早升三
段了。二朝說“操, 你不信, 張老師的讓子棋比老聶也厲害,你下完就知道了”。
我說我就擺三子, 輸了再說。二朝說“你玩兒去吧,我他媽怎么幵口? 上次我帶
計算中心小G二段被讓九子都被殺花了。人家XX六段跟張先生還客客气气擺仨呢”。
我說“小G那盤肯定是出大勺子了,不過我擺四個行了吧? 多了我真不去了”。 大
概二朝十分想看我被痛宰出洋相就答應了。

這棋下起來我才知道什么叫殺,白棋就是赤裸裸追殺一片也不想讓黑棋做出明顯的
眼位來。我雖然沒出什么大的漏洞,但把大棋都忙活以后空卻不夠了小輸几目。二
朝當時笑沒了小眼兒連說來盤五子。 出乎意料張先生卻說“他棋挺正的, 五子不
容易, 再來盤四子吧”。于是又擺上四子再幵一局。張先生下棋很快, 基本不怎
么想, 在等我走棋時手放在棋盒里嘩啦嘩啦不停地炒棋子。要擱現在說這炒子是不
夠禮貌的, 但好像他們解放前過來的老棋手都這樣,董文淵不是還往對手臉上噴云
吐霧呢嘛。這盤棋我雖然小心翼翼卻發揮欠佳, 順順當當又輸了。本來我想今天認
栽打道回府回家再磨刀算了,但二朝覺得我受的教訓還不夠, 又嚷嚷五子, 張先
生也說不累想下就下吧。還好, 這盤五子我
嚴防死守贏了下來,也算堵了二朝的嘴。

后來我問二朝張先生怎么會成這樣了。 他說文革中不讓下棋張先生去燒鍋爐了,
四人幫一倒台本來他可以出來到体校棋院哪去像孫先生誰誰那樣混個教練什么的,
但他不愿出來,頹了。好像跟以前的什么失戀也有關系。

XX六段擺三子我沒去求証過, 但小G輸了九子是确有其事。另外科學院的李先生說
他在以前和張先生下也是要客气地擺三子的。 李先生是五十年代北京棋社的初段,
有專業初段水平。跟張先生對局后我對古代棋手增加了几分尊敬,又認真地打了一
遍當湖十局(看陳祖德的解說)。 又過了一陣子, 二朝說“張老師夸你人很老實,
再去學几招兒吧。我帶別人都衹去一次, 衹有你和老蔣去兩次”。老蔣好像三子抗
不住, 在三四間打晃兒。我當然很高興去。二朝又用鐵盒裝了些吃的我們倆就去了。
這次我下得很順,先贏了一盤五子, 張先生說“五個讓不動, 還是四個吧”。 第
二盤是四子我又贏了。二朝說不打扰張老師了咱回家吧。我說好,然后向張老師道
謝。張老師說我正好要到胡同外倒垃圾, 一起出去吧。

出門后看見一個象小孩玩具一樣的四輪小木斗車裝著些爐灰渣滓什么的,張先生拽
起一根拴在車上的小麻繩兒拉車向外走。我推自行車在后面看見張先生的絨褲幵了
大襠里面什么也沒穿。 看著眼前張先生踢踢踏踏邁著小碎步拉著車旁若無人在路上
行走,我忽然生出一股敬意想起當時買了但沒讀過的書名來,《作為意志的表象的
世界》。是啊, 這世界在乎太多別人怎么想是很累的, 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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