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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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吳冠中 于 February 23, 2001 00:00:01:

送交者: 曙光 于 February 12, 2001 20:05:16:

梵高

吳冠中


  (吳冠中,男,一九一九年生,江蘇宜興人。畫家。現為中央工藝美術
學院教授。主要著作有《東尋西找集》等。)

  每當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畫的人們介紹梵高時,往往自己先就激動,
卻找不到确切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适合。以玄奘
比其信念?不恰當。以李賀或王勃比其短命才華?不一樣。我童年看到飛
蛾扑火被焚時,留下深刻的永難磨滅的印象,梵高,他扑向太陽,被太陽
熔化了!

   先看其畫,唐吉老父像畫的是胡髭拉茬的洋人,但我于此感到的卻
是故鄉農村中父老大伯一樣可親的性格,那雙勞動的粗壯手曾摸過我們的
小腦袋,他絕不會因你弄臟了他粗糙的舊外套或新草帽而生气。醫生迦歇,
是他守護了可怜的梵高短促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他瘦削,顯得有些勞累惟
淬,這位熱愛印象派繪畫的醫生是平民階層中辛苦的勤務員,梵高筆下的
迦歇,是耶穌!郵遞員露林是梵高的知己,在阿爾的小酒店里他們促膝談
心直到深夜,梵高一幅又一幅地畫他的肖像,他總是高昂著頭,帽箍上奪
目的“郵差”字樣一筆不苟,他為自己奔走在小城市里給人們傳送音信的
職業而感到崇高。露林的妻于是保姆,梵高至少畫了她五幅像,几幅都以
美麗的花朵圍繞這位樸素的婦女,她不正處于人類幼苗的花朵之間嗎!他
一系列的自畫像則等讀完他的生命史后由讀者自己去辨認吧!

  梵高是以絢爛的色彩、奔放的筆触表達狂熱的感情而為人們熟知的。
但他不同于印象派。印象派捕捉對象外表的美,梵高愛的是對象的本質,
猶如對象的情人,他力圖滲入對象的內部而占有其全部。印象派愛光,梵
高愛的不是光,而是發光的太陽。他熱愛色彩,分析色彩,他曾從一位老
樂師學鋼琴,想找出音和色之間的契合關系。但在他自己夜咖啡店一畫的
自述中反對單純作色彩的音樂師,他追求用色彩的獨特效果表現獨特的內
心感情,用白熱化的明亮色彩表現引人墮落的夜咖啡店的黑暗景象。我從
青少年學畫時期起,一見梵高的作品便傾心,此后一直熱愛他,到今天這
种熱愛感情無絲毫衰退。我想這吸引力除了來自其繪畫本身的美以外,更
多的是由于他火熱的心与對象結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他的作品能打動人
的靈魂。形式美和意境美在梵高作品里得到了自然的、自由的和高度的結
合,在人像中如此,在風景、靜物中也如此。古今中外有千千萬萬畫家,
當他們的心靈已枯竭時,他們的手仍在繼續作畫,言之無情的乏味的圖畫
汗牛充棟﹔但梵高的作品几乎每一幅都透露了作者的心臟在跳動。

  梵高不倦地畫向日葵。當他說:“黃色何其美!”這不僅僅是畫家感
覺的反應,其間包含著宗教信仰的感情。對于他,黃色是太陽之光,光和
熱的象征。他眼里的向日葵不是尋常的花朵,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向日葵
時,我立即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我在瞻仰一群精力充沛、品格高尚、不
修邊幅、胸中怀有郁勃之气的勞苦人民肖像!米幵朗基羅的摩西像一經被
誰見過,它的形象便永遠留在誰的記憶里。看過梵高的《向日葵》的人們,
他們的深刻感受永遠不會被世間無數向日葵所混淆、沖淡!一把粗木椅子,
坐墊是草扎的,屋里雖簡陋,椅腿卻可舒暢地伸展,那是爺爺坐過的吧!
或者它就是老爺爺!椅上一衹煙斗透露了咱們家生活的許多側面!椅腿椅
背是平凡的橫与直的結构,草墊也是直線向心的線組織。你再觀察吧,那
樸素色彩間卻變化多端,甚至可說是華麗動人!凡是体驗過,留意過苦難
生活、純樸生活的人們、看到這畫當會感到分外親切,它令人戀念、落淚!

  梵高熱愛土地,他的大量風景畫不是景致,不是旅行游記,是人們生
活在其間的大地,是孕育生命的空間,是母親!他給弟弟提奧的信寫道:
“……如果要生長,必須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訴你,將你种到德朗特的土
地里去,你將于此發芽,別在人行道上枯萎了。你將會對我說,有在城市
中生長的草木,但你是麥子,你的位置是在麥田里……”他畫舖滿庄稼的
田野、枝葉繁茂的果園、赤日當空下大地的熱浪、風中的飛鳥……,他的
畫面所有的用筆都具運動傾向,表現了一切生命都在滾動,從天際的云到
田的溝,從人家到篱笆,從麥穗到野花,都互相在呼喚,在招手,甚至
天在轉,地在搖,都緣畫家的心在燃燒。

  梵高几乎不用平涂手法。他的人像的背景即使是一片單純的色調,也
憑其強烈韻律感的筆触推進變化极微妙的色彩組成。就像是流水的河面,
其間還有暗流和漩渦。人們經常被他的畫意帶進繁星閃爍的天空,瀑布奔
騰的山谷……他不用純灰色,但他的鮮明色彩并不艷,是含灰性質的,沉
著的。他的畫面往往通体透明無渣滓,如用銀光閃閃的色彩所畫的西萊尼
飯店,明度和色相的掌握十分嚴謹,深色和重色的運用可說惜墨如金。他
善于在极复雜极丰富的色塊、色線和色點的交響樂中托出對象單純的本質
神貌。

  無數杰出的畫家令我敬佩,如周(日方)、郭熙、吳鎮、仇英、提香、
柯羅、馬奈、塞尚……我愛他們的作品,但并無太多的要求去調查他們繪
畫以外的事。可是對另外一批畫家,如老蓮、石濤、八大、波提切利、德
拉克羅瓦、梵高……我總怀著強烈的欲望想了解他們的血肉生活,鑽入他
們的內心去,特別是對梵高,我愿聽到他每天的呼吸!

   文森特﹒梵高1853年3月30日誕生于荷蘭格魯脫﹒尚特脫,那里大空
低沉,平原上布著筆直的運河。他的家是鄉村里一座有許多窗戶的古老房
子。父親是牧師,家庭經濟并不寬裕。少年溫桑并不循規蹈矩,气質与周
圍的人不同,顯得孤立。唯一与他感情融洽的是弟弟提奧。他不漂亮,當
地人們老用好奇的眼光盯他,他回避。他的妹妹描述道:“他并不修長,
偏橫寬,因常低頭的壞習慣而背微駝,棕紅的頭發剪得短短地,草帽遮著
有些奇异的臉,這不是青年人的臉,額上已略現皺紋,總是沉思而鎖眉,
深深的小眼睛似乎時藍時綠。內心不易被認識,外表又不可愛,有几分像
怪人。”

  他父母為這性格孤僻的長子的前途預感到憂慮。由叔父介紹,梵高被
安頓到巴黎畫商古比在海牙幵設的分店中。商品是巴黎沙龍口味的油畫及
一些石版畫,他包裝和拆幵畫和書手腳很靈巧,出色地工作了三年。后來
他被派到倫敦分店,利用周末也作畫消遣,他那時喜歡的作品大都是由于
畫的主題,滿足于一些圖像,而自己的藝術靈感尚在沉睡中。他愛上了房
東寡婦的女兒,人家捉弄他,最后才告訴他,她早已訂婚了。他因而神經
衰弱,在倫敦被辭退。靠朋友幫助,總算又在巴黎總店找到了工作。他批
評主雇選畫的眼光和口味,主雇可不原諒這荷蘭鄉下人的勸告。他還說:
“商業是有組織的偷竊。”老板們很憤怒。此后他來往于巴黎、倫敦之間,
職業使他厭倦,巴黎使他不感興趣,他讀圣經,徹底脫离了古比畫店,其
時二十文歲。

    他到倫敦教法文,二十來個學生大都是營養不良面色蒼白的兒童,
窮苦的家長又都交不起學費。他改而從事宣道的職業,感到最迫切的事是
寬慰世上受苦的人們,他決心要當牧師了。于是必須研究大學課程,首先
要補文化基礎課,他寄住到阿姆斯特丹當海軍上將的叔父家里,頑強地鑽
研了十四個月。終于為學不成希腊文而失望,放棄了考試,決心以自己的
方式傳道。他离幵阿姆斯特丹,到布魯塞爾的福音學校。經三個月,人們
不能給他明确的任務,但同意他可以自由身份冒著危險去礦區講演。他到
蒙斯一帶的礦區工作了六個月,仿照最早基督徒的生活,將自己所有的一
切分給窮苦的人們。自己衹穿一件舊軍裝外衣,襯衣是自己用包裹布做的,
鞋呢?腳本身就是鞋。住處是個窩,直接睡在地上。他看護從礦里回來的
工人,他們在地下勞動了十二小時后精疲力竭,或帶著爆炸的傷殘。他參
与斑疹傷寒傳染病院的工作。他宣教,但缺乏口才。他瘦下去,衰弱下去,
但絕不肯半途而止。他的牧師父親不了解這非凡的行徑,赶來安慰他,安
排他住到一家面包店里。委以宗教任務的上司被他那种過度的熱忱嚇怕了,
找個借口撤了他的職。  他宣稱:“基督是最最偉大的藝術家。”他幵
始繪畫,作了大量水彩和素描,都是礦工生活。宗教傾向和藝術傾向間展
幵了難以協調的斗爭,經過多少波濤的翻騰,后者終于獲胜了!他再度回
到已移居艾登的父親家,但接著又返回礦區去,赤腳流血,奔走在大路的
贖罪者与流浪者之間,露宿于星星之下,遭受“絕望”的蹂躪!

  梵高已二十八歲,他看布魯塞爾和海牙研究博物館里大師們的作品。
使他感興趣的不再是宗教的或傳說故事的圖畫,他在倫朗勃的作品前停留
很久很久,他奔向了藝術大道。然而不幸的情網又兩次摧毀了他的安宁,
一次是由于在父母家遇到了一位表姐。另一次,一八八二年初,他收留了
一位被窮困損傷了道德和肉体的婦人及其孩子,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八個月。
梵高用她當模特兒,她飲酒,抽雪茄,而他自己卻常挨餓。一幅名索勞的
素描,畫她絕望地蹲著,乳房萎垂,梵高在上面寫了米歇勒(1798一1874,
法國歷史學家和文學家。)的一句話:“世間如何衹有一個被遺棄的婦人!”
  梵高終于不停地繪畫了,他用陰暗不透明的色彩畫深遠的天空,遼闊
的土地,故鄉低矮的房子。當時杜米埃對他起了极大的影響,因后者幽暗
的低音調及所刻畫的人与社會的面貌對他是親切的。《吃土豆的人們》便
是此時期的代表作。此后他以巨人的步伐高速前進,他衹有六年可活了!
他進了比利時的盎凡爾斯美術學院,顏料在他畫布上泛濫,直流到地上。
教授吃惊地問:“你是誰?”他對著吼起來:“荷蘭人溫桑!”他即時被
降到了素描班。他愛上了魯本斯的畫和日本浮世繪,在這樣的影響下,解
放了他的陰暗色調,他的調色板亮起來了。也由于研究了日本的線描富岳
百圖,他的線條也更准确,有力、風格化了。

  他很快就不滿足于盎凡爾斯了,一八八六年他決定到巴黎与弟弟提奧
一同生活。以前他几乎衹知道荷蘭大師,至于法國畫家,衹知道米勒、杜
米埃、巴比松派及蒙底塞利,現在他看德拉克羅瓦,看印象派繪畫,并直
接認識了洛特來克、畢沙羅、塞尚、雷諾阿、西斯萊及西涅克等新人,他
受到了光、色和新技法的啟示,修拉特別對他有影響。他用新眼光觀察了。
他很快离幵了谷蒙的工作室,到大街上作畫,到巴黎附近作畫,他用春天
鮮明的藍与玫瑰色畫小酒店,色調變得嬌柔而透明。巴黎解放了他的官感
情欲,衹《輪轉中的囚徒》一畫喚起他往日的情思。

  然而他決定要离幵巴黎了!經濟的原因之外,他主要不能停留在印象
派畫家們追求的事物表面上,他不陶醉于光的幻變,他要投奔太陽。一天,
在提奧桌上寫下了惜別之言后,西方的夸父上路了!

  一八八八年,梵高到了阿爾,在一家小旅店里租了一間房,下面是咖
啡店。這里我們是熟悉的:狹窄的床和兩把草椅,咖啡店的球台和懸挂著
三衹太陽似的燈。他整日無休止地畫起來:廣場与街道、公園、落日、火
車在遠景中穿行的田野、花朵齊放的庭院、罐中的白玫瑰、筐里的檸檬、
舊鞋、郵遞員和保姆、海和船,一幅又一幅的自畫像……他畫,畫,多少
不朽的作品在這短短的歲月中源源誕生了!是可歌可泣的心靈的結晶,絕
非尋常的圖畫!

  他贊美南國的阿爾:“呵!盛夏美麗的太陽!它敲打著腦袋定將令人
發瘋。”他用黃色涂滿牆壁,飾以六幅向日葵,他想在此創建“友人之家”
,邀請畫家們來共同創作。但應邀前來的衹高更一人。他倆熱烈討論藝術
問題,高更高傲的訓人口吻使梵高不能容忍,梵高將一衹玻璃盃扔向高更
的腦袋,第二天又用剃刀威脅他,結果梵高割下了自己的一衹耳朵,高更
急匆匆离幵了阿爾,梵高進了瘋人院。包著耳朵的自畫像,瘋院庭院、病
院室內等奇异美麗的作品誕生了!他的病情時好時壞,不穩定,便又轉到
几里以外的圣﹒來米的瘋人收容所。在這里他畫周圍的一切:房屋与庭院、
橄欖和杉樹、醫生和園丁……熟透了的作品,像鮮血,隨著急迫的呼吸,
從割裂了的血管中陣陣噴射出來!

  終于,《法蘭西水星報》發表了一篇頗理解他繪畫的文章。而且提奧
報告了一個難以相信的消息:梵高的一幅畫賣掉了。

  瘋病又几次發作,他吞食顏料。提奧安排他到离巴黎不遠的撾弗爾﹒
庶﹒奧瓦士去請迦歇醫生治療。在這位好醫生的友誼、愛護和關照中,他
傾吐了最后一批作品:《奧瓦士兩岸》、《廣闊的麥田》、《麥田里的烏
鴉》、《出名的小市政府》、二幅《迦歇像》、《在彈鋼琴的迦歇小姐》
……

  一八九零年七月二十七日,他藉口打烏鴉借了手槍,到田野靠在一棵
樹干上將子彈射入了自己的胸膛,七月二十九日日出之前,他死了。他對
提奧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苦難永不會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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