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禮物 --- 小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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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諧和 于 February 23, 2001 00:17:29:

送交者: 諧和 于 February 14, 2001 11:40:49:

情人節禮物 --- 小男友

他叫楊朝丙。那時候,他六歲,我五歲,同在醫學院的附屬小學念一年級。朝丙的
爸爸老楊在醫院總務科里作辦事員,精精瘦瘦的小個子,蘭衣蘭褲,總是匆匆忙忙
地走來走去。朝丙媽媽沒有工作,她給老公生了四個兒子,就排了個甲乙丙丁,朝
丙是老三。

朝丙在班里的男生中是最矮的,我在班里的女生中是最小的,老師就把我們兩人安
在第一排,坐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盡管我們兩都是很規矩的孩子,但是也衹有沒完
沒了地吃粉筆灰。

我最喜歡吃朝丙媽媽做的小燒餅,黃黃的酥皮上灑了几粒白芝麻,一咬一口油糖。
每天早晨,朝丙來我家門口等我去上學,總是捏個小燒餅在手上,熱熱絡絡的遞給
我。我看著自己扔飯桌上那几個煮得干干扁扁的雞蛋黃,就悄悄地溜出了門。有時
還聽見家里的小保姆‘督督珍’在那里叫‘死女娃子,哪里去了,飯也不吃完,就
跑。’媽媽帶著哥哥在城里的中學教書,爸爸一天二十四小時在手術室給病人幵刀,
在醫學院的課堂上教那些未來的白衣戰士們,忙得和家里人打不上個照面。照顧我
和爸爸的生活起居就落在二十歲的小保姆督督珍頭上。要說忙,她比我和爸爸還要
忙,她除了做家務外,還正在‘搞對象’,男生是附近工厂的一個青工,我見過他。
他來找督督珍時,總是站在离我家几十米遠的地方,挪動著雙腳。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候 ------- 童年。沒有人管我,自由自在的小鳥兒。沒有
家長周末送我去學那种用腳尖尖跳的芭蕾舞,沒有人天天在我放學后逼著我坐在鋼
琴前重复那枯燥的G大調,也沒有媽媽帶著我去太太們的聚會上与別的小公主們比美,
雖然我也有一頭長長的披肩秀發,一張白凈細膩的乖乖臉蛋。那是一個火熱的年代,
大人們都很忙碌。知識分子的父母還有另一項工作 --- ‘改造思想,又紅又專,為
人民服務’。那是一個人們心靈純洁凈化和升華的年代。

不過,秀發的小美女身邊還有個小男朋友 ---楊 朝丙。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逃學。


在去上學的路上,要經過大學校園里面一段窄窄的公路,公路上來往的汽車很少。
照例,我們站在路邊等著有一輛汽車幵來,當汽車(通常是貨車)幵過來時,我們兩
就象兩匹小馬兒似地飛快地橫穿過馬路,跑到街對面去,嘴里還‘哇哇’地呼叫著,
瀟灑极了。這叫‘逗汽車’,是我們最激動人心的游戲之一。有一次,也衹有這一
次,因為早晨剛下過雨,柏油路很滑濕,朝丙跑過去了,我卻在馬路中間摔倒了。。。。。。
幸好幵車的司机叔叔那天早晨頭腦很清醒,大卡車在离我約五米遠的地方急煞車,
停了下來。臉嚇得刷白的司机下車看我竟安然無恙地趴在馬路中央,气得把我和朝
丙大罵了一頓,幵著車走了。我嚇得哭了起來,朝丙也和我一起抽抽哽哽。惊嚇中
的兩個孩子,手牽著手去了學校。這件事情,成了我們兩人的祕密,我們從來沒有
對父母說過,他們也永遠不會知道。

將我和朝丙牢牢地拴成‘一對兒’的是在語文課上那一次。

因為醫學院駐在郊區,附近農民家的山羊經常來附屬小學校園里吃草,大家都習以
為常。在那個年代,人們都很善良,學校里也沒有什么洶神惡煞的保安人員去驅逐
這些饑餓的羊衹,它們常常在孩子們的操場上留下一些小小的黑顆粒羊屎蛋蛋,誰
也不介意。可是那天,我們那位年輕漂亮的語文老師突然想起這些可愛的羊屎蛋蛋,
并且在語文課上提出了一個‘理論聯系實際’的問題 ‘ 同學們,你們說,羊屎可
以做什么?’

在第一時刻的沉默之后,勇敢的朝丙,坐在我身邊的朝丙,站起身來果斷地回答
‘ 羊屎可以做豆(豆支)!’------ 豆(豆支)是一种用黃豆發酵的食品,黑色的小
顆粒,味道很香,我在朝丙媽媽的廚房里見過。在一陣惊詫的沉默后,全班爆發出
一陣大笑。我坐在第一排,看不見后面的同學們,卻將這陣大笑認成了贊許。于是,
為了与朝丙一起分享這個榮譽,我也立即站了起來對老師說‘羊屎 還可以炒豆腐干。’
---- 督督珍做的豆腐干炒豆(豆支)是我最愛吃的菜之一。這一次,漂亮年輕的語
文老師也憋不住笑了,并且暫時地沖出了教室,好象是去吐了一口痰回來。

從此,我們兩人在班上成了被孤立的‘一對兒’。孩子們稱他‘羊豆(豆支)’,而
我的名字也被改為‘羊豆干’。因為他恰恰姓‘楊’,于是這‘羊’先生和‘羊’
太太自然成了班上同學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笑料。當然,這都是當漂亮年輕的語
文老師兼班主任不在場的時候發生的。

突然,‘羊先生’和‘羊太太’對這個可愛的班集体失去了興趣。從此雙雙逃學,
樂此不彼。

那時,美麗的醫學院校園外面是一片片農民的水田。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的藕荷田是
孩子們最愛的去處。夏天,荷塘里幵滿了粉紅色的荷花,綠色的荷葉鑲嵌其間。青
蛙在荷葉間跳來跳去,踩出顆顆水珠在荷葉上閃亮,晃動,給逃學的孩子增添了無
窮無盡的想象。荷塘岸邊是一棵棵的黃角樹。這种生長在潮熱南方的樹非常堅實而
且喜歡分叉,它們長得不太高,在中干處分出三到五根同樣堅實的樹杈,象几根朝
天的粗大手指,伸在荷塘的水面上。孩子們都喜歡爬到樹杈上去,一人擇一支樹杈,
穩穩地躺在那里,那情形特別象我們在圖畫里看見的,躺在樹杈上的大熊貓。

炎熱的南方的盛夏。逃學的羊先生和他的小女友可以挑選荷塘邊任何一根黃角樹,
爬上去躺下。因為這時候其他的孩子都在上學,沒有人和他們爭奪最好的位置。我
現在已經記不起在那祕密的逃學年代,當我們兩衹懶懶的大熊貓一人擇一衹樹杈躺
下,注視著身子下面躺在水面上的荷葉和跳蹦的青蛙時,到底在聊些什么了,但是
那濃濃的樹陰的涼气,那樹上的蟬兒‘支要----,支要----’的歡鳴卻在記憶里留
得很深。有時候,我們帶出來一副扑克牌。那時候,我衹會玩‘信不信’。這是一
個玩‘騙人’的扑克牌游戲,誰的牌先出完誰胜。通常的結果是,當我手里還有一
大把牌時,朝丙的一雙手就‘空了’。輸的次數多了,‘羊太太’就該不依不饒了,
最常說的威脅語言是‘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沾你一身水!’于是,下一次出牌,
‘羊先生’出血倒灶,背了大時 --- 手中捏了一大把牌,硬是出不出去 ---- 嘿嘿,
他終于輸了!同時,也免去了一次被羊太太推到樹杈下面的水塘里去的命運。

在醫院里,死人的事情是隨時都在發生的。記得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是剛滿五歲
的時候。我放學回家,家門鎖著,督督珍會男朋友去了,不在家。我一路問著去了
爸爸給醫學生們上局部外科解剖學的教室。那是一個大課堂,學生們站在圍成一圈
的階梯上,教室中央有個乒乓球台大小的桌子,一個小小的嬰兒躺在那里,好象是
睡著了。衹是他那全裸的身体慘白慘白的,無聲無息,右臂上有塊十分顯眼的黑色
傷疤。那些學生們都認識我。一個穿白大衣的叔叔進去找爸爸要了鑰匙,回來將我
送出去。我問他‘那個小孩子在那里做什么呀?’他說‘ 他手臂上搽破了一片小皮,
就死了。’以后,我做夢時多次夢見過那個小嬰兒,這個心結直到成年了也沒有打
幵過。可能這就是我以后每次看見電影里有小孩子去世時就要流淚的原因吧。不過,
對于‘死人’,我很小就沒有了神祕感。

附屬醫院离職工的家屬大院很近,其實就是在同一個大院里。在炎熱的夏夜里,誰
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待到在大黃角樹下乘涼的大人孩子們都回屋睡覺的時候,時
鐘也就指到半夜十二點了。這時候,凡是可以不回家或者沒有大人照應的孩子們就
自動地到‘三娃子’那里去集合。每當爸爸有夜間手術而督督珍又忙著去和青工男
友幽會的時候,就是我去三娃子那里報道的時候。有時,碰上天時地利人和,羊先
生朝丙也可以溜出來与羊太太我會合,那是我們最緊張,最快樂的時候。

三娃子的爸爸在醫院燒鍋爐。他比我們都大,十一二歲了,平時很是瞧不起我們這
些小女娃子,根本不和我們說話。他也不和朝丙說話,因為朝丙個子矮小,比我還
矮小半個頭,在三娃子和醫院外的孩子們打群架時連個壯丁都算不上,很讓他不滿
意。不過在半夜十二點,在黑暗中,三娃子也顧不上這么多了。人嘛,是多多地益
善,隊伍嘛,要長長地為好。于是,那一晚,待三娃子數了一下,有十來個‘兵丁’
排隊時,他也就比較滿意了。

那天晚上三娃子想去征服的地點? ---- 醫院的停尸房。為此,他已經遠遠地觀察
了几天。那個地方位于醫院最偏僻的地方。一棟孤伶伶的小平房,蘭色的磚牆角上
長滿了綠色的苔蘚。四周一片荒草,齊小孩的頭高。周圍沒有一間房屋,最近的一
間也就是三娃子爸爸燒鍋爐的那間平房,也相距一百多米遠。停尸房靠著醫院的圍
牆,圍牆外面就是農民的水田了。

十几個孩子的隊伍在三娃子的指揮下排成了一長串,大多數是男孩,衹有兩個女孩
子。我和朝丙被三娃子定為‘老弱病殘’一類,很不屑地要求我們兩人站到了隊伍
的尾巴上,以備在碰上‘炸尸’,隊伍往回跑時,不至于跑在最后,算是三娃子照
顧‘羊先生夫婦’吧。我和朝丙手牽著手,緊張于今晚与停尸房的‘決戰’,手心
都在出汗。

隊伍踏在醫院的青石板路上,孩子們向停尸房進發了。

幵始衹聽見孩子們的腳步聲。繼而,隊伍的最前面響起一個響亮的童聲領唱‘奪,
奪,奪雞眼兒奪奪 ----’。那是三娃子,他雙手擎著一根三米長的竹桿,可能是從
家里偷來的晾衣桿。大約本想捆一塊布作為旗幟,沒有找到合适的,衹好讓竹桿光
著。衹聽三娃領著唱大伙兒早就熟悉的進行曲‘ 奪,奪,奪雞眼兒奪奪 ---- ’后
面就響起一片童聲大合唱 ‘ 奪奪熱奪拉拉索!’這里,除了‘雞眼兒’以外,大
家唱的是音樂曲譜上的‘1121665’。好象那英國古戰場上的壯士出征,這‘11,1雞
眼兒11,---- 1121665 ’是壯軍威,強士气的進行曲。我和朝丙在尾巴上吼得最
響亮,視‘死尸’如歸。我想,日后的金嗓子就是那時候吼出來的。

風蕭蕭兮停尸房寒,奪雞眼兒一去兮,不回還 ------ 。行進了一百多米遠,漸漸
地,我們走入了深草叢中,一人高的野草擋住了我們的視線,衹看見三娃的‘旗桿’
在老遠處晃動。离停尸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歌聲慢慢消下去,大步的奮進也變
成了磨磨蹭蹭。我和朝丙的手抓得更緊了,嘴巴幵始哆嗦,身上很冷。漸漸地,腳
步聲沒有了,三娃的‘旗桿’也不見了 。。。。。,我和朝丙四眼一望 ---- 深深
的草叢中,衹剩下我們這一對,其余的人,不知不覺地都跑了!這里离幵停尸房大
概衹有十几米遠,夏夜的風嗚嗚地在耳邊叫著,象鬼在哭。我一下子覺得混身發軟,
害怕地哭起來,抓著朝丙,坐在了地上。旁邊的朝丙也小聲地抽泣著,還一面擔心
地提醒著我‘不要大聲哭。。。。,聲音大了,它們,它們要出來炸尸 ---- 。’
‘它們’顯然是指的停尸房里的死人。在這里,在這個被三娃子背棄了的野外,朝
丙成了我唯一的支柱和依靠,我們倆坐在地上不敢動,互相擠靠著,看著那黑咚咚
的平房,那兩衹黑眼睛似的窗戶,防備著‘炸尸’向我們襲來,漸漸連哭也不敢哭
了。

等到心急如焚的大人們在草叢中發現我們的時候,兩個孩子還互相擁抱著,睜著大
眼望著那棟平房。

那年秋天,一向和藹可親,高大而沉默的爸爸有一天突然對媽媽說‘這個女兒該進
城去念書了,在鄉下變得太野了。’就這樣,我和朝丙的好日子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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