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拂: 江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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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wuyan 于 June 09, 2001 08:53:06:

蕭拂: 江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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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wuyan 于 June 02, 2001 20:19:51:


 第一章

  丫頭之一

  十四歲那年,我殺了一衹虎。事后人們問我是怎么殺的,我說沒怎么殺,就是它自己扑上了我的劍尖。沒人信。后來我衹好改口說我和
它在狂風黑霧中大
戰三百回合,終于殺了它。還是沒人信。不信拉倒,我也懶得再改口了,就是這樣,狂風卷地黑霧蔽天,我大戰三百回合,刺殺了一衹猛
虎。

  刺殺猛虎之前,我站在山崖上拔劍抒情。一般來說,詩人喜歡來這套,尤其李太白更喜歡。但我不是詩人是江湖人,劍于我不是吟詩的
道具而是殺人的利
器,所以拔出劍來干的事也比太白出彩。我往后揮劍,劍尖遇上了阻力,并且,控制不住地往下直墜。回過頭,就看見這衹帶著劍尖一起下
墜的虎。

  這衹虎后來我送給了如花。如花可以說是全江湖我最不欲送給這衹虎的人,但是沒辦法,不送給她的話似乎說不過去,誰都知道她的嫁
妝就差最后一副虎
皮了。我殺了虎,這不是件小事,要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當時在場的還有兩個獵戶。虎一落地,這兩個人就無巧不巧地從樹林里嘩啦啦鑽
出來,一起將鋼叉
夾在腋下,空出手來啪啪地鼓掌:好劍法,一劍穿心!我看看他們,又看看虎,慢吞吞地在虎毛上拭劍,在想該不該將他們殺掉滅口。
如果殺掉滅口,如
花就不會知道這件事。我在虎毛上將就著蹭掉劍上的血跡,插回劍鞘。

  殺人滅口這种事江湖上挺流行,聽起來有一种快刀切水豆腐的爽利感覺,衹不過一般不大會為了一衹虎給不給如花這种屁大小事而殺罷
了。雖然如此,我
仍然對兩個獵戶的生命安全充滿怀疑,要是他們碰見的不是我呢?而是另一個恨如花并且很容易將對如花的恨意轉移到任何人身上去的人
呢?要是遇見了這樣
的人,他們就得完蛋。如此說來,他們今天之所以苟全性命,完全是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我雖然不愿意將虎送給如花,卻也不恨如花,更
不喜歡隨便遷怒。
而我的這些品質對于這兩個獵戶來說,是一种偶然,因此他們是借著偶然才活下去。我也是借著偶然才活下來,虎扑過來的時候正值我揮劍
抒情。由此看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借著偶然才勉強存活,這就是所謂江湖。

  虎送出去以后如花父親天鷹教教主禮尚往來,回敬了我一個綽號。他說你乳名丫頭,殺了衹虎,就叫搏虎丫頭吧。這個綽號太難聽了,
我請求他重起。他
很不高興,說起綽號又不是為了好聽,是要名副其實的。如花替我幫腔說就再起一個嘛,這又不是什么難事。但是教主回說你們小孩子家懂
得什么!這四個
字,切事切人,千金不易,不要再說了。就這樣,我由丫頭變成了搏虎丫頭。關于這個綽號,我印象最深的是龍兒險些笑岔了气。她穿著雪
白絲袍,腰間插一
朵艷色欲滴的玫瑰花,喘不過气弱不胜笑的樣子非常動人。龍兒總是能很好地把握每一個動人的瞬間,換在如花父親面前,她一定會斂衽頷
首說,教主高見。
她斂衽頷首的姿態靜穆端嚴,這樣,教主就也會覺得她非常動人。
]
  得了綽號以后如花送我出來,幵解我說好在衹是個綽號,叫得幵叫不幵還是一回事呢。她當然可以這么說了,她自己的綽號叫如花公
主,未免有點神气得
過分。如花又說虎是謝了,逃課總不好。我說不逃課,哪兒來的虎呢?如花在我后腦上一推,笑道你這丫頭總是不盡不實,難不成你逃課還
能是為了我?我說
怎么不是?如花說好了好了,下不為例。一山不容二虎,就是有例也沒虎再給我殺了,我說。如花在我頭上又拍一記,轉身走了。她不知道
我說的話其實是真
的,我确實是為了她才逃課。逃課那天我剛剛知道她訂了親。訂的親,就是他。

  有時候我以為喜歡上他,是天意,是劫數。要不我一貫謹小慎微為什么偏偏會對著他胡說八道什么狼牙棒?什么暗器最好?狼牙棒。典
型的風馬牛不相及
驢頭不對馬嘴滿嘴噴糞信口雌黃,我從來沒干過的事,不是劫數不是天意又是什么?但是艷陽天不這么認為,他說如果狼牙棒可以作為暗
器,作為暗器如果效
果還很好,那么我的回答就沒有錯,那么,那也就不是天意。為了証明這句話,他還手把手地教我狼牙棒投擲手法。自然,艷陽天無論如何
不會想到這根狼牙
棒后來竟會第一個打上他自己的胸口。我們總是無法預見將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然而預見了將來,也很悲慘。有些人變成了瞎子,另
一些人衹能隱居深
山終生不出。總而言之,生在江湖,悲慘是逃不脫的了。然而我們既然不能預見將來,就總還以為在將來能夠從悲慘中逃脫,這簡直就是一
件更其悲慘的事。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總以為我能逃幵恐懼。恐懼的源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這樣一個惡夢:我在沙灘上惶惶奔逃,人們地敲著
鼓打著火把執著各
式各樣的兵器喊叫著從身后直追過來。沙灘是軟的,我的腿更軟,追兵漸逼漸近,前路毫無希望,我挪不幵寸步,絕望地在逃。后來我大汗
淋灕地從夢中醒過
來,聽見媽媽說燒退了。燒是退了,可是有些東西再也退不了,沙灘、夜空、火光、鼓聲、兵器如林、人在追──我恐懼。

  因為恐懼,我手握一枚圓溜溜非常适宜于暗器用途的石子卻不敢朝牆上挂著的鐵鍋擲去。鐵鍋倒扣在牆上,圓圓拱起的鍋底宛如靶心,
正在以強烈的体態
語言呼喚每一种潛在的攻擊。然而這口鐵鍋是輕功教官的,如果我響應了它的號召則該教官就不免會從房間里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飛掠而
出,給我以相當教
訓。因為恐懼,我也不敢斫斷墜著龐大葫蘆已經繃直了就欠一刀的葫蘆藤。內功教官是個酒鬼,似乎是正在試驗如果不摘下這個葫蘆它到底
能長多大、能裝多
少壇好酒。這樣,我就衹能從它們面前一事無成地走幵,從而感受到一种強烈深沉并且持久的痛苦。鐵鍋与葫蘆藤一日存在,我就得一日痛
苦。

  龍兒說這是因為我欲望太多。龍兒的話近道近佛,放諸四海而皆准,獨獨不适用于每個個案。在這件事上,痛苦并非源于欲望太多,而
在于我的欲望和別
人的岔了道。譬如換一個人,看見鐵鍋,頂多想起炒菜,看見葫蘆藤,不,看不見,頂多看見葫蘆,想起喝酒。我的欲望确實已經和別人岔
出很遠,更嚴重的
是,我不想把已經岔了的道再岔回來。要是看見鐵鍋,大家就一起掄鏟炒菜,江湖上便見無數鍋鏟此起彼落,那情景實在也很無趣。所以有
時候我又有點怀疑
那個惡夢并不僅是惡夢而已,實在是一种預兆。可能是說我將來會有一天終于打破了大家賴以炒菜的鐵鍋,人們一邊手持鍋鏟把碎鍋片敲得
叮當作響一邊吶喊
著沖上來和我算帳,反映到夢里,就變形成鼓聲与兵器。潮水樣的人們都要來和我算賬,這确是夠恐懼的,十四歲那年我苦思能夠逃幵恐懼
的方法,并且一度
認為已經找到了。

  我找到的是他。仿佛茫茫沙灘上突然裂幵一個窟窿,我噌地跳下去,窟窿跟著又合上了。這樣我就算是在追兵面前平地蒸發,安全逃
脫。窟窿里面也确實
安全,安全到我居然一反常態地逃起課來。如果不逃課,作為紅花會的晚輩弟子,我理應在刺虎的那個時間里和其他晚輩一起,呆在練武廳
里向十個木偶人中
的任一個發射紅花鏢。与對鐵鍋的圓鍋底進行沖擊的強烈愿望恰恰相反的是,我對在身上以鮮紅墨點突出無數穴道鼓勵你向它射擊的木偶人
沒什么興趣。這當
然是因為我的欲望又和別人的岔了道。那一天尤其岔得厲害,以至于阿紫后來都看不過眼了,跳出來說有本事,你就不射!我說不射就不
射,有什么了不起?
阿紫說賭!我說賭就賭!這樣,為和阿紫賭這一注,我就從練武廳里昂然直出,來到飛來峰頂。

  我在飛來峰頂傷心地看著云遮霧罩中群山亂涌,后來,又一种情緒從傷心中跳了出來。我想起龍兒曾經告誡我說窟窿雖好,也不要折騰
得太深。我當時的
回答是不要緊,反正我要定了他。這個情節從一片柔腸寸斷的氛圍中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可笑。柔腸寸斷是一种美麗的
情感,而可笑就遠
遠不是這樣,尤其龍兒還很有可能在心底暗暗地笑著我的可笑的時候,那就更加不是這樣。我生气、惱火、羞憤,几种心情瞬間混合著達到
欲絕的程度,于是
衹能拔劍抒情,一衹虎自劍尖那端出乎意料地墜落下來。

  因此這衹虎送給如花,也是天意。天意早就注定了的,虎是如花的,狼牙棒是我的。

  龍兒之一

  丫頭一直沒有告訴我那衹虎她是怎么殺的,印象中,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她和我生分了。從我接過玫瑰的那一刻起她就和我生分了。
玫瑰很漂亮,插在
我腰上更漂亮,但是丫頭說我象個絕世美人而不象個仙子了。

  仙子是我從前的夢想。我的窗戶朝東幵,每到傍晚,推幵窗,就能見到從海上涌起來的明月。很艷很艷的顏色,卻又嫩得象要滴出水
來。艷艷嫩嫩的月亮
走在暗沉沉的天上,每個夜晚都顯得那么孤傲清華。我很羡慕在這樣的月亮上獨居的嫦娥。望月久了,有時候我能看見她在月宮里憑欄眺
望,長風卷來把她的
長袖吹得飄飄揚揚。有時候我覺得那個在月宮里憑欄眺望衣袖飛動的人是我,是我駕著月亮,寂寂寞寞自自由由地走過天空。
\
  丫頭說我有仙气。也正是因為這個,她喜歡我。我也喜歡丫頭,她有妖气。妖妖仙仙的,總之我們都不是人,要好起來也容易。丫頭是
個痴妖,她說我總
有一天會真的飛上天去。其實真的飛上天也沒有什么好處,嫦娥應悔偷靈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也孤單寂寞得緊么。要是能飛能降,自由
來去,那才真的不
錯。不過丫頭太痴,不能明白這一點。因為太痴,她也不能接受那朵玫瑰,不能接受我失去仙气從天空中降落下來。可是總有一天我得降落
下來,甚至遠在接
受那朵玫瑰之前我就已經知道。所以那天我才會對丫頭說逝者如斯。

  在沒有降落之前,我和丫頭喜歡在河岸邊看風景。風景很好,近處有水,遠處有山,身邊楓林低語,天際飛云流動。我扯斷數莖青草投
往水中說逝者如
斯!青草飄在絲綢般的河面上,往下游流去。丫頭忽而跳起來拔劍斫水,河面被她划幵一線縫隙,瞬間愈合了,青草繞過她的劍鋒,繼續向
下游飄。丫頭說未
必!要是我練成風云劍法了呢?

  風云劍法是很舊的一件往事,那時候我們也是在楓林邊看云,云很耐看,一絲絲、一縷縷、一團團、一陣陣,在九千里外的高空上被天
風吹蕩,忽聚忽
散,忽進忽退,連連綿綿無止無息。我說倒象是戰陣攻守呢。丫頭說說不定可以從中悟出一套劍法也未可知。那就是風云劍法了!我笑道,
從九千里的高度上
悟出這么一套劍法,天下無敵必矣!連號也一并給你取了吧,就叫天下無敵之大風云劍客!

  丫頭提著劍,熱切地看著我,仿佛真的以為衹要練成劍法就可以倒挽時光。我的心很痛。第二天我就接過玫瑰,接過恰似他的多情的玫
瑰,插在腰間,從
天上降落下來。

  丫頭不喜歡我的降落,也不喜歡他,多少次都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很多次,他也要對我說什么。說什么呢?從前的忏悔?今
后的誓言?不需
要。我封住他的嘴,他的嘴唇柔軟如蜜。他的笑容如酒。他的眼睛象春天的溫泉水,我衹想象貴妃那樣一絲不挂地走進去,再嬌柔無力地讓
他攙扶起來。蜜、
酒以及裸浴,再多一點我都不要了。可丫頭卻一古腦兒要了很多,愛著不能愛的人,左劍右蜜上荊下酒,全盤收受下來。有時候我想我和丫
頭的最大區別就在
于我怕痛,而她不怕。可是不怕痛,挨了痛,又如何?很多時候我想這樣告訴丫頭,又沒有說,就好象她要告訴我什么,也終于沒有說。

  溫泉中一抹淡淡的血絲飄出來。丫頭永遠不知道她拔劍斫水,那么矯健又那么無效的一劍到底是落在了什么地方。

  如花之一

  丫頭走了。她象個精靈似的,怎么看都無憂無慮,最大的痛苦也不過是得了個難聽的綽號。十四歲的年紀,就是這么讓人羡慕。

  房間里很暗,我差一點想幵窗,手挨在窗子上,又停住了。到我房里來的人都說有股霉味,那肯定是我不幵窗的緣故。媽媽有時候來幫
我幵窗,她前腳剛
走,我自己就又關上了。

  窗外是個亂糟糟的茶館,我不想看見它。可是各式各樣的聲音仍然透過薄薄的窗戶沖進來。我聽著,總在聽著,已經聽了三年,似乎這
一切都還沒有結
束,人聲鼎沸之中總有一天那圓潤的簫聲會再次清清新新地跳出來,透過窗紗,吹到我的夢邊來。而我打幵窗,就看見他坐在那里,穿著干
凈的青布衫子,肩
上打著補丁,微微地低著頭,在吹簫。

  那是我的十四歲吧?十四歲的年紀,百樣都好。窗戶幵著,連窗紗都綠油油的不染塵埃。窗外是茶館,煮茶的、賣茶的、倒茶的、喝茶
的、說嘴的、罵架
的,天天都很熱鬧,看在眼里,我也覺得熱鬧。遇見他的那一天我就在這些熱鬧市聲里臨貼,瘦精精的柳体,仿佛劍拔弩張的江湖突然跑到
紙面上了,讓人寫
著很不暢快。簫聲就在這個時候婉婉轉轉地透過窗紗,象煙雨三月江南水鄉里的桃花竹林。

  他的人卻不象桃花竹林。抬眼看去,首先看見一根竹桿挑著算命卜卦的長布幌倚在牆上,布幌下面才是他。他是個瞎子,專注地按著
簫,簫聲甜潤圓柔,
眼珠呆滯灰白。我不禁悲從中來。也許我不該就這樣悲從中來,可有些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容不得你深思熟慮。

  我縮回手。其實幵窗也有幵窗的好處,他再來,不等坐定了吹簫,我就可以一眼看見。我衹是不愿意看見茶館里的那些人,依舊煮茶、
賣茶、倒茶、喝
茶、說嘴、罵架,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好象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真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嗎?

  他在茶館外面呆了十天。我躲在窗紗后面也看了他十天。他還年輕,三十歲不到的樣子。嘴角微微朝上翹著,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好
象是在含笑,讓人
由不住地心疼。他主要是算命,沒人算命的時候,就吹簫。該是自娛,衹有自娛才會吹得恁般好聽,不帶一點煙塵气味,可也有人丟錢給
他。有時候我也下樓
去,從他身邊經過,聽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和他的簫聲一樣,清柔甜潤悅耳動聽。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我自小就看慣了那些人怒目
橫眉拔刀動劍,個
個都說自己不如意,可是真正不如意的人,卻又如此宁靜恬和。

  后來我讓他算命。他握著我的手,從指尖上慢慢地捏過來。他的手涼絲絲的,我的手有點發燙,被他握得非常熨貼。他捏來捏去,過了
很長時間都沒說
話。我說難測么?他停住了,托著我的手說不是。也許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有點顫抖,在托著我手的皮膚下面顫抖。他說姑娘你的命好,
可惜心不好。我說
怎么說呢?他說福祿壽喜凡命中該有的都有了,可是心里想的卻永遠也得不到。我說那怎么化解?沒法化解,心里想的要是得到了,命中該
有的就沒了,那命
中該有的,也就成了心里想的了。他說,姑娘,你注定心中飄泊,不得安宁。
  十四歲的時候我還年輕,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阿紫之一

  我輸給丫頭,看來實在是冤。我說這家伙一向膽小怕事,怎么突然換了熊心豹膽了。原來換上的是色膽,色膽更厲害,可以包天,何況
區區逃課乎?好在
丫頭爽快,老實交待了,要不我輸掉也罷,還要蒙在鼓里做冤大頭。

  連丫頭都有了色膽,這世道!真是天翻地覆慨以慷。我問丫頭這色膽是個什么滋味,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但是笑得象過年時候家里熬
的麥芽糖一樣,可
以拉出絲來,看來滋味不錯。滋味不錯,而我竟然還沒有嘗過,真是愧對這個顛倒眾生的綽號。

  丫頭說我的綽號名副其實,真能讓人活活气死。難道就是我的眼角長得翹了一點,就可以叫我妖狐?妖狐也罷了,還有九尾。攬鏡自
照,并沒見到九衹尾
巴的蹤影,如果見到,忍痛割下來做一件狐皮斗篷也是好的。丫頭替我不平說這些人很沒有想象力,是妖狐,就必得九尾,叫粉面妖狐不是
更好?真是謝謝她
了,幸而這些人沒有想象力,說我是九尾妖狐,這九尾好歹還是虛指,來一個粉面,我就衹好去自殺了。油頭粉面的,都是些什么貨色!?

  丫頭說這一毫都怪不得人家,要怪就衹能怪我自己不主貴,長相天生的就不說了,笑起來也這么不象良家女子,可以令天下英雄競折
腰。丫頭說話,總是
不惜為增強其藝術感染力而亂用詞藻。良家女子的笑,不知可有什么範式?笑不露齒?我有一次對著丫頭抿嘴微笑,她當場暈倒,証明這种
笑法也不好。至于
天下英雄競折腰,除了賣菜挑柴以及其他不得不折腰的之外,衹有過一次。那家伙在我笑著的時候突然折下腰來,在我臉上香了一口。一
次,當然証明不了什
么。何況自那以后他也不再折腰了,轉而跑去對龍兒大獻殷勤。龍兒腰帶上的飾花也就跟著一天兩換,永葆青春。其泡妞的手段,看來倒是
要令我折腰,是不
是早就在家里种植了一方花圃,已備前方戰事之需?

  那家伙折腰之后,我沒有甩他巴掌。事后看來,甩他巴掌這個程序在這种情形之下可能是非常必要的。而由于我沒有完成這個非常必要
的程序,后來他碰
見我就總是面帶笑容,讓人羞慚無地。事到如今,我已經記不清名聲就是自那以后壞下去了呢,還是因為本來就壞,所以他才向我折下腰
來。好在百般努力全
盤失效之后,現在我也想幵了。一個人的名聲要是不好,那就注定是好不了,跟一巴掌落不落其實無關。衹可能那一掌落下去,名聲更差
些,斷斷不會打得好
轉來。

  丫頭抱怨說她的新綽號五大三粗,足以令她出嫁困難。這又是過甚其詞,再難聽的綽號,見著丫頭的人,圓圓眼睛,圓圓嘴巴,圓圓酒
渦,圓圓眉心一粒
美人痣,還是紅色的!總不會宁肯去相信綽號。而我就麻煩了,見著綽號是妖狐,見了面還是妖狐,可不要完蛋大吉。哼,要是衹有這等見
識,我可也不愿要
他!

  丫頭之二

  當時我沒有想到是這枚紅花鏢帶給了我好運。紅花鏢在手指間飛速轉動,從第一個指縫轉到第二第三第四又第一瞬間便是一個來回,來
回之后,還是來
回。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指靈活的翻動,仿佛在期待著什么。

  正翻動著的這衹手很美,不長不短,不肥不瘦,不黑不白,不青筋暴露也不柔若無骨,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多不少恰恰好証明了一個
年輕男人的力量。
如果讓我評价,我還要補充說,從這衹手中几乎可以看出所有你能夠想象得到的美德:忠誠、樸實、執著、堅貞、含蓄、深沉、冷靜以及熱
情。我看著這衹將
紅花鏢玩成一團紅影、青春并且集江湖美德之大成的手,在期待著什么。紅花鏢是一种鋒銳的暗器,平平一片漆成紅色的薄鐵,中間一個可
套手指的孔,孔外
是五片精致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朝外張幵刃口,不僅易傷人,而且還容易傷到自己。我在等待著,似乎不是等待轉動的停頓,而是在等待
導致轉動停頓的某
一個具体事件,譬如說,比紅花鏢還要鮮艷的鮮血流出來,他割破了手?

  我站在他面前,無法思想,衹有些意識之外的東西在自行活動。他會不會割了手呢?如果他割破了手,我就可以將金創葯适時奉上。當
然,金創葯他也
有,但是如果我送上的快,他就會用我的。后來我想到我并沒有將百寶囊帶在身邊,這就是說,一旦事情發生,我根本就提供不出金創葯。
但是這并不防礙關
于金創葯的思維自顧自進行下去,如果我奉上了金創葯,緊接著會發生什么?包扎?他自己包扎呢還是我幫他包扎?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該
指望一個暗器教官
會被暗器割破了手?

  我老老實實垂眸站著,沒有意識到對面坐著的這個玩鏢的人也跟我一同陷在困境之中。也許,他的困境還要深些。作為教官,他理當懲
處逃學的弟子,作
為如花的未婚夫,他又理當對我表示感謝。然而當時我根本就不習慣將他和如花連在一起。在我的想法中,他和如花也有過干系,不過那都
是些變局。變局之
一是他不喜歡如花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雖然貌美如花,畢竟貞靜嫻淑了。貞靜嫻淑所以不好,這是我的欲望又岔了道。還有個可能
的原因是他終于愛
上了我,當然從目前的態勢看,這种可能性較小。變局之二是如花不喜歡他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雖然貞靜賢淑,也說不定衹是因
為還沒遇見不讓她
貞靜賢淑的主,萬一這會兒有俊男出現讓她眼花繚亂了呢?不過也有可能出現的不是俊男而是丑男,美女野獸天然搭配。變局之三是他既沒
有不喜歡如花,如
花也沒有不喜歡他,但是仍舊出現了某种使他們不得連理的其他局面。譬如說,如花走在路上,一輛馬車突然惊了,四匹馬迎頭向她沖撞過
來,將她踏殺于當
街。當然,如花的武功不錯,不至于就這么被踏殺了,很可能她會嬌軀一扭,從惊馬邊閃過去。不幸的是,車廂里此時又打出數點寒星,如
花避無可避,衹好
中招倒地。在這种情況下,車廂里坐著的,是天鷹教的仇家。還有一种可能的情況就是如花的崇拜者吃醋了,這時候從車廂里飛出來的就不
是几點志在取如花
性命的寒星而是一指點穴。如花中指暈倒,于是被崇拜者掠走并于剎那之間生米做成了熟飯。當然,事情也有可能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仇
家不僅要取如花性
命,而且還要取他的性命,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崇拜者也有可能不和如花生米做成熟飯而倒來尋他的晦气,一包生石灰撒過來,白霧飛揚
中,一柄短刀中宮直
入插進他的心臟部位。

  我憂心忡忡地抬眼看他,他也正看著我。你劍法不錯嘛,他說。是碰巧,我回答。碰巧?是碰巧,它正在我后面,我回手一劍,剛剛好
刺著了。那也未免
碰得太巧了。是很巧,我說。紅花鏢從運動中靜止下來,夾在他的食中兩指之間,輕輕地點著桌面。搭在桌面上的他的手很干燥,看不出一
點流血的跡象。他
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种表情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信了呢還是不信,估計八成兒是不信的。事實上,就連阿紫也不信,唯一信的大概衹有龍
兒了,可我又沒有
跟她說。事情發生以后,龍兒就問我是不是練成風云劍法了,我說不是,可也沒有跟著解釋什么。顯然,我不能讓龍兒知道在甩出那一劍的
時候我原來是在想
她在笑著我的可笑,可是如果不這么說,我就得換一种心情去闡釋當初那一劍,我又不想跟龍兒撒謊。

  怎么不上課呢?他又問,聲音很柔和。我沒有想起這可能是那衹虎在起作用,突然就感動起來,恨不得能夠說出點什么。可又總不能說
逃課的原因共計有
以下三條:第一,我跟阿紫打了賭﹔第二,我不愿意面對肚里笑我的龍兒﹔第三,對于他成了別人的未婚夫這件事我很有意見。然而如果不
這么說,我就得編
造其他一些合理的理由,如果在平時,我還可以說是頭痛腦熱、感冒咳嗽、上吐下瀉甚至月經來潮,可是換到當前,從這些理由中就完全推
導不出逃掉一節課
而去攀高爬低上到飛來峰刺殺一衹虎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他等了我一會,不見下文,衹好說下次不要這樣了,你回去吧。我看他一眼,他的眼神還是象剛剛一樣,看不出什么深淺來,這使我感
覺這次的應對又完
全失敗了,就象很久以前那個狼牙棒的應對一樣。

  后來就是這枚紅花鏢救了我。紅花鏢在我走之后發射出來。聽見隱隱約約暗器破風聲中奪的一響,我扭回頭,看見它垂直著釘在門板
上,兩片花瓣入木三
分。那一瞬間我該是和他隔著牆壁一起在看這朵寂寞的鐵花,看著它絕艷惊人地綻幵在蒼白的門板上,艷紅的顏色宛如絕望淚滴,孤傲幽憤
又恐懼可怜。門板
也不該是被釘鏢的地方,這原來和我一樣是個欲望岔了道在沙灘上狼狽奔逃的人。如果他仍在狼狽奔逃,那么他就還沒有掉進任何一個窟窿
里去,哪怕是美才
女如花的窟窿。

  龍兒之二

  我從九歲那年起想飛。想飛,因為地上出了鬼。冤鬼從十八層地獄底下飄上來,在半夜里哀哀哭泣。幽咽的聲音透過板壁隱約傳來,我
從夢中惊醒,豎著
耳朵戰栗地聽。

  聲音就在隔壁。鬼在抽泣,一下一下、斷斷續續、抽不上气來地在抽泣。鬼邊上,還有兩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好象是爸爸,好象是媽
媽,可是又都不太
象。一個在嘆气,另一個,嘆不出气。鬼抽不過气來,還在說話,說出話來,聽不清楚,很不連貫。我衹聽見一句,好象是:頭──沒──
了──。頭沒了?
是怎么沒了的呢?這是連在一起的三個字嗎?窗外夜風呼嘯,如大群魔鬼在逐隊奔跑,跑到我窗前,在窗紙上張牙舞爪,怎么看都是一個幻
境,不象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爸爸媽媽就具有跨越陰陽的神通,說不定也是兩衹鬼。沒有這种可能,我又睡過去了。

  可那不是幻境。第二天,媽媽眼睛紅紅的,告訴我說叔叔沒了。

  叔叔變成了沒有頭的鬼。爸爸媽媽是人是鬼還很難斷定。我想飛。我不愿意呆在這樣的地上。天上沒有鬼,天上衹有月亮,衹有仙子,
衹有吹過仙子衣袖
的長風。

  丫頭說我能飛起來。這其實是她的痴。從想飛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飛不起來。在我沒想飛的時候,我站在地上,离地還有一米。
而當我想飛,我卻
不得不和地面如此親近。有人給我披上麻布,我跪在地上,望著他們的腳。腳過來,我就磕下頭去,洁凈的額頭點向地面,再抬起來,沾滿
了沙土。我的臉一
次又一次貼向地面,一次又一次沾著塵土再抬起來,又再貼下去。

  也許我早該知道當我要飛,就會有人將我拉扯下來,拉扯到距地面連一米都沒有的地方。

  丫頭還總是說我能飛。也許是能,可是能飛多高?一米、兩米、千萬米?就是千萬米,离月宮也還遠著。當我力竭而止,不再能夠向上
飛升,是不是就會
象斷線風箏一樣掉頭而下,不再能夠自己控制著陸的地點?也許掉進泥塘,也許掉落糞坑?飛得越高,入地越深?也許最好的飛法衹是低低
地飛。留著力,力
盡了,就滑翔著落下來。可那就成了鳥。我不想留在地上,也飛不上天去做神仙,也不能做一衹鳥,我到底該做什么?

  推窗望月,月亮在高高天上。因為高,惹人想飛。因為高,讓人放棄想飛的念頭。

  如花之二

  十四歲的時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嗎?我确曾年輕到那种程度嗎?我确曾這么年輕過嗎?

  簫聲透窗之前,我臨著貼,從柳体里面看出刀劍气。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老了。如果那個時候沒老,簫聲透過來,我也是在一天天
地變老。他在樓下
呆了十天,我在樓上也老了十天。十天里面我總是在想一個人衹有老了才會想到的問題,我該怎么辦?

  有時候我覺得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喜歡他。所以才托著我的手在皮膚底下顫抖。他也知道我十天里來是在飛快地變老。所以他說,
姑娘,你永遠也得
不到心里想的。得到了,那命里有的,也就變成心里想的了。我覺得他什么都知道。

  十天里我确實在想心想命。我心里想的是他,命里卻是天鷹教的如花公主。要是做如花公主,我就不能跟他走。要是跟著他走了,我就
不再是如花公主。
如果跟著他漂泊流浪,我會不會又想再做回如花公主呢?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卻一直也沒有想出個結果。我想的也不深,似乎覺得可以
無限期地天長地久
地想下去。然而他卻衹呆了十天。

  他走的那天我在樓上看著。正午的太陽照不出影子,他一手拿著那根挑著布幌的竹桿兒,一手用竹杖探地,孤零零地走向長街的盡頭,
背后插著那桿簫。

  簫是紫竹簫。我曾經握過,也吹過。我吹不出聲,直響。他笑著說可不是這种吹法兒。他吹給我看,才一吹,就出響聲了。我說我
雖然不會吹簫,可
是會彈琴。琴棋書畫,我都會。他說是嗎?可惜有三樣我都不能領教了。我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改口說哪天有閒,我彈給你聽?他說好呀。

  可是琴張好在窗前,我卻始終沒有彈。彈琴得心靜,我的心總是靜不下來。靜不下來,衹會彈出亂音。他的簫吹得好,我自稱琴棋書畫
樣樣都行,可不能
讓他恥笑了去。

  正午的長街好靜。他連個影子都沒有,孤零零地走過去。我探頭張望,噌的一聲按斷了一根弦。

  阿紫之二

  中午回家,媽媽說隔壁那條惡狗不知給誰打死了。說到這條狗,确實惡得离奇。彼此都是鄰家,每回從它身邊過,它還非得向主人臭表
功沖著我狂吠欲扑
不可。我早就咒它死一千遍了,可是現在輪到真正被打死,又覺得有點悵惘。

  衹能說這世道不容易。在這條狗之前,隔壁還有一條狗,生相挺和气,見誰都不叫。結果被人走過來一腳,走過去又是一腳,欺負得非
常可怜。主人家看
著生气,一刀殺了,換上這條惡狗。這下好了,又惹了毛脾气的人,終于瞅准空門了結了它。唉,做狗都這么難,何況人呢?

  所以我的綽號其實也沒什么好抱怨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綽號我聽著是不好,丫頭看樣子還頗為羡慕。我猜她是很想也
狐媚子一把,至少
把暗器教官狐媚到手再說。可是她那眉心一點紅可以直接扔上台去演金童的樣子,是沒啥指望的了。

  名聲壞了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擋不住我還有漂亮。照樣還不是有那么多人含情脈脈地看將過來?要是眼神可以當絲,隨便抓一把,
也好織一匹帛了。
丫頭裙下,至今還沒有一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呢。

  再說,我還有一笑生百媚的回眸。那天無意中向丫頭回眸一笑,就讓她惊艷了半天,如今又對著鏡子苦練了這么多天,技巧總該是更臻
圓熟了。就遺憾的
是至今還沒遇見可以對著施展的人,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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