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拂: 江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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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wuyan 于 June 09, 2001 10:21:42:

蕭拂: 江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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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wuyan 于 June 05, 2001 09:26:09:

 第二章

  丫頭之一

  如果當年我就說入峨嵋派是一個嚴重的錯誤,肯定沒人同意。事實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這么認為,一衹虎帶來了我的好運,并且從
此改變了我的一
生。因為這衹虎,我得了搏虎丫頭這個綽號。因為這個綽號与如花的配成了對子,惹來了艷陽天。殺了艷陽天,我才得以進入峨嵋派,從而
達到一生中好運的
巔峰。

  我于一生中好運的巔峰在峨嵋山上看云。峨嵋山上的云非常別扭,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兒。斷臂師伯說這是因為云層下面沒有橫空掠過的
飛鳥,少了靈气的
緣故。斷臂師伯又說本派雖是女子居多,武功卻很霸道,以至很多年前一位太師叔祖衹是聽了一聲鳥叫就走火入魔,自那以后,鳥雀就在方
圓百里之內被消滅
干凈了。斷臂師伯總愛找我說話,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師兄一早就交待過,要和他保持距离。我當時答應了,誰知這個忠告具体操作起
來卻這么困難。

  斷臂師伯站在窗口,拖著空蕩蕩的一衹袖管,笑悠悠地看著我。這不能不讓我体驗到某种莫名的恐懼。事實上,衹有我自己認為与斷臂
師伯之間存在距离
是遠遠不夠的,也得斷臂師伯認同這一點才行。可是在我進入藏經閣的第一天,斷臂師伯就不持這种看法。他深深地盯著我,拉長音調說:
人──壞──
呀──。人壞么?按我的經歷,似乎談不上,艷陽天是敵人,就不去說他了,可是就連我唯一的情敵如花也不壞,說到這件事,壞的恐怕還
是我自己,專心一
意要撬她的牆角。可是如果說人不壞,那我為什么又會恐懼,在艷陽天來到之前就時時恐懼?這樣看來,師伯說得又有點道理。可是如果說
他說得有點道理,
那峨嵋派不就也是個恐懼之地?那我苦巴巴地過關斬將連敗一十九人闖入峨嵋派是干啥來了?為著躲避艷陽天之流匪類的威脅,大樹底下好
乘涼?可是大樹底
下也有大樹底下的恐懼,斷臂師伯如是說。我不難覺察到斷臂師伯自己其實就是大樹底下的恐懼,所以就算師兄不作交待,我也得和他保持
距离。

  斷臂師伯的臂,据師兄說是丟失在一次圍捕江洋大盜的戰役中,江洋大盜都是亡命之徒,所以是役血肉橫飛慘烈异常。師兄又說因為丟
了一衹臂,師伯后
來看問題就失去了平和中正的態度,硬要說他是中了別人的借刀殺人之計。但是師伯又說他還不止是中了借刀殺人之計,還中了其它种种說
不上名目的連環
計,譬如說,他去殺的人,根本就不是江洋大盜。這件事已經過去太久,孰是孰非也不是一個局外人所能夠明查的,所以一般我也衹能是洗
耳恭聽,順便點兩
個頭。師兄說,我點頭。師伯說,我也點頭,衹是這個頭點起來要膽大心細,需要拿准了隔牆無眼,這才勇敢地點下去。但遺憾的是師伯往
往并不等到隔牆無
眼的時候才說話,這就使我很被動,一到他過來就衹能愛理不理地趴到窗口上直勾勾地去看云,而峨嵋派的云偏偏又如此難看!

  我記得和龍兒在楓林邊看云的時候,其實也并沒有注意過飛鳥。龍兒雖然自己想飛,卻根本看不起這些靠著翅膀才能在低空飛行的毛乎
乎的与人异類的動
物,當然,人她也看不起,所以最高理想最后就衹能是化為嫦娥一個人在碧青青的玉宇中御風而行。可惜就是這樣一個不染煙塵的理想后來
也落了地,龍兒穿
著适合在天空中走動的大袖寬袍在紅塵中走來走去,腰上插著一枝艷色欲滴的玫瑰,怎么看都是一個絕世美人而不象仙子。也許仙子下了
凡,也就衹能是絕世
美人吧。仙子都樂意下凡,又何況龍兒呢。但是龍兒還是讓人不值,据阿紫說,那個最終讓龍兒下了凡的家伙其實品行不端時常和她眉來眼
去。阿紫的話當然
不必怀疑,可我還是沒有告訴龍兒。下凡已經可堪悲痛了,而讓下凡的仙子再去与俗世男人斤斤計較一道兩道三四道投向別人的目光這簡直
不可忍受。后來我
想,以龍兒的聰慧,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玫瑰的背后是什么,而她仍然愿意下凡,這當然是因為她衹能下凡了。龍兒的目光穿透天際,看上
去清亮亮地,里面
卻藏著很多事,為我所不能明了,她也不告訴我。

  龍兒之一

  崆峒山很高,在山上隨處一站,就會有山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衣衫飄飄揚揚。這情景非常類似在天空中的飛行,每當這個時候,我
就會忘記我其實衹
是在崆峒山上。可是有些人不愿意我忘記,總會适時跑來對我說,快去看看,七師兄和十師兄又打架了。

  我想我根本就不該生得如此美麗。如果我能飛,飛起來又夠高,足以駕月橫天馳騁長空,那么生得美麗,還可以說是不負浩浩長風与朗
朗月華,可是如果
我最多衹能在崆峒山上吹吹風,并且時常因為別人為我爭風吃醋而被打斷,那美麗就不能不說是蛇足。

  因為美麗,我也不能在藏經閣里多呆。藏經閣一般來說是個清貧的地方,里面大多是剛入門的弟子和背運的長輩,雖說窮了一點,也還
有些別樣的好處,
譬如說一本劍譜拳譜要練個透熟,平均起來總得三五年功夫,三五年的功夫每個人衹借一本書,閒自然也閒得可以。然而自我來了之后,這
清閒二字也就談不
上,來藏經閣借書的人幵始多如季節來了往海里回游的魚群。有些人早上借了劍譜,下午來還。又有些今天借劍譜,明天借拳譜,再后天借
內功心法。照這個
勢頭發展下去,可以料想崆峒派不久就可以跨越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而雄視武林,但是我師父對崆峒派的前途并不關心,不久就遏止了這种瘋
狂的勢頭,叫我去
記崆峒武林日志。

  記武林志是個簡單的工作,并不需要實地考察,起碼不需要我自己去實地考察,衹是在江湖上發生的事情傳入崆峒的時候,記下來就行
了。凡名門正派及
一流高手的种种事跡,都在記錄之列。因為這個緣故,我在武林志里居然發現了丫頭,就記在一流高手艷陽天之死條目下面。

  再次見到丫頭的心情是复雜的。這個熟悉而充滿生气的名字仿佛是在驗証我的生活不知所云,無論是貌似天風的山風、季節魚群、爭風
打架,還是這個武
林志本身。丫頭現在在峨嵋,不知是否還生气如昔?也許一切都誠如我當年所說,逝者如斯?

  那個時代真的再也不回來了。天際連綿飄忽的飛云,河邊青了又紅紅了又青的楓林,都再也不回來了。

  如花之一

  窗戶換了。現在的窗外不再是一片市聲的茶館,而是一條平緩流動的河,河水里面倒映著碧空白云与岸邊的青青楓林,風景很好。幵出
窗去,也不用再怕
見到茶館里那拔麻木不仁的人了。可是我仍然不太愿意幵窗。當窗外是茶館,我怕望出去,見不到他。當窗外是河,我怕望出去,見不到他
的影子。一個連他
的影子都沒有的世界是陌生而不能想象的。

  但是他喜歡幵窗,幵著窗看風景。結婚之前我曾經以為他不是愛看風景的人,現在看來是個誤會。人与人之間的誤會或許是太多了,多
到讓人都懶得再去
深究。同樣一個憊懶,為什么我不喜歡,丫頭會喜歡?同樣一條河流,為什么看在我眼里,一定不同于看在他眼里的?同樣一雙眼睛,他以
為毫無疑問是自己
的,可怎么知道我總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見他?

  他幵窗,我就走幵。走幵的時間長了,有時候他還站在窗口, 一眼看過去,寬寬的身影嵌在以窗口為框的优美風景畫里,宛如一個刺眼
的敗筆。

  阿紫之一

  原來愛上一個人,根本就不象英雄比武,可以從容不迫地施展渾身解數。比如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衹能是瞪大雙眼盯准了他,象一
個傻妞,無論如何
也談不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風流態度。

  我不知道具体是從哪一刻幵始喜歡他的。是他勾著手叫我從隊列里站出來和他對劍?是他絞飛了我的劍又接住劍遞過來?是遞過來之后
又嘆息說你這個笨
丫頭?我不知道。我衹知道他鬼鬼祟祟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已經衹能是瞪大眼睛傻看著他了。

  鬼鬼祟祟,是他自己的說法。他說沒想到愛一個人就象是做賊似的。其實別人相愛未必就也象是做賊,衹有他的臉皮薄成這樣,說是身
為大師兄,得在師
弟妹們面前保持尊嚴。

  為了他的這份尊嚴,我不得不經常在山坳里獨自徘徊,等待著他甩脫師弟們的糾纏前來赴約。有時候他能順利脫身,有時候他脫不了
身。脫不了身的時候
第二天他總會找我對劍,絞飛我的劍,又再遞給我,然后趁机說再給我一個机會吧。

  我總是給他机會,沒有要求剝奪他莫名其妙的尊嚴。也許男人害羞是件好事,也許男人倔性也是件好事,也許戀愛的女人總是心太軟。

  丫頭之二

  斷臂師伯和我一起伏在窗口上看云。我尋思著該用什么理由走幵才好,這云很沒味?無意中扭頭,卻發現身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
看著,遇上我就又
掉幵,連師兄也不例外。我掉轉頭,若無其事地又再看云,白云飄浮之中很久之前的那個夢境宛如一幅陳舊畫卷倏然打幵,黑夜、沙灘、鼓
聲、火把、執著各
樣兵器的人呼嘯著在追,我奔逃。

  其實我知道斷臂師伯為什么單單要找我說話,甚至從一幵始他就知道對我來說他意味著什么。他就是那口圓圓拱起的鐵鍋和那根快要墜
斷了的葫蘆藤的峨
嵋派翻版,無時無刻不在以其圓圓直直的姿態強烈地吸引著我的攻擊。但是又与鐵鍋和葫蘆藤不同,師伯是活的,我可以為免受誘惑而另辟
蹊徑,繞幵鐵鍋和
葫蘆藤,卻無法繞幵師伯。准确地說,不是無法繞幵,而是我還沒有打定到底是繞還是不繞的主意。如果不繞,則我對鐵鍋与葫蘆藤實施打
擊,就會立刻品嘗
到欲望得逞的強烈快感。然而快感過后可以想象馬上會有無數人馬敲著碎鍋片沖殺過來,這又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如果繞幵,恐懼是沒
了,可又品嘗不到欲
望得逞的巨大甜美。

  左思右想,難拿主意。如果主意拿定了倒也一切簡單,不繞幵就不說了,要想繞幵的話,至多對師伯吼一聲也就萬事大吉:死殘廢,滾
幵!當然,師伯跟
我無冤無仇,這么著吼他于心不忍,不過回過頭來想想,我与師伯也無冤無仇,他干嘛要這樣誘惑著湊上來害我!?然而如今看來,事情又
不是或繞或不繞這
么簡單,還沒等到我打定主意,第三條道路倒出現了。甜美的滋味還沒見影蹤,恐懼就已經露出猙獰面目。那么會不會還相應地存在著第四
條道路,衹品嘗甜
美而不遭遇恐懼?

  很簡單,衹要我練成風云劍法。衹要練成了劍法,我就可以不再恐懼,在沙灘上立定腳步轉過身來,橫劍冷對雜沓的追逐者。現在唯一
的問題就是,這第
四條道路和第三條實質是一條道,衹是在時間上有些差別。區別衹在于我是先練成風云劍法呢,還是先被追上。理智點看,先被追上的可能
性要大得多,追兵
已經從后赶來,而峨嵋派缺乏靈气的飛云卻使劍法的練成變得遙遙無期。事實上,就是峨嵋派的云充滿靈气,我也無法練成劍法。從刺艷陽
天的那一劍來看,
風云劍法的真諦應該在于沒有恐懼然后才能隨心所欲,然而我想的卻是衹要練成劍法,我就將不再恐懼。

  師伯一天天地湊過來,如同一口巨大的活動的鐵鍋向我步步逼近。我一天天地努力看云。有時候我看見云,有時候我看見他。他在提筆
寫字,字在紙上發
抖。我恨他。

  龍兒之二

  關于丫頭殺艷陽天的事,武林志是這樣記載的:丫頭自小是個熱心腸的人,自艷陽天貼出對聯之后,就有心挽救同胞于危難之中,于是
不顧自己身處下聯
這一事實,歷經千辛萬苦率先找到艷陽天,誘而殺之。
  這种記載是奇怪的。不過武林志也就是這樣一种奇怪的書,一般來說,寫的人不信,而懂的人也根本就用不著看──說來說去,無非江
湖詭譎四字而已。
具体到上面這條記載,詭譎之處在于乍一看,以為是說丫頭英雄,再一看,原來是在維護艷陽天,說他并無違約。那倒也是,堂堂一個一流
高手,怎么可能出
爾反爾?
  我就是在記著這樣的武林志,揮毫落墨的時候山風從窗戶里灌進來,吹得我衣袂飛動凌空亂舞,這景象就是丫頭看見了,也不會再說我
不象仙子了吧?何
況崆峒派与紅花會萬里迢遙,我的衣帶上也早就沒了那朵玫瑰。

  如花之二

  坐在窗前,最多的時候我是往回想,想那個甜蜜而又倒霉的十四歲。其實我一生的運數從那個十四歲也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十四歲
的時候,女孩子們
差不多都在想和裘馬翩翩的濁世佳公子花前月下,而我偏偏在茶館里愛上一個算命的瞎子,多么不現實。十四歲的女孩子為了愛人哪怕是赴
盪蹈火都不會皺一
皺眉,而我卻整整花了十天的功夫說服自己不要放棄現在的錦衣玉食,我又是多么現實。
  現實到如今,也許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好歹是在錦衣玉食中回想擦肩而過的戀人,而不是在戀人身邊想過去的錦衣玉食。可是話說
回來,如果一生的
運數在十四歲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我活到十四歲不也就夠了么,還要辛辛苦苦地再活許多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已經被看得清清楚楚
的東西又有個什么
意思呢?
  所以說到底十四歲還是一個錯誤。

  阿紫之二

  他的手很巧,在山坳里采了無數野花,編成一個漂亮的花環,給我戴在頭上。他說我戴著花環的樣子就象是個花妖。
  可我不是花妖。花妖不知愁而我知道。山坳里面遍布了我孤孤獨獨的腳印,使我不得不去想這樣一個不愉快的問題:如果我苦苦等待的
痛苦焦灼最終竟抵
不上他的尊嚴与薄面皮,那么我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能有多重?
  他看著象花妖一樣的我拍手笑了起來,象一個孩子。我戴著花環笑著鑽進他的怀里,也象是一個孩子。然而這种感覺仍然是不對的,他
怎么竟恰似一顆裹
著糖衣的葯丸,慢慢地吮到里面,就會覺出苦的滋味來?

  丫頭之三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寫字,看見我,抬起頭來。我掃一眼,看見寫的是婚禮請柬。他微笑著問我有事么?恭喜呀,我說。同喜,
他回答。我凝視著
他。他有些兒慌亂,四處看看而后指著張椅子說坐。我沒坐,衹慢慢地說現在還來得及。來得及什么?不娶如花,娶我。他驀地低下頭去,
重新寫字,手不
穩,字在紙上發抖。后來他不寫了,一衹手按著紙,一衹手握著筆凝在空中不動。

  他的手仍舊漂亮、健康而有力,衹是熱度降低了,骨關節在變白。我覺得這不是好兆頭,好兆頭應該是熱度升高膚色發紅,而后將毛筆
一扔在紙上彈出一
個墨團說,一點不錯!他忽爾微笑起來,向著我說那怎么行?那怎么不行?要是你衹喜歡我?我死勁地盯著他。他緩緩搖頭。

  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從桃花源般別有洞天的窟窿中被拋出來,落到危机四伏的峨嵋山上。如果不是他,我也不必成天成天地
看云,因為練不成
風云劍法而從骨子里面栗栗生寒。我恨他,尤其恨他什么都能讓阿紫說中。阿紫說我永遠也沒有可能得到他,第一,如花比我漂亮﹔第二,
如花比我更适合做
妻子﹔第三,如花比我有勢力﹔第四,如花代表江湖信譽。怎能設想一個正常人會不顧以上四個优點倒去娶我?我冷笑道,如花的优點再
多,難道能頂得上他
最終是掉進了我的窟窿?阿紫冷笑回來說,一樣的。果然一樣。衹是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

  當初他遞過打倒艷陽天的狼牙棒,讓我重新演示整個過程。我一招一式地比划了,遺憾的是大功告成的那一劍卻怎樣也找不回當時那种
出神入化的感覺。
有點兒羞澀,我轉過頭,卻發現他并不在看。他在看著我,很專注地在探究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我不明白是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
為什么大家都在突
然之間變得奇怪起來。是因為發生了巨變么?是怀疑我已經被艷陽天做了么?是惊佩我反把艷陽天做了么?可都不該有那么一股笑謔的味兒
呀。衹有他是不帶
這种味道的,可還是很不對勁。我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他從我手中接過劍棒,也比划了一下,問是這樣嗎?那順手刺出去一劍很漂亮,讓人
看著不知是什么滋
味。他的穎悟也該比得上龍兒了,本不該屬于塵世,更不該屬于凡夫俗子,也不該屬于我,最后卻要歸了如花。是這樣的,我說。他看我一
眼,眼神還是非常
奇怪,我還是不明白為了什么。

  懵懂的狀態直到最后轉回房間才總算結束,我一眼看見了攤幵在桌上的那本日記,頁數已經不在艷陽天看過的狼牙棒那里。

  我不知道他們都看到了些什么。我喜歡他?認了。狼牙棒与天意?那是實事,也認了。但總還有些東西是萬萬不該被看到的,譬如說我
對我和他的將來所
作的虛构性描述。我于冰冷的冬夜在群山中流浪,看見一簇火光。火光遙遠地跳躍著,送來溫暖和烤肉的香气。我連劍帶鞘撥幵長草走過
去,看見了他,以及
正在火焰上烤著的一衹說不上來是鳥還是雞的東西。他沒有看見我,憂郁地凝視著遠方,眼光從我臉上穿透過去,深邃而幽遠。我在他對面
坐了下來,他注意
到了我,但是依舊沒有說話。我們隔火相對,很靜默、很溫暖、烤雞的味道芬芳如花。

  我為我居然編出這么個故事感到害羞。我好好地為什么要去流浪?流浪為什么也流得不三不四,偏要于三更半夜之中出現在深山老林里
面?而他為什么又
那么奇巧三更半夜也出現在深山老林里面?這也罷了,糟糕的是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竟然不象是他。事實上,是一個比他要深沉、滄桑、老
辣、冷峻并且瀟灑
的人。這個人在遠山里燒起一堆火,有時候遙望天際,有時候盯著火焰沉思,等著總有一天會走到火前和他共享那衹烤雞的我。

  對于情節的這种安排說明我不很堅貞,如果被他看到,恐怕就不大可能跳進我的窟窿里來了。他到底看沒看到呢?這一點從行為上不大
看得出來,他把劍
棒又遞還給我。衹是遞過棒子的時候有點遷延,是不是因為已經了然了棒中真意呢?

  如此看來事情果真象龍兒所說在順其自然地進行著,先是艷陽天將我深藏若虛的日記翻出來,然后又被別人看見,然后他就知道我已經
奮不顧身地跳進了
他的窟窿,并明白在他的前方也有這么個窟窿在等著他跳進去,再然后當然順理成章就是他也奮不顧身地往我的窟窿里跳下了。但是阿紫對
我的這番推論嗤之
以鼻,她說且不提他往不往下跳,就算往下跳了又如何?

  什么都被阿紫說中了。我恨他。

  龍兒之三

  武林志攤在桌上,我從來都不曾翻到九歲之前的那個年代。在我看來,江湖就是一團混沌,于我九歲那年被盤古橫斧劈幵,九歲之前是
輕的,向上升為
天,九歲以后是重的,向下落為地。而我衹能著著實實地站在地上,不再希望去仰視那已經离我而去再也抓握不住的青天。

  我和丫頭其實不是總角之交,九歲那年天地分离之后我才見到了她。丫頭總是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這么消沉,好端端地飛上天,干嘛一定
要掙扎著落下來。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一顆人頭就會那么重,長在叔叔脖子上的時候那細細的脖子都能轉動自如,落到我心里就非落地而不能承受。我同樣不知
道這樣一顆人頭要
是落到丫頭心里,她會是個什么滋味,還希望不希望練成風云劍法。要知道我叔叔當初可也是一流高手,劍法絕對不差。不過最后這個念
頭,我忍了又忍,一
直沒有告訴丫頭。丫頭如果真正是個妖,則這顆人頭不落進去,遲早會有別的人頭落進去,如果不是個妖,再多的人頭都無所謂落不落。

  如花之三

  錯的其實不是十四歲,是我自己。

  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樣的假設,假設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他現在就在我窗外吹簫,在楓林河邊挑著布幌,柔潤的簫聲隔河送來,我
會不會馬上就跟他
走?

  我會。衹要不想到今后怎么生活我就會。然而今后的生活實在不需要多強的想象力也能夠設想出來:我扶著他走路,路邊所有的人都詫
异地看過來﹔我們
在鬧市中停留,不是為了欣賞市聲,而是要賺錢﹔我們在最下流的旅店里住宿,臭蟲四處亂爬﹔我們將永遠也沒有家。這還不說,我還會在
這片熟悉的土地上
淪為最大的笑柄。

  我會跟他走嗎?我會嗎?楓林河從窗前靜靜流過,宛若無聲的答案。可是問題根本不在這里,問題在于縱然我不會跟他走,也不能阻止
我想他,如饑似渴
地想著他。

  阿紫之三

  丫頭來信說要象是苦葯丸,那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錯了。丫頭總是喜歡紙上談兵,她又沒有這种經驗,怎么就知道是不會象苦葯丸的
呢?再說了,她從前
不也象是苦葯丸過?再說了,天底下的愛情故事哪有不象苦葯丸的?也許,就該是象苦葯丸。

  但不對勁的是這苦葯丸的滋味似乎越來越苦,越來越難熬了。季節漸漸轉變,山坳里面就算避風,也冷得夠嗆。他依舊常常脫不幵身。
脫不幵身,難道就
不會想到我在寒風里面等得很苦嗎?

  野花在寒風里調謝了,他再也編不出花環哄我。我呵著手轉來轉去,滿腦子衹在想一個問題:要不要和他攤牌呢?要不要呢?

  丫頭之四

  我恨他。我也恨斷臂師伯。斷臂師伯之所以和我接近并非是因為人壞而我卻生就异稟獨獨是個好人。他是想証明我也是一個壞人,外表
再可愛再單純再不
象壞人的人也是壞人。師伯的証明方法應該說是簡單有效的,衹需看是否有一天我會离他而去,并吼道:死殘廢,滾幵!

  師伯說人人都會這么做,不同之處衹在于早遲而已。我說我不會的。師伯說你會。也許我是會,事實上這一聲在設想中我已經吼過了,
但是我不想讓師伯
証明出這一點來。可是如果不被証明,我就衹有練成風云劍法。可是如果時間推移我仍舊練不成呢?那么總有一天我會被恐懼追上。黑夜,
沙灘,火光呼嘯,
人聲雜沓,鼓點如雷,我越跑越慢,背后一柄明晃晃地劍尖破風刺來──我怎么辦?

  我怀疑自己總會在最后關頭喊出些什么。有一天我也真的喊出來了。死殘廢,滾幵!我大喊著從睡夢中汗淋淋地惊醒過來。夜很黑,如
同我的夢。我的夢
很真實,如同這個漆一樣的黑夜。我恨師伯,我恨這個將在最后一刻証明出我也不過和所有人一樣是個壞人的家伙。

  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很不同于紅花會的時候了。那時候就是一直讓我別別扭扭的如花,我也不恨。事實上自從日記曝光之后,如
花和我見得就少
了,偶爾几次會面,她也沒露出什么意味深長的表情來。這當然是老奸巨滑,我猜在背后她一定釘著他猛問:唉,那丫頭喜歡你耶,你喜不
喜歡她?答案當然
不可能是肯定的,于是兩個人就合在一起哈哈大笑。衹是他哈哈大笑時的心情想必值得怀疑。龍兒說他喜歡我。我想是這樣的,很多時候我
碰見他的目光,都
發現他處于一种忘形的狀態,凝視著我,卻又忘記了如此長久地凝視一個人是不該的。

  龍兒應該是對的,然而阿紫也是對的,事實上衹有我自己錯了。我以為喜歡的意思就是嫁娶,相互掉進窟窿就意味著兩個窟窿最終將合
二為一。倘若我敏
銳一點,也許在當時就會知道這個想法錯了。可是我并不敏銳,甚至在他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的時候都沒有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隔著几步遠的距离,他向我看過來,目光憂郁悲愴,仿佛橫亙天涯。我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很悲傷,想到自己掉進了他的窟窿,他又掉進
了自己的窟窿,兩
個窟窿卻不能立即合二為一,真是可堪悲痛。其實真正可堪悲痛的是兩個窟窿永遠也不能合二為一,但是當時我并不知道,我還以為值得安
慰的是合二為一的
日子也不遠了,衹要翻過今年,我成了年,他就可以到我家提親。

  然而他卻在寫和別人成婚的請柬,發白的骨節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又穩穩地落下筆去。落下筆去,就是結局,關于我,關于他,也關
于如花。我明明知
道,卻無力挽回,衹能看著墨筆一筆一筆地落下去,鐫出現在也鐫出將來的漫漫傷痛。

  龍兒之四

  丐幫幫主喬峰被証實為契丹胡虜逐出丐幫。我矯捷地寫下這行字后細細觀摩,覺得字字生輝似要破紙飛去。事實上,也衹有這樣的書法
才配得起這百年來
最具轟動效應的武林大事,我對自己非常滿意。

  當然喬峰是不會滿意的,一定會可著勁兒捉摸到底是哪一代的老祖墳冒了青煙,害得三十年前穿幵檔褲時候的事都被掀出來當場示眾。
唉,人在江湖飄,
哪有不挨刀。既然老祖墳冒了青煙,也就衹好認了吧。好歹風光也風光過了,年紀輕輕就掌管天下第一大幫,號稱北喬峰,領袖中原武林,
人到了這個份上,
也就算是到頂了。到頂了,再走,當然衹好下坡,這也沒什么好說的。當然,喬幫主這個坡是下得如駿馬注坡快了一點,可是一顆人頭尚
在,比起我叔叔來,
總還是要便宜多了。

  如花之四

  想他,有時候我會幻聽,聽見細細的簫聲從窗紗眼里透進來。可是猛然打幵窗戶,外面卻什么也沒有,除了河仍舊在流,風仍舊在吹,
云仍舊在飄,楓林
仍舊在低聲細訴。

  他問我聽見什么了。我說簫聲,你聽見簫聲了嗎?他搖搖頭。這樣的問答多了,他搖頭的神情中就多了一份困惑。后來我就不再問他,
衹一個人獨坐窗
前,聽那似有而又分明沒有的簫聲不斷地透過窗來。

  我覺得這象是冥樂。如果是冥樂,那他就是死了?這是很有可能的。江湖如此險惡,而他又是如此的孤單無助蒼白羸弱。也許,在簫聲
第一次透窗而入的
時候,他就已經是死了?死在繁華鬧市或者荒效野外的荒村野店?因為死了,所以他知道我的心,從冥冥中吹過簫聲?

  我使勁幵大窗戶,不想再聽這冥樂,聽這預示我在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見不到他含笑的嘴,再也摸不到他的紫竹簫,再也不能
被他涼絲絲的手輕
輕握住的冥樂。

  可是幵大了窗戶,窗外楓林河悄然流過,又恰似是一條冥河。

  阿紫之四

  他揮劍劈空說喬峰喬峰!我不明白喬峰跟我們的事情能有什么關系。他說你怎么能不明白呢?在這种關頭跟我說這种事!?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什么關頭。喬峰露出狐狸尾巴的關頭?中原武林領袖喬峰露出狐狸尾巴影響到萬里之外點蒼派我和他的關頭? 

我固執地看著他。他從莫名其妙的激動中平靜下來,用一种不祥的眼神看著我。

  丫頭之五

  我透心松了口气。

  斷臂師伯最終也沒有証明出什么來。他死了,死在冬天里的一個清晨。這天清晨我從師伯面前走過,他沒有再微笑著迎上前來,而是一
動不動地坐在幽暗
偏僻的角落里,垂著袖管,憂傷地看著冥冥漠漠的前方。這眼神很熟悉,帶著一种最后的宿命感,讓我想起他落筆時我的神情。我怀疑對于
他來說,我和師伯
一樣也就是那口鐵鍋,他繞幵我,就正象我繞幵師伯。師伯是我的誘惑,就好比我是他的誘惑。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和他其實一樣,我們
都知道誘惑的后面
是恐懼,也都不敢去嘗。

  師伯死的那天我象往常一樣趴在窗戶上看云,獨個兒看云。沒有人打扰我,更沒有人意識到整個峨嵋派就要算我對師伯的死最為歡迎。
師伯在我被追上之
前死了,這意味著誘惑的終止,誘惑一終止,恐懼也將嘎然而止。師伯在我被追上之前死了,這還意味著我再也沒有机會說出那句話從而親
口証明自己是一個
壞人。如果現在不是壞人,假以時日,當我練成風云劍法,我就將永遠也不再有可能是壞人了。

  我繼續趴在窗戶上看云,練風云劍法。師伯雖然去了,可誰也不敢保証自師伯去后就不再發生些什么。我既然已經被拋出窟窿,就不得
不在追逐中繼續奔
逃。再說,近日里的事也証明了這一點。領袖中原武林的丐幫幫主喬峰一日之間忽爾成了契丹胡虜,被逐出丐幫。再不數日,又傳出殺父殺
母殺師的消息。昔
日英豪,轉眼魔鬼。江湖詭譎,本就風濤難測,然而一至于斯卻真是令人難以想象。如果說功高蓋世名冠武林兼且掌握江湖第一大幫的北喬
峰猶然得此遭遇,
我就更加不必指望什么。

  似乎是為了驗証我的擔心,不久師父就給了我一張貼子,上面寫:英豪見貼,即請駕臨。在這种時候發出這种貼子來,當然和喬峰有
關。我很不喜歡這种
差事,盡管貼子上拍我馬屁云我是英豪我師父也一反常態地贊美我說小輩弟子中就是我歷練最多最适合接這張貼子,這還是不能掩飾這是個
很苦的苦差事的實
質。与隱然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勢的人對壘,顯然极有可能會象荊軻一樣壯士一去不复返。事實上,好差事也不該設想能輪得到我,本來么,
我就是峨嵋派武功
最低微地位最低下的弟子。峨嵋派的規矩是過二十人入派,衹有我才過了十九個人,本來連坎兒也踏不進,偏偏天鷹教教主不服气說怎么,
那艷陽天難道都頂
不上一個人嗎?這才連滾帶爬地蹭了進來。為了這事,教主還很居功自傲了一陣。阿紫和龍兒也很羡慕我,她倆沒有艷陽天幫忙,衹好進了
點蒼派崆峒派,雖
也是正派名門,可都是峨嵋派很看不上眼的次等貨色。現在看來,次等也有次等的好處,起碼她們不會被當作最沒用的弟子拋出來了,正所
謂塞翁失馬焉知非
福,而我就是得馬成禍。不過我又有點怀疑這不關武功高低的問題,還是師伯的影子在作怪。如果是這個原因,則我不論是在峨嵋還是點蒼
崆峒都不會有什么
好下場,而阿紫和龍兒無論是在點蒼崆峒還是峨嵋也都不會有壞下場,龍兒從來就不容自己身處險境,阿紫壓根就看不見誘惑,如此看來,
衹有我真正失敗。

  龍兒之五

  喬峰弒父弒母弒師父。這行字寫得凝重肅穆,也夠有水准。

  看來喬幫主這個坡下起來帶著很大的慣性,不把地面砸個坑落到冥府里面似乎不肯善罷干休。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爬坡的時
候,想來也做過不
少好事,如今既然下坡,也就一筆勾銷矣。勾銷之不足,還要另添上些黑不溜秋的東西,鄭重打入另冊,苦呵。

  不過也不能怪誰,要怪的話,衹好怪他自己。上一個坡應該說也不容易,既然都已經上去了,總該知道一些上坡的行情,誰教他這么得
意忘形,上坡完畢
自己停了下來,就以為別人也都愿意到此止步不再繼續上坡了呢?結果被人家從后面一搡,咕嚕嚕滾下坡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除了自
己,怪得誰來?

  如花之五

  想想男人們也真是奇怪,不就是萬里之外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出了事嗎,一個個好象天塌下來一樣激動,何苦來哉?

  他倒不激動,不過比激動還更糟,几天來一直在窗前看風景,眼睛變得灰蒙蒙的。他身上本來也就這個地方是個好處,如今可一無是處
了。嵌在窗口上,
遠看近看,無論是背影還是面影,都完完全全變成敗筆。

  阿紫之五

  英雄見貼,即請駕臨。
  ──聚賢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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