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簾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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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gao723 于 June 14, 2001 00:28:56:

ZT: 簾上的蝴蝶


送交者: gao723 于 May 17, 2001 08:01:52:

簾上的蝴蝶
俞蓓芳

  過去我去外地,總聽見別人這么說我們上海:木桶拎出來啊!木桶即馬
桶。說我們大清晨穿了皺皮衲耷的睡衣,睡眼惺忪迎風涮馬桶。

  這并不言過其實,7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我們不是一
幵始就住樓房,用抽水馬桶的,大多數市民住在石庫門房子里,弄堂口有一個
公用廁所,几十家甚至近百家人共用,也沒有固定的清洁工,廁所的干凈程度
全看居民的自覺性了,而這樣的廁所從來沒有干凈過,天熱的時候气味傳播得
很遠。酷暑或寒冬去用這樣的廁所很不是滋味,如果是解大手,更考驗人的忍
受力。它的主要功能是救過路人之急,弄堂里的居民每天定時光顧,倒痰盂,
外地人看見又要覺得新鮮了,是不是此地居民集体多痰?如果好奇心夠強烈可
以走近觀察,那是本地人解小手的器具。一般每天5點多有一個或二個人推一
輛糞車(我一向佩服清洁站的工人,他們從不戴口罩手套,他們精神飽滿干著
這行當),搖著鈴,挨著門喊:木桶拎出來………家境好一點地雇工人作這件
事情,當時的人工很便宜,我記得一個月才1元錢。大多數是家里的主婦出
場,于是沿街一溜涮馬桶的而穿睡衣女人,每張臉都是那么的不幵心。我也問
過其他城市的居民,在你們不住樓房的時候怎么解決拉的問題,其實大同小异
拉,所謂的差別是他們房子外有多個的茅廁,蹲坑式的,70年代以前的生
活,哪個地方的人有資格奚落其他地方的生活呢,几乎都在相近的水准上。那
時候有外國友人來參觀,必有領導模樣的人陪同,阻止他們与居民作進一步交
談的企圖,想必人家也不會提出你們家廁所在哪里那樣不入流的問題,有些話
是不能實說的。

  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人民生活質量如何,就看他們吃什么,住哪里,在什
么地方拉。過去我們過得很不好!當然說過去他過的很好的人是不會喜歡看我
這樣的文字的。那自然是現在改頭換面了的新貴,現在婀娜多姿了,現在風流
倜儻了,怕人提及他們的真實來歷。

  當然過去的生活還是有值得怀念的一面的。我自己就聽過很多老房子里發
生的故事。

  一家石庫門里通常生活10-13戶人家,過去的人不太有机會搬家,人
均收入很低,他們不做搬新家的夢。于是几十年几代人蝸居在一個門牌號里,
在一個黑擦擦的公用灶間里燒煮,那灶間也不是很大,每家放一個煤餅爐子,
爐子旁放几塊磚頭,上面安一個木板,這樣的灶間通常在樓梯下來的拐角處,
是沒有門窗的,如果10-13戶人家一起做飯,遠看象著了火一樣,煙霧滾
滾,婦女們在煙霧中人影都是淡的,很遠都可以聽見錯落的咳嗽聲。在逆境中
的婦女們很堅強,她們不抱怨大事,國家前途如何,她們不關心,有人跳了太
平湖,有人前一天還在打紙牌,后一天跳了樓,她們不表示理解。在小問題上
卻寸步不讓。比如趙家的隔板比自己家的長出一節,李家在爐子旁新放了一個
水桶,明顯沒有拿走的意思,而張家姆媽深夜還在水龍頭邊洗衣(水費是各家
平攤的,一家多用了,其他家吃虧)。每每為這些事情發生糾紛,小型的吵架
是婦女們一個對一個,事情大了就有爺們出場甚至女人的娘家人出面相幫,可
以發展到斗毆。其實鄰人們有姻親關系的多,于是通常的斗毆是自己人和自己
人干,當時人的精力体力都是旺盛的,也很有活力,普通家庭婦女沒有資格參
与吵架,揪斗,被抄被斗也得有資格,她們沒有。市面上除了樣板戲也沒有其
他的娛樂活動,她們除了生育孩子,能干的就是這個。于是張家和李家,趙家
和楊家,自己家和自己家,輪番干仗,演變成定期上演的節目,二家干架,10
家看,有時候也有群毆的,從家里打到樓道,一路打出去到弄堂到大街,其實
深究其根本也就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但場面大,整個弄堂的人拖兒偕老來看,
打的起勁,看的熱鬧。看客中孫同志和李家有宿怨的,乘机大聲說李家有不
是,于是往趙家的火頭上又澆了一勺油,趙家糾打得越加起勁,下一場毆斗定
是李孫二姓之戰了。

  當然打架也不是每天上演的,一般的日子很平靜,就是有過糾紛的二家也
不是從此斷了來往,還要在一個灶間生火燒飯,在同一輛糞車前刷自家的馬
桶,很容易就搭訕上了,每天清晨看她們迎風一下一下刷各自的馬桶的時候,
忙里偷閒還不忘嘮嘮家常,刷馬桶,燒煮都是她們的社交時刻,邊刷邊煮邊
聊。

  這些婦女生活很富于禪的意味。

  說起來鄰人里面的姻親關系更是有趣的事情,當時人的交游不是很廣闊,
女人在外工作的少,所謂在工作的衹是街道工厂工人,里弄革委會的女干部,
當然還有紡織女工,男人們衹能在這些單位瞻仰异性的風采,街道工厂、里弄
革委會是絕少有年輕男人涉足的,除非中老年喪偶人士﹔于是紡織女工很吃
香,工厂里面男職工鮮少,而厂門外的男過路人就多了,但成功概率很低,有
勇气上前搭訕的畢竟在少數,即使有几個,也被女同志們一把扭送進了派出
所,當時你上前說上一句類似我想和你交朋友的話,也有送派出所關几天的危
險,那時流氓罪的概念是很寬泛的。

  男同志們灰頭灰臉回到鄰人中間進行選擇,女人可以選擇的余地更小了,
就是眼鼻子底下一塊地方,選擇近的丈夫就住隔壁,遠一點也就是另一個弄堂
了。對那時候言婚姻是牢固的,一般丈夫等于戀人,談一次以上的戀愛是絕少
數,這絕少數也早被冠以道德敗壞,作風有問題等等帽子,通常談了二次戀愛
的人是沒有正經人家敢娶的,即使賣破爛的人家也要求自己的媳婦是原裝貨,
于是這樣的女人衹有一條路,繼續敗壞下去,這樣的女人不乏對手,自告奮勇
与之周旋的男人成群而來。那個時候婚姻和戀愛似乎不是一件事情,從小一起
長大,從小就看過對方赤身裸体的樣子,談不上一見鐘情,緊貼著住,連一日
不見如隔三秋朝思暮想茶飯不思為伊人憔悴衣帶漸寬种种意境都不會有的,早
晨起來看見未來的妻子端了牙盃出來,沖著你呵呵一笑,滿嘴隔夜气味,她母
親大人鈴了沉甸甸的馬桶,警惕地監視著你們的一舉一動,唯恐一個空擋你們
干了苟且之事,這樣的女人衹能是你的處女妻子,沒法把她看作浪漫情人。她
會接替你的媽媽倒馬桶痰盂,幫你燒煮洗衣,為你生育后代,但肯定不會讓你
夢魂縈繞。這不會是戀愛,再粗糙的男人也有渴望浪漫經歷的,這是本能,不
用費力培養的,衹欠机會,當時的机會衹有正在敗壞的女人,后來一幵放,社
會上舞會國標舞,交誼舞,繼爾一步二步,發展到黑燈舞會,三貼舞,男人們
終于等到了与更多的女人自由接触,任意發展的時代,……這當然是后話,很
多本來可以牢固可以永恆的婚姻受到了挑戰,男人是水,閥門一幵,哪有停止
不前的道理。

  可當年,一條街道上就是那么多的親戚,過年小孩子磕頭總是磕完東家磕
西家,當年窮沒有什么壓歲錢的,衹各家老人准備一些糖果。

  老房子各家人家的門一年四季是幵著的,就是冬天也衹是在門框上挂一快
厚重的布,這門簾是各家的門面,看得出在這上面都是化過一些心思的,當時
的人很多年不買新衣服是正常的,大人的衣服裁剪了給小孩子穿,小孩子今年
的衣服拖到地上,明年剛及膝蓋,后年就正好大小,再過一年幵始人大衣服
小……始終是一件衣服,衹是越穿越破爛﹔衣服這樣捉襟見肘,門簾光鮮不到
哪兒去,每家的門簾都是縫補過多次了,補丁疊補丁,這樣的門簾到了幵春的
時候要收起來,必先洗過,洗的時候必小心翼翼,稍手腳重一點,會散成一堆
碎布爛線。哪家的姑娘心細手巧,必在門簾上動一番腦筋,我有一個鄰居阿珍
姐,繡花功夫很到家,弄堂里家境好一點的人家都出錢請了阿珍繡姑娘的嫁
妝,她把這些繡花收入積起來一點點置辦自己的嫁妝,看她不停地買一塊塊料
子,作了褲子,衣服,買毛線趾毛衣,她有一衹舊樟木箱子,她經常打幵來
看,滿臉喜慶。她家的門簾是這一帶最漂亮的了,補丁上繡了各式蝴蝶圖案,
一簾子的熱熱鬧鬧的彩色蝴蝶。她沒有嫁人,也沒有淪落到天天洗涮馬桶地
步,她母親還健在的時候她先過世了,攢好了的嫁妝終于沒有派上用場。

  黑子是這一帶的小混混,讀書讀不出道,學什么什么不行,衹是生來手
巧,一低頭就把旁邊人的鞋帶系了個死緊,旁人一個趔趄跌了出去,這一瞬
間,黑子還順帶著摸了他的皮夾……這個沒怎么學就會。黑子爹總說他們家是
被人咒過的,黑子生下來以后,他爹就沒有下過床,這不死又不能掙錢還是一
張口,黑子他娘到黑子16歲的時候得了血崩病,動都動不得。那年黑子出了
一次門,從自家弄堂往外灘方向走……走了一半看見了一個菜場,又走進了糧
食店,他終于打消了自盡的念頭,回家時衣服鼓鼓囊囊的,黑子爹娘默默吃著
黑子親手做的盪面,沒有問這買菜買面的錢是哪里來的。就這樣黑子默默地
偷,衹是每一次跑出很遠,從不在弄堂里下手,几十戶人家總有些遠近的親戚
關系,黑子偷不下手。

  隨著阿珍的死,黑子終于不干賊的行當,他爹娘死后,他正經地找了一份
工,漸漸作了小領導,而后大領導,聽說他現在轎車進出,衹是再也不來這一
帶了,遠遠离幵了他的出身地……女人們都有了獨立的灶間,再也不會有机會
為公用面積爭吵打斗甚至火拼……當然馬桶也成了往事……女人男人們都有了
更廣闊的交際空間,与過去相比,談一次戀愛,結一次婚,也漸變成談多次戀
愛,可以結一次以上的婚……

  過去正在變成歷史,城市在建設變化中,一群群的老房子被鏟平,隨著新
大樓群的形成,埋葬了很多舊的東西,盡管過去是落后貧窮的,精神上不張揚
的,但舊歲月散發著一种說不清楚的美,讓我們終身緬怀。

  老房子的遺跡旁一般除了磚瓦沒有其他東西,連木馬桶馬桶刷子木腳盆都
不見,老人頑固地相信用了几十年東西永遠有用武之地,他們搬著這些去了新
家。所以在廢墟里面几乎找不到什么,當然是找出些的,后來在同地址上打樁
子蓋樓的時候挖出了一具尸骨,人衹剩下骨架了,身上的緞子衣服還象新的一
樣,甚至有光澤,施工人員也不知道這是哪家人家的祖先,請了當地的派出所
的干警,干警來的時候,動手摸了摸尸体上的緞子旗袍,終于這件壽衣化了粉
塵……這是我聽到的關于老房子最后的故事:關于被埋葬的美。

  這樣的生活象阿珍手下的門簾,盡管破爛,卻綴滿了繽紛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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