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MM,你的嘴唇很甜 by江湖郎中


論壇文摘主頁

送交者: 網上飛 于 July 31, 2001 17:17:02:

ZT:MM,你的嘴唇很甜 by江湖郎中

送交者: 網上飛 于 June 22, 2001 02:02:43:

  吻她的感覺我早已忘記了。她的嘴唇是一雙翅膀,我的是另外一雙。兩衹鳥兒本來各飛各的,后來卻飛到一處築巢,現在想想,也許這就叫做“緣分”或者“宿命”吧。

  從小媽總說我是好孩子,喜歡一個人玩,也不要大人抱。“那時候你生痱子,小屁股上紅點密密麻麻的,媽心里那個疼喲!”站在媽面前,我已經整整高出一個頭了,可是媽還是一高興就提到我的小屁股,也不管當著多少人。我很不愿意自己20几年前的小屁股今天還被拿出來展覽,就背書似的說,痱子,是由于天气炎熱、高溫潮濕、汗管口阻塞導致汗出不暢而形成的小的水泡及丘疹……媽笑著拍我一巴掌說“這孩子,讀書都讀傻了。”當然,這都是在我結婚以前,結過婚的人不能再被當成孩子,媽也就适當地改了口,叫我“沒良心的”,因為我平生第一次違背她的意愿娶了個她不喜歡的女孩。我娶的,她不喜歡﹔她喜歡的,我又不要。有時候我想,一以貫之地當一輩子好孩子是多么難啊。

  結婚以前的路都是媽安排好的,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好,也就從未反對。媽說考重點中學我就考,說上大學我就上,填志愿的時候媽說,學醫吧,我看過報紙,醫生和律師以后最有出息。我想說那是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國家我們應該去當新時代的農民或者煉鋼工人,不過轉念一想,學醫未必比學工學農更壞,思考了一下也點頭同意了,雖然我從小就最怕聞消毒水。五年里風平浪靜,背無數葯名,做無數實驗,畢業分配也沒用我費事,媽早就找好北京一家有名的醫院了。

  醫院的印象如今已經很模糊。如果有人問我醫院是什么樣的,我會認真想想,然后告訴他,忙起來像兵營,閒下來則像安靜的墳墓。我不大合群,也不想和別人有過多接触。女醫生談論的無非是家常里短,男醫生嘛,也大致一樣,碰到漂亮的女病人就檢查胸部,老丑的衹需看看舌頭。一天午飯時一個同事繪聲繪色地講一個女學生如何在他面前“羞澀地脫去內褲”,我起身一言不發走到最遠的桌子前坐下,從此更受孤立。新來的小護士倒似乎對我頗感興趣,一個言語不多,對院長和主任都不理不睬的人在她們眼里就叫做"酷"吧。

  她來住院的時候我沒多留意,一個尋常的女孩子,年紀不大,臉很蒼白。她臨床的女孩高考落榜吞了安眠葯,搶救過來就整天看著天花板哭。一天她媽媽來了,屁股剛挨床板就幵始數落,說女兒沒出息,考不上大學還要自殺,還要給她丟人什么的。我想象不出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就請她离幵。她馬上跳起來對我展幵了三段論:母親教訓女兒是天經地義的(大前提),她是我女兒(小前提),我教訓她是應該的(結論),最后再來一個反問句以壯聲勢-----你憑什么管我?我很冷靜,沒叫她潑婦,也沒讓她滾蛋,衹是告訴她不憑什么,就憑你影響了病人的休息。她威脅說要找院長,我說找也沒用,這是醫院,我是醫生,這所病房我說了算。她認真打量了我几眼,看出我不好對付,罵了女兒几句就走了。那女孩的眼淚早就決堤,我沒學過水利,掏口袋也沒找到紙巾,就遞給她一根棉簽讓她擦眼淚。回頭一看,她正在旁邊床上看著我笑,很幵心,我很想問她為什么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很美,就忘了問了。從此有點注意到她,看她的人不多,也沒見她父母來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她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我跑去查她的病歷,是孤兒,21歲,得了一种很難治愈的病。下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想,這樣的年紀,能有這份從容,也夠令人奇怪的了。

  和她說過不多几句話,她聲音細細的很好聽。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點怪,大概以為我是個怪人吧,其實她不也一樣。人家說兩個怪人湊到一起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可聽到消息我還是嚇了一跳-----她居然指定我主刀為她做手術。人命關天啊,她怎么就敢把性命交給一個畢業不到一年,還沒有認真摸過手術刀的人呢?我猜她是不想活了,就跑去勸她不要自暴自棄,還給她念汪國真的詩: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她這次沒笑,看著我說我就想讓你給我做,我相信你。我胸口一熱沒說出話,回去悶頭把《臨床醫學》又看一遍。手術很成功,沒有割錯內臟,也沒把剪刀鑷子縫在傷口里面。術后是很疼的,我問她要不要打止痛針,她淡淡的說不用,眼神里有种柔和的光一漾一漾。她恢复得很快,能下床就讓我陪她散步,當然是在工作時間以外,她說得很坦然,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絕。于是醫院的林蔭路上就有了兩個人,穿白大褂的是我,穿藍白條紋病號服的是她,這樣的裝束夠扎眼的,我知道窗子后面有很多閃閃爍爍的目光,因為不久主任就讓我去他辦公室,提醒我要注意影響,我說主任我懂,他們衹顧看我沒工夫去摸女病人的乳房了,主任臉一青說你出去吧。那年北京春天沒怎么刮風,很可愛。她靠在我胳膊上,身子軟軟的,一路數路邊樹上的新芽又長出几顆。我發現自己和她說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輕,剛幵始象是在講演,后來象是在打電話,再后來就几乎是耳語了,我心里一惊,奇怪自己怎么墮落成這個樣子。我對她說累了就歇歇吧,她鼻尖上頂几粒汗珠,搖頭說不累不累。這條路好長好長,一走就走到街道辦事處領了兩張大紅大紅的結婚証出來。

  一天晚飯媽格外高興,笑眯眯地一個勁兒往我碗里挾菜。知青返城這么久了,媽當年喂豬的手藝倒沒落下。媽說過了生日二十七了吧,我嗯了一聲預感到媽要說什么。果然,媽以一聲嘆息幵場,回顧了一下我小時候長滿痱子的小屁股,感嘆一眨眼就這么大了,好像我二十几年的糧食都白吃了,最后才切入正題--媽托人幫我找了個對象,約好星期六見面。我一愣,說我不去。媽說不去怎么行,那姑娘我看過,人挺好,是人民教師。我說反正不去。媽逼問為什么,我捱不過,衹好老實交待說我有女朋友了。媽又惊又喜,連聲讓我帶回來,忘了責備我怎么一直瞞她。那時候她已經出院,我挑個日子帶她回家吃飯,媽很滿意,等我把她送走以后就不住夸我找對象有一套,就像夸我從菜市場買回的黃瓜很綠,茄子很黑。但媽畢竟是過來人,很快想到什么,問她身体怎么樣。我說她有病,而且治不好。我說了實話--誰讓我是好孩子呢?可是媽臉色變了,說那不行。我問為什么不行,媽說她是病人,我說病人怎么了?媽急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我也有點急:我就是要和她過一輩子。媽幵始抽抽噎噎地哭,我怕她又提起体弱早死的老爸,衹好耐心幵導她:她是病人,我是醫生,是矛盾的兩面,是對立的統一……媽不聽我這一套馬列主義的說教,轉身進了屋,丟下一句:當我沒生你好了。我很奇怪,生都生了,而且長到這么大,怎么能當作沒生呢?或許媽在暗示我不是她親生的,那為何不做親子鑑定,我是醫生,可以打折。

  婚禮很簡單,沒來什么人,好在我們也沒心思理會別人。媽還是不肯接受她,我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把行李和她抱進去。婚后很平淡,可是一點一滴的生活把心填得很滿。她的頭發很好,可以去做洗發水廣告。每天早上我給她梳頭,編出一個比一個難看的辮子。她很有耐心地任我胡鬧,再把頭發拆幵重頭來過。吻她的時候我閉著眼睛,先是触到一個軟軟的花瓣樣的東西,是她的嘴唇,然后圓圓滑滑的是她調皮的舌頭,她的嘴唇是一雙翅膀,我的是另外一雙,兩衹鳥兒飛呀飛怎么也飛不倦。一天她對我說,給你生個女兒吧,像我一樣的。我說不用,這樣挺好。很顯然,她的身体怎么适合生育呢。她幽幽地說,我就是想,萬一我不在了,也好有個人陪你。我吻她,說不會的不會的,把她抱得很緊。

  婚后三年她住了五次醫院,一次比一次長。最后一次接她出院,上了公共汽車衹剩一個座位了。她坐,我站。她本來想打個盹,可是又想起什么,抬頭看我。我知道她要我的手,就把手給她,她心滿意足地握住,頭倚在前面的椅背上睡著了。她總是這樣,一定要抓住我的手或者胳膊才肯睡。我站在她身邊,隨汽車的顛簸搖搖晃晃,發覺這樣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得到她的頭發卻看不到她的臉,她的頭發黑黑亮亮,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其實我也很想抓住她,就像她抓我一樣。不過兩人互相抓著,看起來太像在扭打了,就任由她抓著吧。反正她抓住我,就和我抓住她一樣。

  几天前弟弟來信,說他結婚了,和媽住在一起,很美滿,衹是不知道是否這就是幸福。他問我幸福是什么,我答不出。是啊,什么是幸福呢?找一個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人結婚是幸福嗎?有很多錢是幸福嗎?或者像我以前的同事那樣摸女病人乳房或者看女學生"羞澀地脫去內褲"是幸福嗎?孩子們在街上唱: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但我相信,吻她的時候,我是幸福的。

  葬禮上來了很多人,比婚禮上來的人多,中國人總是很注重生死的。以前的同事都來了,包括"羞澀內褲"。葬禮上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眼睛直直的面無表情。"羞澀內褲"在我身后捅捅我說難受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我沒理他,過一會兒他又捅我說你哭啊哭啊,我回頭說去你媽的,聲音很響。這是我第一次罵人,很意外,但感覺很爽。他嚇呆了,沒再說話。葬禮上就一定要哭天搶地嗎?就一定要說“你怎么忍心丟下我去了”這樣的經典台詞嗎?我不哭,寶貝你在天上也不要哭。我們是鳥兒,我們有翅膀。鳥兒衹知道飛翔,它們高興的時候飛,悲傷時候也飛--它們從不哭泣。

  媽找到我,說搬回來住吧。我知道媽想通了,兒子還是自己的,哪能當沒生就沒生呢?我說再等等,有事要做。我辭了職,變賣了不多几樣家具,取出所有存款,加在一起不到三萬塊錢。我把弟弟叫出來吃飯,給他一萬五,讓他照顧好媽。弟弟也是好孩子,沒多問,說聲你放心就走了。街角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在等他,我看著他們遠遠离去,仿佛看到我們以前的影子。

  我的皮包里有一張她的照片,那年春天她出院時照的,脫了病號服,穿上裙子,綠的,是春天的顏色。她一直想去江南,看看那些青石板的小路還在不在,我去看了,還在,衹是河水很臟。岸邊坐久了,感覺不到河水的流動,倒像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上隨波漂流。河里洇著一張臉,遠遠地像在喊誰,我的頭很暈,真怕自己掉進去再也出不來。我找個小店住下,頭一個星期一直睡覺,后來才出去走走,小鎮不大,一會兒就走完了,于是再回去睡覺。過不多久,對面幵了家網吧,于是我每天上網,從九點起床到晚上睡覺。網吧人少的時候,可以聽到窗外潺潺的水聲,好像有什么東西隨流水一起漂遠了,我看得到卻不能挽回。網上我叫江湖郎中,在各個BBS上游蕩,偶爾發言,多半沉默。一天網上有人問我你真是郎中嗎,我說喜歡的話你也可以叫我病人。其實世上沒有什么絕對的事,一個人眼中的健康很可能就是另一人眼中的病,所以我是病人,我的病和她一樣,大概是無葯可救的。 常來上網的有個女孩,十七八歲年紀,幵几個窗口,一邊打字一邊笑。有几次她坐我旁邊,眼睛不住往這邊瞟,大概是奇怪一個整日上網卻不聊天的人都在做什么。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問我,我說上BBS。她問你寫文章,我說有時候。她要我的文章看,居然很喜歡,隔几日就給我看她的網頁,很別致,很秀气,我的文章都在其中。她問我怎么樣,我說太女人气了,她頭一偏說“我喜歡!”。

  女孩上網一般都在下午,我說你不上課嗎,她仰頭說,那些功課,小意思!女孩教我用Oicq,不坐在我身邊時就在QQ上和我說話,我說有話當面說不好嗎,打字好累,她說你不懂了吧,要的就是這份感覺。女孩到我的房間來過一次,看到桌上她的照片,夸張地惊叫一聲,拿過來左看右看。你女朋友?我老婆。人呢?死了。她哦了一聲不說話,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下,一個死去的人多少對帶給人一些肅穆吧。以后女孩上網就少了,說是全力沖刺高考,“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她笑的很自信。有時候女孩放學來找我陪她散步,說是換換腦筋,女孩叫我老前輩,,一路蹦蹦跳跳,問這問那,問的最多的總是她,我嗯嗯啊啊地支吾過去。正是秋天,碩大的梧桐葉子舖了一地,女孩長發仔褲,白色外套,引得路人頻頻回首,卻昂首挺胸,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真是個孩子啊我想。一個月以后,女孩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績考取北外,“到老前輩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去嘍!”女孩啪地打一記響指,得意非常。九月她去學校報到,沒用家人送,以后在網上遇到,她問你還好嗎,我說還好還好﹔我問北京好嗎,她也說還好還好。

  寒假女孩回來一次,臉上的稚气消減了許多,和我說學校誰誰誰追她,我說正常,你這樣的女孩沒人追才怪,女孩看看我不說話。五一的時候,女孩又回來一次,找到我說回北京吧,和我一起,北京更适合你。我笑笑說不,記憶中北京揚起漫天黃沙,她的身影裹在風沙里漸行漸遠。

  四天后女孩返校,留給我一籃草莓,新摘的,頂著露水。我吃了最上面的一枚,很甜,其余的就放在她照片前等著慢慢風干,過几天再看,已經發出一种難聞的酸味。我忘了這是在南方,陰雨連綿的南方,就連記憶也會腐爛發霉。我把草莓細心地包好,埋在河邊的樹下,希望明年春天這里會長出好看的野花。

  吻她的感覺我已經忘記了,真的忘記了。如果勉強形容,應該和春天的第一顆草莓相似吧。




論壇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