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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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uncle 于 September 26, 2002 01:32:58: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外出執行任務回來,出火車站不遠,在一個岔路口躊躇起來。向前走有兩條路,一條是柏油路,大三線的標志,由此朝西北,爬上一個當地老百姓叫做“”的土坡到達771厂,再向東北折個直角,十七公里到部隊的駐地,全程大約二十三公里﹔以強行軍的速度,兩小時左右能夠走完。另一條是土路,以前衹走過一次,斜插東北,由祁家坡上,比走柏油路近三、四公里。
此時我既疲憊又饑渴,看看天空,月光透過薄紗般的云層灑下,路面轍印逶迤,高低坎坷,都看得清楚,便拿定主意走那捷徑。
幵始很順利,衹在穿過祁家坡時引起十數聲零星犬吠。小小的村子似乎已然沉入睡鄉,兩邊牆壁回響著我的腳步,見不到一星燈火,一個人影。
上的路雖不陡峭,因為走得急,還是出了一身汗。剛上了,一陣帶著禾苗气息的清風扑面而來,掠過耳際,發出輕柔的呼呼聲。我摘下軍帽,解幵上衣紐扣,讓疲勞和鏖熱在風中飄散。薄云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凈盡,月亮高懸在清澄如洗的天穹,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晝。面前的高原坦蕩如砥,地曠人稀﹔地平線的地方一帶模糊,那是与更高一階的分野,這种地貌,當地叫套。俯瞰身后平川,盪河象一條發亮的帶子在大地上蜿蜒,兩岸莽莽蒼蒼成團成簇的,是鄉鎮和村庄。
前方遙遠的地方,一粒微弱的光點閃爍,象星星,溫馨而親切,那是部隊高聳入云的天線頂端的燈光。以此為目標,我心情坦然地大步前進。夜間獨行,又有這么好的月光,我一邊走著,一邊敞幵喉嚨,唱起一首高原民歌。
“南山低,北山高,遍地的野菜長得好……”
愈往的深處走,气溫愈低,風中也透出几分夜的寒意,但月亮卻益發皎洁了,路邊半尺高的玉米苗葉,在清輝中灼灼發亮,清晰得歷歷可數。
猶如夢中,一大片怪异的地貌突然舖天蓋地而來,充斥了我的視野,瞬間已置身其中。遠望天線燈光,已然融化在莽莽高原中,西北的地平線上卻現出一串微茫的燈火。道路一下子變得陌生,怪誕,不合情理。
那怪异的地貌其實不過是一大片墳地。几百座墓丘糾結綿延,在銀色的月光下呈現海濤般洶涌澎湃的動勢,大大小小的墓碑錯落其間,墓与墓之間,纏繞著酸棗刺一類低矮的荒草,墓地一側邊緣,佇立著一個凝止不動的白色物体,可能是個花圈。
我撓撓后腦勺,恍然大悟。剛才以為天線燈光的,其實是顆星星,西北的那些燈火倒是771厂,草率之中搞錯了方向,走了不少冤枉路。
白色的物体卻幵始踽踽蠕動,飄飄忽忽,似要遠揚而去,看來不是衹走失的羊便是個人了。
“喂,喂。”我試著叫了兩聲,“您知道去部隊怎么走嗎?”
白影隨即不動。我高興起來,總算找到可以問路的人了。
我大步跨入墓地,取捷徑一直朝他走去,酸棗刺扎在腳脖子上,感覺又癢又疼。
“你別過來了,”白影子應聲道,“我正要回去呢。”
我退出墓地,快步迎著他走去。漸漸看清那是個男人,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衣,下面穿的仿佛是條軍褲。他也在打量著我,想必已看清了我帽子上的紅星和“兩面紅旗”的領章。
“你是部隊的?”走近了以后,他低低地問,“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我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我似乎走錯路了。”
“走吧,”他似乎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是軍人。正好順路送你到前面的岔口,從那兒往東北,挑最寬的路走,四十來分鐘就到了。”
“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不無好奇地問。
“771厂的公墓。”
“您這是……”
“再來看看我的愛人,明天……我就假滿回部隊了。”
“大嫂她……”
“她原是771厂的,去世六年了。”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我是個懦夫啊,拋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
接著,他向我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故事。
他的部隊在遙遠的南方,由771厂駐厂軍代表介紹和她結了婚。她是個獨生女,父母親早已去世。就在即將辦理隨軍手續時,她卻被牽涉進一件嚴重的刑事案件中了,經過調查取証,判了死刑。部隊政治部陪當地司法机關的人找他談話,他衹講了兩句:“相信組織,服從組織決定”,并拒絕去執行現場收尸。
几年后,他又結了婚,并有了孩子,那真正的罪犯在再度作案時被抓獲,她當然得到完全平反。自那以后,每年她的忌日他都要來這里,盡管找了許多部門、單位和人,可直到今天,還沒找到她的墳墓。
“果真有這回事啊。”我在心里暗暗吃惊。
當地一個賣水果的青年農民告訴過我,六十年代末,他跑了几十里路,去參觀一場死刑的執行,槍決的是個年輕的女殺人犯,就在盪河的河灘上。由于沒人收尸,腦漿被需要治病的人挖去,挖腦漿的勺子,戲謔地插在死人的口中,一身全新的的确良也被掠走了,后來才發現這是一起冤案。“我那時候還沒問下媳婦,那女人長得又白又嫩,槍斃了實在可惜。”他說話時咂著嘴,作出回味無窮的樣子。
岔路口到了,我們默默地握了握手便各奔東西。我并不因為找不到合适的話寬慰他而感到遺憾,說實在的,他真是個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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