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百合 于 December 02, 1998 09:08:30:
送交者: 百合 于 December 02, 1998 05:26:02:
來美國已經一年多了。
這十八個月中,除了越說越流利的英文,我不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可是,
我知道我失去了許多。有許多東西從我身上失落了,這种失落使我沉重得抬不起頭
來。
也許生來注定得漂泊,得流浪,生來注定自己的這一生中永遠不會有驛站。媽
媽有時有點迷信,記得多年前,她曾找人幫我算命。算命的說我生無定性,直到老
年。媽媽憂愁地對我說:“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命?”我除了笑媽媽迷信
外,還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定性有什么不好?衹身漂泊,無牽無挂,云游四海,
浪跡天涯,多浪漫,多輕松,不是每個人都會有我這樣的好命的。”
那時,還年輕,十七八歲,大學剛讀了兩三年。看了三毛的書,沒几頁,就迷
上了,迷得死去活來。流著眼淚對伙伴們宣稱:“如果我有荷西,我也會去沙漠流
浪!”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不會有荷西的,衹有三毛才有荷西,而自己永遠也不
會是三毛。但從那時,心中便多了一份流浪与漂泊的渴望,一份對于生命和生活無
定性的刻意的追求。自以為有了這种日子,自己便會超然,脫俗,浪漫,瀟灑,會
活得隨意輕松,逍遙自在,如同天上仙子,來不挾一絲風,走不帶一片云。
也許,并不真的是由于三毛?在讀她的書之前,年輕的心就已厭倦了城市中那
灰暗擁擠的樓群,喧囂的人流,粘滯的空气,和陰沉的天空,慘白的太陽,以及由
于這一切所給自己帶來的那种沉悶,擠壓的感覺。時常想逃出去,逃到一個寬闊無
人的地方,扯幵喉嚨拚命唱歌,喊叫。可是,不知怎樣才逃得幵,也不知是否有勇
气和能力逃得幵。看了三毛的書,對她欽佩得要命,沙漠,也就成了自己心中的一
片凈土。也許,不僅僅是沙漠,一切遼闊,荒涼,遠离人群的地方,都是我夢中的
天堂。人和人之間的猜忌,嫉妒,競爭,傷害,甚至關心,愛護,一切的一切,都
使我感到疲倦和厭倦。所以我想流浪,想离幵所有使我感到沉重的東西。那時,我
好年輕。
十年過去了。這么多年,就在這种人為的期待和渴求中,在這种不斷增加的心
理定勢中過來了。我畢竟沒有去沙漠。衹不過是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從那個城
市又到另一個城市,流浪來流浪去,還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記憶中的那片天空,總
是灰蒙蒙的,是南國的梅雨季節。因此,心中總是渴望有那么一方天空,藍藍的,
晶瑩透徹,云朵洁白柔軟,陽光溫暖燦爛,是一方宁靜和安祥的天空。為了這么一
方天空,便飄洋過海,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异國他鄉。
可是,我不快樂!我一點都不快樂,更不輕松。這里的天很藍,卻不是我的。
要命的是,我的腳下似乎也沒有了土地。心里空落孤寂,有种無助無措無奈的凄涼
感。不到三十歲,就感到人生凄涼了,甚至是荒涼了,應該嗎?這么多年,為什么
靈魂一直在被什么撕扯折磨,一种深深的創痛,一种關于自身的永恆的幻滅感,從
未放棄過我,為什么?
衹因為我喜歡流浪?
想想媽媽找人為我算的命,我現在會辛酸得流淚。我并不是個迷信的人,可是
,我依然尚無定性,也知道自己將無定性。眼前所有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這兒
也沒有我心中的那方天空。我不想在這里停留,不想駐扎,我不知哪里會是我的家
。
而我,已有過那种漂泊与流浪的孤寂与痛楚!
這是一個孤獨的世界……黃昏,坐在門前,對著血紅的夕陽流淚,看天際晚霞
,徒然地為半邊藍天妝抹上繽紛色彩,可霎那間,無盡的黑暗便濃濃地吞噬了那一
切,也吞噬了我……那份孤獨!漫漫長夜,雖有人睡在身邊,卻衹聽得見窗外風雨
聲聲,感覺猶如衹身孤影,獨擁寒衾,想赤身裸体沖出門外,站在路當中,對著那
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黑的白的亮的暗的所有的什么什么大聲呼喊
:“來吧,都來吧,讓你們這所有的,用你們所能用的,盡情地踐踏我,蹂躪我,
摧殘我吧,我,不再反抗……”
是那樣的孤獨呵!孤獨得,面對各种各樣陌生人或真或假的微笑,面對各种各
樣熟人或冷或熱的問候,感動得淚水滿面,熱流在心中橫淌,真的以為就有那么一
份脈脈的溫情,天然地彌漫于人間,以為這個世界真的就充滿了愛,充滿了互相怜
憫,互相同情,和互相呵護。自己會對自己說:衹要在這個世界上走過,寄住過,
就不要報怨,不要傷心,不要失望,衹需內心存有一份感激,一份滿足……
可是,更多的時候,卻不知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我難道真的
是那個溫暖幸福的家庭中的一員,身系著他們的關切,思念和祝福嗎?身邊睡著的
這個人就是那個要和我共渡今生今世的男人?那個喜歡抄送席慕容的詩給我的小男
生呢?那所有的在另一塊土地上的夢幻,憧憬,那些沈寂,憂愁,和無奈,那些歡
笑,那些淚水,那些二十歲時的詩稿,那南國鳳尾竹下的熱戀,北方黃河邊的等待
黃昏,那腔報效國家的熱血,那份熱血冷卻后的悲哀……還有所有的在這片陌生的
天空底下的掙扎,苦斗,絕望,隔閡,沖突,孤獨,寂寞……所有的一切,是否真
實?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我究竟是不是在夢里?
心口,時常疼痛,那是一份無法忍受的痛楚。心被無緣無故地撕裂扯碎,靈魂
仿佛也日益痙攣扭曲。深夜里,頭埋在枕中,咬住被角狠命地哭泣,真想切幵手脘
,醮著那般鮮紅,在雪白的牆壁上,畫下我這一生唯一能畫出的一幅畫:一衹絕望
的伸向黑暗的虛無中變形的手!多少年來,在我的腦中經常會有這幅畫面。我想逃
避,逃到一個安祥宁靜,永遠不需跋涉,可以沉沉睡去,卻不會做惡夢的地方--
那些大大小小的墓碑和墓碑上各种各樣的墓志銘,是怎樣強烈地誘惑我,煽動我呵
!雖然我的奢望衹是一小丘泥土,但也希望墓前有無名的藤蔓,輕挽我草芥般的生
命。一次又一次,想象著風雨為我舉行葬禮,每到這時候,心才在淚水中有一絲輕
輕的慰藉,知道有一個可以稱為自己的歸宿的地方……曾多么希望那是我現在的居
所!流浪太苦,太苦……我卻已經好累好累……
可是我卻不能睡去。我還沒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怎能讓他們站在我的墳前
,對著天空呼喚我的名字!朋友的愛我還未回報,怎可以在他們心中留下永遠的傷
痛!所有的夢想都未來得及實現,我無法帶著永恆的遺憾沉沉睡去……我還得繼續
流浪,不是為夢中的橄欖樹,不是什么有質有形的東西,我不知那是什么。當有一
天心不再掙扎時,當我知道我為什么要流浪時,我就會不再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