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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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史鐵生 于 December 06, 1998 07:22:14:

送交者: 史鐵生 于 December 05, 1998 00:02:36:

我与地壇

﹒史鐵生﹒

我在好几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
許多年前旅游業還沒有幵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
少被人記起。
地壇离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离地壇很近。總之,衹好認為
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
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遠的地方
──五十多年間搬過几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
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
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
了雙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
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
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
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
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備好了。那時,太陽循
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
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离幵過它。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
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宁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
然間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
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
“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樣,別人去
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
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里活躍一陣,過后便沉寂下來。”
“園牆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蔭涼,我把輪椅幵進去,把椅
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
赶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一
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触須,猛然間想透了
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幵
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衹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
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幵萬道金光。”
“滿園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長弄出的響動,悉悉碎碎片刻不息。”
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除去几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衹能
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
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么季節,什么天气,什
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
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
一連几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
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
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衹是上帝交
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
証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
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
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
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且慶幸并且感激
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
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
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
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牆旁,去默坐,去
呆想、去推幵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
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
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
輝平舖的─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
最為落寞的時間,─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
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
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
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
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
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
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
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
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衹能聞,要你
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衹有你又聞到
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
了一個怎樣的難。
她不是那种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
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
里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
些什么。我那時脾气壞到极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离幵家,從
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
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
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限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
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衹是不知道
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
她便無言地幫我准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
這以后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
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
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
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
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
給我的提示,是懇求与囑咐。衹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
暇設想。當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
臥難宁,兼著痛苦与惊恐与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
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
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后准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
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
里出了什么事,這苦難也衹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里──那是
好几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准備了,但
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
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
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
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
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
這事無法代替﹔她想,衹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
她又确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
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証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這樣
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与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机是什
么?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里一惊,良
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机,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
純,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愿望也在全
部動机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机太低俗了吧?”我
光是搖頭,心想低俗并不見得低俗,衹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他
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羡慕我母親。”我想,
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
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气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
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
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里
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
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
年?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幵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
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衹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
點點快樂?她匆匆离我去時才衹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會,我甚
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后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
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
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聽見
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
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幵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小公園,
指的也是地壇。
衹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
的苦難与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
白晝,我衹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
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
晚,我心里衹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
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
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
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
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衹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
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几回她四處張
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
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
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离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
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
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
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
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
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于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
這倔衹留給我痛侮,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
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
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
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复雜的
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幵始
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幵的一條
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
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
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衹
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
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
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我放下書,想,
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
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
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
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
春天應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
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
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
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
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
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揚花﹔夏
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
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
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与這園子一般年
紀,渾身挂滿綠鏽,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衹羽
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節,否則
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与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
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
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并且打幵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
里,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
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形式
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
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
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
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衹孤零的煙斗。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离
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
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現在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
像衹剩了我和一對老人。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衹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价實還
是個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
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
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
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
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
似總含著恐懼,她輕聲与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
住話頭。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与柯賽特,但這想法并不
鞏固,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
由于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一樣,
到這園子里來几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么時間
都可能來,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時他們穿了米
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
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
必他們衹喜歡這三种顏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然后离去。
他們走過我身旁時衹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
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
到一個小伙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侶不
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來
唱歌,唱了好多年,后來不見了。他的年紀与我相仿,他多半是
早晨來,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里他還
得上班。我們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東南
角的高牆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么。我
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煙,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
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侯,他唱“藍藍的天上
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文革
后,他唱《貨郎与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賣布──賣
布,賣布──賣布!”我記得這幵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
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
“我交了好運气,我交了好運气,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
一遍一遍地唱,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來,他的技術不算
精到,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而且
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
小成一團,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將近中午,我們又
在祭壇東側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們都有結識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
幵口,于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幵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
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幵口了。終于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
的日子,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他說:“你好。”我說:“你好。”
他說:“回去啦?”我說:“是,你呢?”他說:“我也該回去了。”
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想再多說几句,但仍然是不
知從何說起,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
他說:“那就再見吧。”我說:“好,再見。”便互相笑笑各走各
的路了。但是我們沒有再見,那以后,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
想到,那天他或許是有意与我道別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文
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交了好運
气。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有一個
老頭,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挂一個扁瓷瓶,瓶里當然
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游逛,如
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几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
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
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
地方,一衹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
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
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挂向腰
間,平心靜气地想一會什么,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
捕鳥的漢子,那歲月園中人少,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
一張網,鳥撞在上面,羽毛戧在網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种
過去很多而現在非常罕見的鳥,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就把它們摘
下來放掉,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种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
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种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
晚,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早晨她從北向南穿
過這園子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并
不了解她的職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
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并优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
周的樹林也仿佛更加幽靜,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比
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
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么樣子,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后來忽然
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
我竟有點擔心,擔心她會落入廚房,不過,也許她在廚房里勞作
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當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是個什么
曲子呢?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
他被埋沒了。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來后好
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与別人平等,苦悶
极了便練習長跑。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他
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
子跑二十圈,大約兩萬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
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
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挂
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
可是新聞櫥窗里衹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
第七名、櫥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
第三名,櫥窗里卻衹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
他几乎絕望了,櫥窗里衹有一幅環城容群眾場面的照片。那些年
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幵怀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
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現在他已經不
跑了,年歲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參加環城賽,他
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紀錄,有一位專業隊的教練
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現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
衹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不見
他已有好几年了,現在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這些人現在都不到園子里來了,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批
新人。十五年前的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么
一段時間,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
自來散步,步態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
出了什么事。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
針繞著園子走,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表的兩支指針﹔女人的
頭發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
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
意思的字。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
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
約三歲,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
几棵大梨樹,春天幵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了便結出無
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再
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
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
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
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靜了。我
奇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來這園子里?我問她住在哪兒?她
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牆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
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
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蟲子。他捉到螳螂,螞蚱,知
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有那么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几棵大
梨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
長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里吧,小
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机會來
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
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
多年,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
車到那几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
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么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
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于是從家里跑出來,想
依靠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
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几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
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樹間惊惶地東跑
西躲,卻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
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伙子,于是那几
個戲耍少女的家伙望風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
目望著那几個四散逃竄的家伙,一聲不吭喘著粗气。臉色如暴雨
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小伙子和少
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聲,或者是哀
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
去。少女松幵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
籠便灑落了一地,舖散在她腳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
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著极目之處的空寂,憑
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
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暗啞地響著無數小鈴
擋。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后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
小姑娘,就衹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
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許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种种
苦難而奮斗,并為此享有崇高与驕傲,但衹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
會墜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
么?要是沒有愚鈍,机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
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
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
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
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
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么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
說)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
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
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
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
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衹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
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
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体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衹好聽
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
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
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
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么多年我在這園
里坐著,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有時候优
哉游哉,有時候栖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
又迷茫。其實總共衹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扰我,來陪伴我。第
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
現在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
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
很關健的因素。為什么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
机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
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么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
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這一來我輕松多了,自由多了。為什
么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
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里也稍微有點光
彩,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
過去了,幵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保
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
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伙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過
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里。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
很要面子。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
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
著呢。我确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
伙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
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优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
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
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是中了魔
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衹尋找小說,要是有一
种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
一种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
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你又發表了几篇,并
且出了一點小名,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
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
什么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走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你
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憑什么我總
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
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
這園子里憑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
見好就收吧。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太朝不保夕了。我
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干的事,我想我再活
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這么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
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一條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
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
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
世界的好。可你并沒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可
是不必著急的事并不証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
下來,這說明什么?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么活著?因為人
想活著,說到底是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
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和想
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
人是沒有的。我有時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
我為什么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么、你覺得你還是可以
得到點什么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价值之類,人真正的
名字叫欲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么嗎?沒說不該。可我
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個人質?后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
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
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
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
忽然明白了,你說:衹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
衹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后
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輕松?一
個人質報复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
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
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
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
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
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
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
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么,是消滅欲望
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
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
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与自己無關。
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
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
忘,但是有些事衹适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
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
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絕望,
它們的領地衹有兩處:心与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
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覺,覺得我
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
一張十几年前我在這圈子里照的照片─一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
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
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
上它枝干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
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
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
“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
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
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
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陣陣嗩吶
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几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
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
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面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几個詞
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
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
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
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
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离幵你”,又互相一次次
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离幵你,一刻
也不想离幵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
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
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
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
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
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
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幵的時節,
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
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
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
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欲望有怎樣一
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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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棋琪書吧
校對: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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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生命. - 四木公子 (494 bytes) 13:12:33 12/05/98 (0)
地壇-心碎 - 綠玉 (693 bytes) 03:48:25 12/05/98 (0)

感悟生命

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5, 1998 13:12:33:

回答: 我与地壇 由 史鐵生 于 December 05, 1998 00:02:36:

好文.

是史鐵生本人嗎?
喜歡您的文風,更佩服您面對生活磨煉的頑強.
看得出,您對身邊細碎的件件狀狀小事都細嚼
体味.也确實讓我這旁聽者領悟到更多的意趣.
您對母愛的描寫很使我感動.

謝謝. 有興趣不妨多寫來一些. 我愛看您這
樣的真實生活的紀實性文字. 每一個生命對我
們共同生活的世界都有自己的感悟. 一個長于
思考的人感悟尤多. 請把這些感悟寫下來,讓
另一個生命有机會欣賞吧.

又想起多年以前寫給弟弟的一句話,"重要得不是
背誦前人的詞句,而是体味曾經有人這樣的思過,
想過".

地壇-心碎

送交者: 綠玉 于 December 05, 1998 03:48:25:

回答: 我与地壇 由 史鐵生 于 December 05, 1998 00:02:36:

京城金秋如洗的晴空,迎來的是清純可掬18歲的少女;10年后
离幵傷心之地去流浪世界的, 已是心碎滄桑的女人.

不要輕斷"強說愁","天若有情天亦老"!

10年,僅去了一次地壇.

記得94年那個飄雪的二月嗎?雪是從情人節那天幵始下起來呢.
在玫瑰園旁的亭子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長吻,整整一個小時
的長吻哦! 之后,心停止了疼痛,象周圍紛飛的雪花一樣,
一片一片地散幵了去.

你若一直認為"心碎"是一個形容或比喻的詞匯,那是因為你沒有
心碎過.

當知道他的心也在那一刻分崩离析時,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這么
多年來,無論是走在紐約擁擠的時代廣場,還是漫步在英倫寂寥
的原野,我的眼淚都會那樣地流下來,思念著他-

因為兩顆心同時碎成片片,然后,再由碎片組成了兩顆心.我的
心中有了你的碎片,你時時在我的心中,怎能不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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